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太长的一条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听见蘅芜出殿门迎了出来,打趣道:“今儿个中官人这是来办的什么为难的差?从进了门就走的如蜗牛一般。是不是想拖到晌午,让我们永安宫管了午膳呢?”
宴山觉出自己反常了些,忙道:“让姐姐见笑了,因是官家交代了好几样差事,我唯恐忘了,只一遍遍的数着呢,竟觉得越数就越混了。”
蘅芜将他接入殿里,笑道:“别数了,娘子还在东殿呢,你跟她当面数去吧。”说着又从一旁端起一盏两个青团递给他,“娘子要的,你带过去吧。”
宴山刚平复了些,竟然又见青团,一时轰的一声脸便热了起来。他怕被蘅芜看见,忙接过来低头疾步往东殿去了。
南歌已经回到书案前坐着,手里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着。见他进来便起身将案上的手炉拿了塞进他手里,又主动将青团接了过去放到案子上:“大冷的天,先暖暖手再说话。”
宴山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将手炉接了暖着。
谁知他暖了一会子也不说话,还一味的低着头,南歌便觉得他反常,凑近了问他:“怎么了这是?可是挨了官家的训斥了?”
一靠近,宴山心里砰砰跳的更是厉害,只胡乱答道:“没有,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这会子乍一暖和了有些觉得困倦。”
南歌放下心来,将青团取了一个给他:“来,吃了提提神。不许剩哦。”
宴山接了过来,再想起宋相公的话,脸又轰的一声热了起来。他拿过青团大口大口的吃着,那过于甜蜜黏腻的口感原本让他不那么适应,可此刻却成了世间至美的味道。
南歌看他吃的急,忙倒了茶水来给他:“吃这么慌张干什么,又没有人给你抢。小心噎着,快喝口水顺顺。”
宴山接过茶喝了两口,小声回道:“刚第一次吃时觉得口感有些甜了,这会子才尝出来美味”。
南歌笑道:“喜欢吃还不简单,我以后多做些便是了。”说着,她也拿起青团当着他吃了起来。
她毫不顾忌自己的吃相是否美观,或者,按照她的教养,饮酒要用衣袖遮掩,而此时她也应该稍转一下身子。
宴山此刻知晓了她的秘密,再亲眼看她果然如她父亲宋相公所说,是一定面对着他吃完。
这小小的青团本不只是青团,而是有着特殊意义。
宴山知晓了她的秘密,只觉得此生从没有如这一刻内心被欢喜幸福充盈着。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被过多的喜悦炸裂开来,小心问道:“这,是你亲自做的?”
南歌笑道:“那当然,这可是我跟阿娘学的手艺,你以为谁都能吃呢?连宫里都没有的。”
宴山几乎脱口就要问她:连官家也没有么?
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谁知他不问,南歌倒赶着吩咐了一句:“青团这事儿谁也不要提!你自己吃了便是了,假若你哪日见了我父亲闲话,更不要提!”
宴山此时更知道自己所推想不虚,一时忍不住便故意问她:“这个点心这么出奇么?还要这般神神秘秘的?”
南歌听了这话立时便恼了:“让你不提你不提就是了,问这么多做甚?”
仿佛自己隐秘的心事被他发现一样,她一边恼着一边转身过去遮掩,宴山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羞红的面色,娇俏的让人立时便想将她拥进怀里。
然而自是不能。即使他此刻已然知晓了她的情意,但是他作为一个内侍,依旧固执的认为,他不配给予她回应。
或者,她只是一时为虚幻的情绪所迷。毕竟这几年他陪伴她的时候比官家多了些 ,若偶尔有些错觉也是难免。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认清了心意,并改变想法。
他更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她打算抽身而退的时候毫无负担。
这般想着他便提起了赵璟要传的口信:“官家说,今儿个夜里一定会过来。宋娘子先准备准备吧。”
他似乎忘记了南歌之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南歌一时有些愣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再也不要侍寝了?你不是还要帮我想主意的?今天你倒让我准备准备?让我准备什么?”
宴山此时已隐隐觉得,她不愿侍寝和自己有关。若当真如此,他更不应该纵容她。
他深知自己除了远远的陪伴,什么也给不了她。那么自己的纵容和帮助有何意义?
咬咬牙将心一横,他又道:“我是一时糊涂。宋娘子是明白人,原该知道在这深宫里能依靠的只有官家。即便,即便不想要子嗣,但长夜寂寥,锦孤罗寒,终究还是,还是等一等官家,好一些。”
南歌听了这话心里愈发着恼了,她内心深爱的人竟毫不在意她取悦别的男人,甚至还要劝解她去承宠,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好,你说的对。我是只有官家可以依靠。哪怕他不是个良人,我也必须天天等着他。他今儿个要来,我自然应该欢天喜地的迎接出十里地去。你去回了官家,就说我从这一刻起就开始沐浴焚香,静候佳音。”
她面无表情一口气说了通,又转头喊道:“蘅芜!蔷儿!你们不在跟前侍候,又跑哪儿去偷懒了?!”
蘅芜她二人听出她声音里带着怒气,忙疾步过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南歌冷笑道:“我能怎么?无非是听说官家夜里要来,高兴的不知怎么好罢了。你俩个去把我最好看的衣裳,最华贵的首饰都拿来,待我沐浴熏香罢了,再给我好好的梳妆打扮,我好迎接圣驾!”
她这话阴阳怪气的,任谁听了也知道不是实话。春蔷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只蘅芜知道定是宴山哪里惹了她,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赔笑道:“娘子若早这么想,别说任她哪个刘娘子张娘子来了,风头也要压过去了。”
南歌冷哼道:“那是自然。我只是不想罢了。如今有人看我不知道献媚争宠着急呢,那我便给他看看我的手段便是了,没的小瞧我。什么长夜寂寥,锦孤罗寒的,我也给他看看,寂寥那是不会再寂寥的,孤寒那也不能再孤寒的。”
这几句一出来,任谁也知道这是因为有人说错了话,她这是又乱发脾气了。
蘅芜差点绷不住笑了出来,故意顺着她道:“也好,娘子早该这么想了,论容色论才华谁不知道娘子才是最顶尖的,怎么能让那起子狐媚把圣宠越了过去。只要娘子稍微用那么点儿心,必定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南歌心里只觉得气不过。宴山不懂她的心意,她也不敢直接问他,甚至她认为即使自己主动说出来,他也定会拒绝。
就比如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他根本就和所有人一样,她这一生的情爱无论会不会错付,总之,只能投在圣上身上,只能去求得他的宠爱。而去爱恋一个内侍这件事,那只能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感情的事谁能说的一定呢!从他离开后,她几乎无时不刻的在思念着他,可他刚来了没说几句话,就劝自己去好好准备迎接圣上的临幸。
南歌又冷笑了一声,泪珠子已经在眼睛里打了转,只嘴里犹在逞强:“蘅芜,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从今儿个起,我便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我的本事。说不定今儿个官家来了,明儿还来,我永安宫从今往后就有了盛宠的名头,赶明儿官家再封我个妃位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宴山听她不服输似的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里却含着赌气和委屈了,抬眼再看,她的泪水早已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流了出来。
果然自己又把她惹哭了。
宴山心里如被针刺着般难受,只能赔着小心低声道:“你若当真不愿,我再想办法就是。何苦自己生气,小心伤了身子。”
南歌拿帕子将眼泪胡乱擦拭了,只是她心下难受,眼泪刚拭过又一串串的淌了出来。嘴里又冷冷道:“我伤不伤了身子,也轮不到你管闲事。你这御前的中贵人怕是多操了心了。”
宴山听她连中贵人的称呼都出来了,自是还没有消气,忙道:“永曦宫的圣人娘子为人宽厚,原不该受冷落。我只是一时还没想到别的主意,能让官家今儿个再过去一趟。眼下也只能先回禀官家说宋娘子着了凉起了热。我一会儿便去请了医官来,你这榻上便赶着多放些暖炉,把被子熏的热热的,再委屈宋娘子躺下去热上一会。只要医官诊了发热再把药方开了,今而个便能躲过去。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南歌听他终究还是遂了自己的心,便觉得方才生的气散了大半。只是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自己的情意,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他,一时又负气道:“你倒是编撰的一本正经,又是暖炉又是熏热又是请医官的,谁要听你安排了?”
宴山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赔罪:“是我僭越了。便先请宋娘子示下,宋娘子若是同意了,我再去办。”
南歌白了他一眼:“宋娘子,宋娘子,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姓宋是怎么的?”
若不叫宋娘子,难不成叫娘子不成?宴山脸上一红,也不知怎么反驳,便只低下头不做声。
蘅芜看她倒是纯粹在宴山跟前使小性子,给春蔷使了个眼色,便道:“娘子既然允了,我们便先去把炭火点起来,一会儿好装暖炉。”
说罢两人便自去了。
宴山此时没得了南歌的许可,也不敢贸然告辞,只能赔着小心在她身边站着不动。
南歌此时平息了下来,也觉得自己照着他发的无名之火过了些。毕竟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劝自己准备迎驾也是一番好意。
毕竟任谁都知,嫔妃们的前程命运,都掌握在圣上手里,或者是心里。
她叹了口气,便幽幽道:“我知道你劝我也是为我好,可是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不是一时兴起做的决定。今儿个你帮我推了也就罢了,以后我再用什么办法,想什么主意,也就和你无关了,免得连累了你。我这个永安宫,以后你愿意来便来,你若不愿意来,我也不强求。左右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我一辈子伴着琴书诗画过一生,也绝不会后悔。”
她说着,想起自己对他的无着无落的眷恋思念,又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