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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主仆一路无言,待回到朗月阁后,何镜终究没忍住,跪在院中将那碗汤药吐了出来,他未曾用早膳,纵然胃中再翻涌也没旁的可吐。

    朗月阁的小厮被吓得不轻,连忙将少主君扶到屋内,就在小夏跑去请大夫的时候,外面来人通报,说是柳童带着后宅那些小侍求见。

    来通报的小厮也很为难,若单柳童一个倒好打发,可他身后跟着四五个面容姣好的男子,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泪眼婆娑,这场面一起着实诡异。

    秋儿本为公子顺着背,一听来人是谁立刻站起来,他心间本就替公子委屈,这会儿更是直接喊道:“这怎么事赶着事来,你没见少主君身子不适吗!叫他们等着!”

    何镜咽下温水,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看向门口,“他们寻我做什么?”

    门口小厮神情纠结,“回少主君,为首那人说、说想要少主君为他们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那些小侍为了小姐争风吃醋起了争执,这才叫少主君为他们主持公道。

    就连何镜都是这么认为的。

    若真是起了争执,他再不见,文声月说不定要如何敲打他。那不是他可以随意处置的奴仆,而是她的侍儿们。

    “叫他们进来吧。”何镜放下手中茶杯,声音微哑。

    “少主君!”秋儿立刻劝道,“大夫马上来了,等大夫为您诊完再见也不迟。”

    “是呀少主君,身体要紧!”其他人也跟着应和。

    见一个两个都如此,何镜也只好叫柳童他们在侧厅等待。

    与李素一起赶来的还有戚若竹,他从长鹤院离开后便赶来朗月阁,半路便撞见小夏带着大夫赶回去。

    戚若竹进屋便见何镜面色苍白依在塌上,他为李素让开道路,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到怎么回事。

    “回少爷,少主君自打回来后便呕吐不止,其余的奴也不知。”

    小夏神情担忧不已,“秋儿,早上是你与少主君去长鹤院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若竹还在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镜刚欲阻止,秋儿却抢在他出声前开口,将早上发生之事全盘说出。

    只见李素神情愈发严肃,就连戚若竹都蹙起眉头。

    晨起空腹饮药寻常人皆受不了,外加上少主君一个瘦弱男子,冲撞了那般血腥场面,难免恶心呕吐。

    只是她有一事不解,“少主君,您说那药起的是何作用?”

    “……怀上女胎。”

    何镜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说罢将手轻轻抚在腹上,因方才吐的太狠,他胃中仍有些难受。

    屋内几人的神情都不算好看,李条更是神情严肃,她尚未言语,戚若竹率先先忍不住斥道:“爹爹这不是胡闹吗!哪有药物能左右胎儿性别!”

    似未想到戚少爷同她一个想法,李素摇摇头叹了口气,“此事委实不妥,且不论药物可否决定胎儿性别,就是少主君如今的身子也不适合生养,若想怀上也需好好调养一番。何况性别天定,胡乱用药不仅容易小产,生出来也大概是畸儿。”

    小夏是初次听这番言论,当即便被吓到了,“这药不是害人的吗,万幸少主君吐了出来,这要是喝出个好歹!”

    他说到一半,在想起这药是谁给的后,猛的闭上嘴不敢再说话,只悄悄抬眸看了眼若竹少爷,见对方神情严肃,于是更不敢开口。

    李素开了副调养的方子,何镜脾胃虚弱,又嘱咐了一些饮食上的忌讳,这才离去。

    “少主君吃个葡萄压一压,好在咱以后不用去长鹤院了,可若是主君叫人送药来该怎么办。”

    小夏扬起脸,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小姐在忙什么,回来后便没来过咱院里。不过小姐还是疼您的,否则怎么会替您免了晨起问安呢。”

    何镜眉头微蹙,指尖不自觉用力扣着桌角,昨日戚如穗让他不必去问安,今日文声月便给他这药。

    可是戚如穗下过令,说他在调养身子备孕?

    她可是还想再要个孩子?

    何镜心间一跳,不欲再多想。

    戚若竹在旁听着,眉头却愈拧愈紧。

    “爹爹实在过分,我这就去同爹爹说,莫再给你吃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何镜摇头,让秋儿为戚若竹上了壶热茶,对方却摆摆手,“你既身子不适,就别顾着我了,快歇着吧。方才来的急些,果脯我忘带了,一会遣人给你送。”

    何镜抿了抿唇,示意秋儿他们离开,门扇被合拢,偌大的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姐夫。”房间霎时安静下来,终是戚若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爹爹此事确实不对,他、他可能也是心急想抱孙女。”

    戚若竹说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神情复杂的看向何镜,而何镜也在看向他。

    戚若竹只比他小三岁,面上瞧着却仍有少年感,眸中清澈无邪,连身材都看不出是生养过的,可见是在妻家细心调养过的。

    何镜指尖缩了缩,他悄悄摸着掌心的茧,敛起眸中情绪,语气亦无波澜。

    “无妨,我理解的。”

    戚若竹此时也很纠结,当年在京中他与何镜尚算密友,他瞧出了阿姐深藏眼底的恋慕,甚至几次开玩笑让何镜做他姐夫。

    他阿姐性子比那些纨绔的世家女不知好多少,江南天高皇帝远,约束的规矩也少,他往后只管享清福便好。

    谁料一语成谶,何镜真成了他姐夫。

    而阿姐却变了心。

    “其实……其实那年何家出事,你没回京中其实是好事。”

    何镜蓦地抬头,拳头紧攥。

    “为何?”

    戚若竹犹豫出声解释道:“当年圣上下令彻查此案,京中同何家有姻亲的宗族都被查了个遍,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堂哥,他妻主便因此案贬去巡抚一职,他也没落什么好下场。”

    何镜是何家嫡子,幸因早远嫁江南没有卷进这场纠纷,若当年他真的回了京城,怕是免不了一番彻查。

    “当时事发突然,何府被禁军封锁,我派人进去时东西已经搬空了,半点有用的都没留下。”

    “若竹,你可曾见过我爹爹?”

    何镜忽而出声,语气中藏着微不可查的希冀希冀。

    戚若竹声音一顿,他忽而有些不忍看向何镜,“我这两年也派人出去寻过,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伯父他定然无事,你且再等等。”

    见何镜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戚若竹心间也不是滋味。

    当年何府出事时,恰逢何父回乡省亲,侍卫赶到时未见人影,只余一座被烧毁的屋子,和一具烧至焦黑的尸体。

    最终的呈词是何家主君受了刺激自焚而亡,可消息传到江南后,本已心如死灰的何镜却燃起希望,他知晓父亲绝非是如此脆弱之人,那烧毁的房屋只是金蝉脱壳之计。

    何镜曾暗中派人寻过许多次,银两花光他便将嫁妆变卖,只为寻到父亲一点点消息,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他一边带着怜儿在戚府度日,攒下的银两便让阿言去寻爹爹,如此日复一日,便拖到今日。

    阿言病重,爹爹生死未卜,他只剩下怜儿了。

    所以当戚如穗让他回朗月阁时,不管她存了什么心思,何镜皆能接受。

    他需要这个位置去做他想做的事。

    可与预想中不同,自从他回了朗月阁,戚如穗从未刻意刁难过他。

    她失忆的这些日子,就仿佛真的回到了七年前那般。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总有一日会想起来。

    见何镜不语,戚若竹在心间斟酌半响措辞,这才小心翼翼开口。

    “其实这些在京中,也时常有家中消息传来,方才我与爹爹谈话,爹爹同我说,说已择了吉日为阿姐娶侧夫。”

    戚若竹一直观察着何镜的神情,他甚至唤的是哥哥,而非姐夫。

    身为男子,他总能理解何镜。若是江述如此对他,那他宁愿合离也不愿见江述与新欢缠绵,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意外的是,何镜似乎早就知晓这件事,“八月廿三是吉日,错过便要再等一月,秋宴过后便要开始准备了。”

    男子声音温润,神情平静仿佛说的是旁人的婚事,与他毫无关系。娶侧夫虽没有正君繁杂,可也算个正式的主子,要准备的也多。

    二人都未注意到,屏风后的那扇暗门动了一瞬,接着归于平静。

    看着过分平静的何镜,戚若竹难以置信的皱起眉,心底窜出恼火,声音都提高几分,“姐夫,你不生气吗?阿姐要娶侧夫了!她才将你接回来几日呀,便急着另寻新欢!”

    “我未为她诞下女儿,娶侧夫也是应该的。”

    何镜垂眸,说出的话却令戚若竹哽住。他想起自己方才那句为爹爹开脱的话,虽是无心,可何镜听了又是何滋味。

    戚若对何镜感到无力,虽两人曾为闺中密友,可他们已几年未见,且各为人父。何镜如今还是他的姐夫,二人思虑的显然不同,可戚若竹还是气不过。

    “当年在京城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不要大富大贵,只愿求个真心待你的妻主。可你拼死诞下怜儿,鬼门关走了一遭,阿姐可有看过一眼!”

    见何镜低头不语,戚若竹神情复杂,可仍旧开口道:“何镜哥哥,我知阿姐待你不好,你为何不合离再寻一个,世上女子这么多,你年岁又不大,何愁寻不到真心待你的人。”

    京中对男子的约束极重,除却休夫外,男子几乎没有脱离妻家的办法,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也便只有戚若竹能说出来。

    何镜惊诧的抬起头,看着眼前与戚如穗容貌六分相似的戚若竹,唇瓣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戚若竹当然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这番任性的话,有戚府做靠山,就算他与江述合离,也不怕遭到非议,戚府自能护他一世安稳。

    可他不行。

    虽同为世家子弟,可他与戚若竹生来要走的路便不同。

    就像他与戚如穗的婚事,从开始便是场交易。

    见何镜沉默却没有反驳,戚若竹以为他有动摇,于是咽了口唾沫道:“阿姐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劝她,让她早日放你离、”

    “戚若竹。”

    暗门被推开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屋内话语。

    戚如穗的身影从屏风后出现,何镜僵住身子,戚若竹更是瞪大眼眸起身。

    “阿姐?!你怎么在屋里!”

    他侧头去瞧何镜,见对方同自己一般慌乱,便知他亦不知阿姐在屋一事。

    “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姐夫说。”戚如穗神情平静,语气却微微泛着冷意。

    她极少对戚若竹生气,他显然有些慌乱,出口的话也磕磕绊绊。

    “阿姐,那个……”

    看出戚如穗神情不耐,何镜抿住唇角,温声插了一句,“若竹,你先出去吧。”

    戚若竹神情复杂,他忧虑的看向何镜,最后一跺脚道:“话是我说的,阿姐你莫怪在他身上!”

    “我知晓,你先出去。”女人答的极快,俨然绷着情绪。

    见此处确实容不下自己,戚若竹只好抿了唇转身离开,只见屋外有两个小厮嘀咕着什么,戚若竹刻意放轻脚步,侧耳去听。

    “打发他们回去吧,主子今日身子不适,哪有精力管他们的破事。”

    “就是,我看着便碍眼,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定是见少主君如今得宠,眼红了呗。”

    “我瞧着不像呢,怎么还有人说不想走,莫不是小姐要将人赶走?”

    “不能如此吧,那咱少主君得多得宠啊。”

    听另一人反驳,戚若竹顺着视线瞄了眼,他更蹙起眉头。

    “他们做什么的?”

    猝不及防的声音将那小厮吓了一跳,见来人是若竹少爷更是连忙问好,他将前因后果讲出,谁料少爷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只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小厮愣在原地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还以为自己答的不对惹了少爷生气。

    屋内。

    何镜看向身前的戚如穗,眸中压着慌乱,他不知晓她是何时来到暗门的,亦不知她都听到了多少。

    可不管戚如穗都听到了什么,方才那些话对女子来说皆是挑衅,放在寻常人家里少不得一番管教,戚如穗又会如何。

    正在他犹豫如何解释时,戚如穗忽而开口。

    “我未打算娶侧夫。”

    何镜一愣,他抬头去瞧,只见戚如穗正望着自己,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也非有意偷听你与若竹的谈话,我知我说的做的皆迟了。也只你怨我恨我,不愿信我的话,可我从未喜欢过旁人,与我而言,今生唯你一个便够了。”

    女子神情染上痛苦,双拳紧握。可何镜只是站在原地,一言未发。

    她后宅那些莺莺燕燕还等在外面,他亲手做的羹汤被倒进泔水桶,被灌下的汤药还令他胃中翻涌。戚如穗却说她心间只有自己一人。

    何镜只觉得这一切皆太过荒唐,荒唐的令他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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