接下来的日子,倒都算是平顺。
那新来的男人没怎么掀出风浪,除了前几日虚弱地卧床不起、受了不少白姑娘的照料外,和别的“人”也无甚区别。他很快从病痛中缓和过来,再然后,就不在夜间出现了。夜间无人也就罢了,反正白姑娘也不是什么作息颠倒的夜猫子,可他白日里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当真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总绕着白姑娘走。
白姑娘似乎有些困惑,也问过他为何如此。那人却答:“我白日里和大家一起做活,实在累得不行,夜里睡下就醒不过来了。白姑娘……谢谢你,你是我的大恩人。但是……”
他眼神打飘,瞄一眼正在铲雪的人群,匆匆忙道:“不说了,我初来乍到的,得多干点活。我先走了!谢谢,真的谢谢你。”
这人嘴里说着谢谢,跑得却比谁都快。
叶琅风倒是知道他为何这样:他是白姑娘到村子里后,第一个进村的生面孔。这人从雪地里被刨出来,却一直喊着畏火怕火的话,相当蹊跷也相当可疑。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他清醒以后,白姑娘便常常找他,问些和他口中的“庙会”、“大火”相关的问题。
生死有别——玄晨自然坐立难安了。
他是这地方的“神”,把一个刚来不久的鬼带到无人的僻静地方,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刚开始,他也有些凶神恶煞,威胁一般,道:“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老和别人说什么山外面的事。不然……”
可他没把话说完。
又是祖宗又是君上的玄晨猛一摇头,自嘲似地笑一下,改口了:“不,没事。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的都不用管,知道了吗?”
男子着急忙慌地点点头。
他懂了,但懂得不太对。玄晨改口改得再快,也比不上这人的心思疾转。他显然感到了气氛的幽微,竟自发自觉地开始躲人了。这样的躲躲藏藏进行了两三日,白姑娘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去找他了。
春天也在这时候到来。
某一日,当白姑娘晨起出门,看到的竟不再是人人悠闲自在、各行各事的村庄:蜿蜒的小道两旁,零星分布着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摊铺。这些铺子并不严整,许多都像是就地取材,拿了自家的木板稻草,一搭,就这么胆大包天地推出来营业了。然而摊子虽陋,摊铺上的东西却是五花八门、样样俱全。小食、玩具,甚至还有售卖烟火的。纸筒包裹严密,看起来也有模有样。
当然,每个摊主都是村里人,卖的东西也是量少种类多,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拼凑出来的。
玄晨不知是从哪儿溜了出来,别别扭扭地,问:“那什么,我听说外头的人都特别爱逛庙会,正好春天来了,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
编不下去,他不编了,只问:“你觉得……如何?”
白姑娘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嘴角勾了勾,道:“庙会多是晚上才热闹,烟火也是入夜了才放。白日点火,开出来的花可能不大容易看清。”
不待玄晨露出失落的神情,白姑娘又急急补上一句:“不过,我觉得今日的所有都很好,很有意思。”
她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倒是记得这些。
玄晨于是又高兴起来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抽了一下,像是想做什么,又没敢。这一双手怎么放都有点儿不对劲,他抽一抽,又抽一抽,最后只能僵僵地抬起来,胡乱指了指远处的摊铺,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白姑娘就低低道了声“好”。
两个人并肩而行,叶琅风悄然跟上,却没怎么认真看人。她的心里揣着别的事情:大半个冬天过去,冬去春来,箱笼里的内丹也很快被消耗完毕——显出这段幻境的,已经是最后一颗。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直觉倒不是关乎外界的。叶琅风修行得很顺利,对灵力的把控越来越细致入微,隐隐约约地,她感觉自己到了瓶颈,突破应该也就在近日。没有后顾之忧,她便忍不住想……
玄晨和白姑娘的故事,为什么会止在这一段时日呢?
叶琅风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可能:假如玄晨与白姑娘顺利成亲,某人又在这之后彻底乐不思蜀、完全忘了要将内丹取出来收好,那么这最后一颗,就不再和“最后一段时日”等同。可,道观空置,观内的神像坏了大半,精心准备的吃食腐烂在箱笼里,这情形,不论如何去想,都不像是一切顺遂的样子。
叶琅风这侧是忧心忡忡,玄晨与白姑娘那边倒是玩得十分欢畅。
开店摆摊的都是熟人。今天的村民们不同往常,一个个都像是吃了百十来斤蜜似的,人人都欢欣得发自肺腑。他们笑得好看,卖的东西也不含糊。明明是同一个村子里的鬼,会的本事却各不相同。有厨艺精湛的大娘,也有能吞刀吐火的幻人——
后者是不是仗着自己是鬼就胡吞海吃,叶琅风有些怀疑。
但,不论如何,这庙会也算是办起来了。旁的庙会大多有要祭的神、要庆的事,这小小村落里的却没有。它当真就像是条供人享受的小街,由着玄晨带着白姑娘,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
日夜转换得很快,一忽儿就是黄昏。
这一日下来,玄晨都活得像是个介绍摊铺的向导。白姑娘看向什么,他就为她细说什么,要买什么也不必她掏钱——不过这村子里本来也没有钱币一说,大家都是以物易物。他陪着她逛了许久,直到不久之前,才终于停下步子,提了今天的第一个要求。
玄晨停在一个面人铺子前,金色的瞳子闪闪发光,蕴着浓浓的期待。摊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刚入村不久的男子,他的手艺很是不错,捏出来的面人都十分有神,只一眼,就能叫人看出它们是何动物、是神是鬼。摊面上的面人栩栩如生,摊子后的男人却瑟瑟发抖,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而玄晨像是浑然未觉,只道:“我们做一个这个吧?”
这么多天过去,白姑娘再见此人,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她短暂地愣怔一瞬,随即答应下来:“好。”
顿了顿,又道:“你想做成什么样子?”
其实这摊子上本就有许多各型各样的面人,都是男人早便摆好了的。但想也知道,玄晨一副两眼灿灿、期待非常的样子,定然是想要现捏一个合心意的。果然他闻言一笑,更欢快了。
他倾身过去,对着哆哆嗦嗦的男人指指点点:“先捏一只蛇,唔,要青色的。蛇背上要有翅膀……哎呀,不对,不是这种胖胖的,是很大很薄的那种。”
一个“不对”,差点儿没吓得男人把面团蛇的脑袋给掐了去。还好他那双手足够灵巧,愣生生地避开了,没出大事。
玄晨继续指挥:“好,这个蛇……还可以吧。再往上面放两个小人吧,一个要黑衣服,一个要白……咳,紫衣服。就站在翅膀后头吧,这地方不错,一看就能站很稳。”
一直沉默围观的白姑娘却开口道:“不,还是要一黑一白吧。”
捏面人的男子愣住了,看看玄晨,又看看白姑娘。最后还是玄晨拍板,含笑道:“好,就要一黑一白。”
男人埋头苦捏去了,他却稍稍侧首,看向白姑娘的眼神柔情似水——不是叶琅风不想找旁的形容,是事实如此。玄晨的金眼睛不再凌厉了,眸中的灿金像是融化了一般,柔软了、湿润了,变成满溢的蜜。
面人很快就好,玄晨接过来,将它珍重地拿在手里。他的声音也很柔软,对白姑娘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
白姑娘点点头。
他们离开了村子,往山后去。黑山还是那副了无生机的模样,四下一片寂然。叶琅风跟着他们,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窸窣声,也没有人在窃窃私语,村子里的蛇和鬼似乎都没跟过来。
玄晨也很快把白姑娘领入了道观。
这个观吧……嗯,此前已经描述过很多次了,这里便不多说了。白姑娘一向淡然,陡然见了这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讶异。可在前头领路的玄晨看起来是那么兴致勃勃、欢欣鼓舞,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于是玄晨站定在大殿门外,金色的瞳眸映出白姑娘的模样。他的视线无比专注,声音也无比坚定:“我有个秘密,想要先告诉你。”
他将面人递给白姑娘,脸上挂起笑容,嘴角却在微不可查地抽搐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些颤抖:“帮忙……拿一下?”
白姑娘无有不应。
她接过来,刚拿住没一瞬,玄晨的手指便紧紧跟了过来。那略显苍白的指尖在面人上轻轻一点,没有任何光影或声响,背着两个人的小蛇就忽地一沉,从棍子上脱落下来。
两个人的反应都很快,接“面人”的手碰在一处,各接了一半,也算是稳稳托住了。叶琅风看得清楚:被玄晨的指尖轻轻点过,这东西就已经不再是面人了,它俨然变了种材质,由面转木,成了……她在道观中见到过的木雕。
甚至连那用来串棍子的小孔,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补上了。
这是肉眼可见的变化。白姑娘亲身感触过,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可玄晨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倒出好大一堆话语。
“我……我其实不是人,你也看到了。我知道这有点吓人,不过你先别怕。我们一族都很,呃,能活很长,不知道你想不想也活得久一点……”
语无伦次的,玄晨自己都受不了了。
他猛一俯身,不说话,直接付诸行动。电光火石之间,他那与常人无异的唇瓣间忽地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牙尖飞快地往白姑娘指尖一叨,叨出两个小小的口子。血珠冒出来,又被玄晨飞速一舔,吃进了嘴里。
他抬起头,唇边还带着一小点血色:“呃……刚刚那是,我们一族认主的方式。我有一些……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法子,就藏在道观里面。到时候,你把这个面人放进神像的手里,下面的机关就会打开。呃,还有……”
玄晨顿一顿,有些忸怩:“一会儿我可能会变成……小孩儿,或者是别的什么、不是人的东西。你别害怕,只要你会了那些神仙术法,我肯定也能……”
他忽然停住了,没再往下说。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唇边漫出来,玄晨抬手一抹,抹下来满手紫黑的血。那双金色的瞳子颤抖着,有些不可置信,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白姑娘:“不对,你是……你竟然是……”
他既没变成小孩儿,也没变成非人,而是转身就跑。
玄晨跑得很快,步履凌乱,像是真的落荒而逃。他逃得相当慌张,却竟然还在这时候想起了内丹,伸手一掏、一扔,圆溜溜的珠子就滚落在地。他顾不上收,白姑娘也没去管,只是疾步追去——
“砰——咚!”
这时候,恰有烟花窜上半空,炸出了一片绚烂的火光。
——————
最后一颗珠子的幻境戛然而止。
叶琅风猛然回神。
这一段的结束实在粗暴,内丹忽然被弃若敝履,她也像是被人猛推一下又撞在地上,醒时只觉得浑身都疼。但……
她抬手摸一摸小腹,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闭上眼。
是真的,不是错觉,有似真似幻的银色小台浮现在她的丹田中,正静静地悬着。灵力自台中流水般泻下,传入四肢百骸,又由经脉输送回去,雾一般缭绕在台面上。
叶琅风的筑基,筑得恰是时候。
这台子看起来是有些突兀,实际行动起来,却并不会叫人觉得别扭。她起身,这一次没再抓紧时间修炼,而是先走到墙边的箱笼旁,一个接一个地,重新检查了一遍。
内丹都被吃完,箱中再没有能用的东西。墙上的油灯倒还是轻轻地晃着火光,映出墙壁上的小人儿和字迹。
内丹是被丢在地上的,并没被放在箱中,叶琅风却还是看到了它记下的一切。这很不寻常——有人在玄晨离开之后,又回到了这片“福地”,还将内丹拾起来、放进了箱笼里,把它和同伴们收归一处。玄晨去了哪里?他为何会吐血?是谁收走了内丹,这地方又是怎么变成星辰司的仙演地点的?
叶琅风垂眸,看了看安分待在自己腰间的小蛇。
福地中依旧没有旁人,她于是也沉默地迈开步子,来到那写着“不要心软”的石壁前。她抬手,甚至没怎么用力,这石壁便颇自觉地打开了——
“轰隆”。
刺目的阳光落下来,叶琅风眯起眼睛,一时不能视物。
外间的嘈杂被放大了数倍,吵得她很有些头疼。周围的人好似有许多许多,有的正在呐喊助威,也有人在喝着倒彩,急吼吼地,嚷嚷道:“你们能不能行!快反击啊!再这样下去就要领零蛋啦——”
而后有一只温凉的手搭上叶琅风的腕子,一道清冷的女声道:“别着急,坐。”
这声音有些耳熟。
叶琅风透过雾蒙蒙的视野,看过去——
不止声音叫人熟悉,那人的面容也是。远山淡淡,浓墨落笔,这是……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