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的时候,白缅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晃动的草堆上,周围是有节奏的“突突”声,吵得她额头上的青筋跟着节奏一起烦躁地跳跃着,她习惯性的抬起右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然而噪音和晃动并没有如她所愿地消失。她这才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手腕上充满神力的大珍珠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手里攥着的小小珍珠,提醒着她不久前发生的种种,并不是梦。
她瞬间清醒,环顾四周,天边云霞如火,让她一时分不清晨昏,再往近处看,少年侧卧在她身边,不知何时换了身原色粗织麻衣。布料、款式原始质朴,冲淡了他眉宇间天生的精致锋利,多了几分随性平和。他怀里抱着剑,难得睡得安然。鸦羽似的长睫落在白净的脸颊上,收敛了睁眼时的疏离清冷,平添了一丝小鹿般的柔软乖顺,好像自打她认识他起,就没见他这么舒服过。让她忍不住想要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怒吼:“睡什么睡!你还好意思睡!”
当然,白缅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一想到认识他之后发生的一切,她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拍上天。
这次少年被她一巴掌扇醒了,懵懂地坐起来睁开眼,一手捂着脸,挑眉看她,问:“你打我干什么?”
白缅抱起手臂,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舔着后槽牙,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是有病啊,跳湖里干嘛?之前来湖边那个是我朋友!!!”
少年低头,抿了抿嘴,低声道:“抱歉,我不想被别人看见,一时情急就.....”
白缅没好气道:“怎么?您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精贵身份啊?还怕被人看见?认识你我真是倒大霉了,连名字都不敢说,是怕我去你家跟你算账?”
“不是的,”少年解释道:“我叫赤初,只是个普通的龙族。我怕被人看见是因为......因为我那个....”
白缅隐约猜到了是因为什么,估计凭他不想说就说不出口的性格,再支支吾吾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挥挥手直接打断:“行了行了,我管你是因为什么!赤初是吧?剑你拔出来了么?”
赤初拿起手里的剑又用力拔了拔,剑柄和剑鞘纹丝未动,老实道:“还没。”
白缅狡黠一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在他肩膀附近的草垛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慢条斯理道:“那这账我们现在就算算,之前你答应过我,拔不出来就给我当仆从,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
赤初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冷静辩驳道:“可是我已经把剑从树里拔出来了。”
“呵,真没想到龙也会耍赖。“白缅冷笑一声:“我就问你,你当初答应我时,是怎么理解‘拔不出来’的,是从剑鞘里拔不出来?还是从树里拔不出来?”
赤初:“.........”
白缅倨傲道:“所以你现在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么?”
赤初为难地点点头。
白缅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趁热打铁地问道:“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主人!主人!”声声清脆悦耳,叫得白缅大为舒坦,可仔细一听,这声音似是从草垛前方传来的,跟眼下这个少年并没有半点关系。
而赤初听得脸上时红时白,不情愿地半张着嘴,声都没发出来。
“主人,主人!他醒了!”
“突突”的晃动倏地停下,草垛前方冒出了个小小的金属人面,声音就是从人面嘴里传出来的,宛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一边手脚并用的爬上草堆朝他们过来,一边回头喊:“主人!你还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啊!”
那金属人面,个头也似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粗织麻布的衣服,袖口裤脚高高卷着,虽然通身都是金属锻造,却极为活灵活现,连金属的发丝都雕琢得十分精细,大眼睛一眨一眨,当真有种孩子般的机灵生动,蹦蹦跳跳地就来到了他们身前。
白缅自诩混迹仙市多年,什么新奇玩意儿都在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遍,但像这样行动说话跟人别无二致的金属机器,倒是见所未见,抬手就要摸,结果被站起来的赤初用身子挡在了半路,他面色一沉,警惕道:“别什么奇怪的都碰!”
白缅怏怏把手缩了回去,正要开口询问。
对面的“金属小男孩”却先开口,他撇着嘴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凶,一点儿不懂知恩图报?明明是我和主人救了你!!!”
那表情简直委屈的要哭出来一样,看得白缅一愣,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奇。
可那“孩子”根本不给机会,说话跟倒豆似的,没有停的趋势:“你当时跟个死人一样浮在湖边,要不是我主人心善,我们才不会救你,你还说我....说我奇怪!!!我还没嫌你可疑呢!早知道这样,就让你死在湖里算了,还给你换什么。。。。呜呜呜”
不等他说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了嘴,只剩下小孩执拗的“呜呜”声死活要把话说完不可。
赤初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了衣服,冷若冰霜的脸猝然烧了起来,从脖子一路红到耳根。
捂着小孩嘴的,是个俊秀的瘦高青年,衣着同样朴素,粗布衫外穿着件破旧的硬质工具马甲,每个口袋里都塞得鼓鼓的,面料磨得薄的位置还能看见里面工具的金属头,分量应该不轻,可他出现得悄无声息,白缅竟也是一时未察觉。
还有比这更诡异的,白缅发现,这一大一小,从头到尾没有看过自己自己一眼,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孩儿说了那么多,居然也没有半个字是关于她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那青年尴尬地冲赤初笑笑,看似责备地曲起食指敲了敲小孩的金属脑门,温声道:“小孩子乱说话,还望阁下不要介怀才是。我叫时问,是个傀儡师,这是我的助手小九,今晨我们来这附近割草,发现您倒在湖边,不放心就把您带回来了,前面村子就是我家,如果您不嫌弃.......”
“主人!!!你还跟他废什么话!这人古怪的很!我刚才看他在跟空气说话!你别把他带回家!!!”那小孩用力掰掉了捂着他嘴的大手,急得直跺脚。
“???什么????”这是什么话?!闻言,白缅难以置信地伸出胳膊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胡说!明明真实的很,这个死小鬼竟敢说她是空气!!!!
一样和她难以置信的还有赤初,他侧头看她,一双少有波澜的眼睛被他睁得溜圆,目不转睛地把她从头至脚看了个仔细。
只见娇小的少女站在一块小草剁上,微卷的长发随风飘起柔软的弧度,面庞白皙清秀,眼角如花瓣般下垂,眼尾一左一右长着两颗十分对称的泪痣,像是将尽未尽的眼泪,而她的唇色是淡淡的杏色,唇角微翘,和那双梨花带雨的眼睛组合在一起,即使面无表情,看起来都有种脆弱的倔强。
那目光灼灼,带着探索,盯得白缅莫名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羞怯感,不由得往后挪了两步,为了保全自己的主人气势,她故作强势地咳了两声,皱眉道:“看这么半天?!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出什么花了?”
赤初视线越往下,脸上的表情就越古怪。时逢黄昏,周围的人影树影都被拉得很长,可是只有白缅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最后,他用极低的音量问她:“你是不是用隐身术了?”
“啊?”白缅一下被他问懵了:“应该没有吧?”
因为隐身术是神仙们游历人界时,为了不被人发现才会使用的法术,而她一个没出过神域连仙气都没有的擎启山坐地户,学都没学过,怎么可能会用?
不过白缅反倒从他们所有人说的话里发现了一个令她兴奋的事实——此刻他们既不在擎启山,也不在神域里的任何一个仙岛上,而是漂到了人界。她终于走出紧固了自己五百多年的擎启山了!
白缅一时激动,情难自禁,一拳重重打在了赤初的肩膀上。
或许是之前受的伤还没好的缘故,赤初被她打得一个趔趄,脸色一白,冷汗唰地从额头渗了出来,他咬着牙问:“你又打我干什么?”
白缅得意忘形:“疼吧?疼就说明这事儿是真的!我终于出来了!”
赤初闷闷地问:“你怎么不打你自己试试疼不疼?”
“我啊,向来痛觉不明显。”白缅解释道。
接着她又抬起胳膊,赤初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躲了,这次白缅只是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得意道:“仆从嘛,总得有仆从的作用吧。”
然而这一段对话下来,对面两人看赤初的表情越发复杂,小九似是有些怕,拉着时问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嘟囔道:“主人你看道了吧!这人真的在跟空气说话!好吓人!!!!”
时问则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阁下当真奇人异士,难怪能从逢离湖活着漂回来,莫不会是个神仙吧?”
“不是不是。”赤初赶忙纠正道:“我名赤初,不过是东海一届龙族,今日承蒙时兄搭救,这份恩情.........”
“别别别,”时问打断道:“就是举手之劳,没什么恩不恩的,您贵为龙族,我不捞您上来您也一样福大命大,不怪我们多此一举就行,只是小孩子说话直,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小孩嘴噘得老高,扯着脖子抗议:“怎么就知道说我!我又没说假话!自言自语还差点儿摔倒,主人你不是也看见了!!!”
赤初尚在分析其中因果,谨慎求证道:“两位当真看不到我身边的这位?”
一大一小同时点了点头。
白缅倒是没把他们的反应放在眼里,满不在乎道:“凡人么,看不见我说不定是正常的,待会儿你去找个神仙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不就清楚了。”
赤初毫无异议地点点头,请教到:“那我应该去哪儿找神仙?”
实话实话,白缅也不知道,只恍惚记得阿瑶以前提起过,有些神仙是会住在自己庙里的,但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嗔怪道:“你身为一个仆从,不会这点儿小事也要让我这个主人想吧?”
时问自然是听不到白缅说话声的,还以为赤初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是在问自己,于是认真答道:“从我们村往西走十几里的青昙市有个雷神庙,您可以去那问问看。不过这里地处西曌和北戎的交界,土匪强盗多,晚上尤其不太平,眼下天也快黑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脚,明天天亮再去也不迟。”
赤初看了眼天色没有冒然答应,而是转头看向白缅询问意见。
时问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迟疑,又补充道:“我家还有很多各种材质的傀儡娃娃,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趣前去鉴赏一二,给我提提意见?”
白缅向来无所事事惯了,在擎启山尚且如此,突然出了擎启山,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经天纬地的宏图大志,顶多就是在人界吃吃喝喝,长长见识,哦,对了,她还欠阿瑶一只兔子。
而这长见识的机会,倒是说来就来,白缅活了五百多年,知道自己大的本事没有,但对于鉴赏能力绝对自信,一听是去傀儡师家看娃娃这样的好事儿,想都不想就要答应,可转念想起那龙总是小心谨慎的模样,便煞有介事地跟他分析道:“我看这人看着挺老实,心眼儿也不坏,你又有伤在身,不如今晚就先去他那儿,养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