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彪浑身一僵。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被生活催长,身材高壮结实得不像话,肌肉一块儿一块儿,麦色偏黑的皮肤与夏豆蔻怎么都晒不黑的细嫩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就仿佛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厉彪意识到这一点,胡乱丢下一个竹罐子,不敢再看夏豆蔻一眼,落荒而逃。
“欸你……”夏豆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跑得只剩了一点儿隐隐绰绰的背影。
心脏空了一瞬。
夏豆蔻闪烁淬光的眸子触及地上的竹罐子,连忙跑去捡起,拧开盖子一看,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罐子里装的是厉彪自制的药膏。
夏豆蔻疑惑的眸子落在自己红肿的手腕上,心下了然。
今早上夏书翠还是太过分了,丝毫不注意拽人的力道,她的手腕现在还刺痛红肿。没想到这么小的细节,厉彪注意到了……
夏豆蔻的心瞬间又涨又软。
到了傍晚,全家人下工回来,饭桌上,二婶李芳似笑非笑剜了夏豆蔻一眼,意有所指道,“听说今天早上你硬要拉着夏书翠去看新来的知青,还掉进水里了?”
夏豆蔻喝稀粥的动作一顿,温婉的柳叶细眉皱起,“二婶,谁又在外面乱嚼舌根?”
三婶李兰兰嗤笑,“还用得着听谁说?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我们家的妮子脸皮子厚呢,年纪大了就想男人了。”
夏豆蔻笑了。
她比窦娥还冤。分明是夏书翠强拉硬拽着她要去看知青,说什么没见过,她甚至没来得及反抗就被硬生生拖出去,还被弄伤手,结果到了外人嘴里,就是她扯着夏书翠去看的……
也不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夏书翠在外面嚼舌根散布谣言的功劳?
夏豆蔻心里对夏书翠的恨意又加上了一笔,漫不经心淡然道,“二婶三婶这么笃定我想男人了,安的什么心?”
“我们能安什么心?不是你自己不检点?”
李芳不满,“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起来你也十六了,差不多到年纪了,要真想男人,就叫你娘赶紧给你寻摸个好人家嫁了吧,别在外面乱搞败坏我们家名声。你不要脸,我们家妮子将来还要嫁人的。”
李兰兰悄悄给自家孩子夹了一大筷子咸菜,笑眯眯搭话道,“我们这做婶子的,也好吃吃你的席面……”
“说起来,大花姐姐今年十七了吧。”
夏豆蔻唇角矜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温软的眸子扫过中年妇女李芳,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刀子,狠狠扎了两个长舌妇的嘴,“我看你们的女儿也不小了,我不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姑娘,三婶家的华岚姐姐比我还大半岁,怎么你们都不催自个儿家里的闺女嫁人,反倒来催我了?”
言外之意,是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不过李芳和李兰兰两个都是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听不出夏豆蔻话里话外的意思,尴尬的转口道,“害,你华岚姐姐还小,她可不像你,不想那么早嫁人。”
“是么,原来她们还小不想那么早嫁人呢?我当二位婶婶这么着急催我,其实是想拿我当借口,给姐姐们寻摸婆家了呢。”
夏豆蔻云淡风轻反问,“还是说,二位婶婶就是单纯的想把我早点嫁出去,好让我少吃点家里的,等你们分家时,家产分多些?”
“你!”李芳被戳中了点阴暗的心思,恼羞成怒拔高声音,“你这妮子,我们当婶母的就是多问了几句,你尖牙利嘴跟谁学的?!”
“我也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婶子这么生气做什么?难不成是我说中你什么了?”夏豆蔻放下碗筷,抿唇淡笑。
“啪!”
“够了!”夏爷爷一把放下筷子,脸色难看,“我还没死呢,这饭谁要是不想吃就滚出去!”
李芳和李兰兰立即缩缩脖子噤声。
夏爷爷还建在,老一辈的农村人最忌讳的就是父母在但是兄弟阎墙分家产。李芳和李兰兰虽然心里早就想分家自己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但他们对上夏老爷子和李朱娟还是心里犯怵。
夏桂花这时候才敢在桌底下小心翼翼的扯扯夏豆蔻的衣摆,怯懦的摇头示意不要吵。
夏豆蔻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们一眼。
半夜,夏豆蔻心里藏的事儿太多,睡不着,昏昏沉沉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院外。
原本熟悉的院子在下一瞬变得陌生,四周飘满恐怖吓人的白色烟雾。
夏豆蔻被吓了一大跳,昏昏沉沉的脑子瞬间清醒。
一白发老者飘在半空,摸着胡须笑了,“你这丫头心性温吞,细皮嫩肉,倒不像是个农村里被磋磨长大的。”
夏豆蔻皱眉后退几步,警惕的看着他,“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白发老者笑容慈祥,掐指算了算,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没选对好人,让一个坏种穿来了你的世界……”
白发老者话说到一半,慈祥的眸子看向夏豆蔻,“你可怪我?”
夏豆蔻不明所以,“我没见过你,说不上怪。”
白发笑着摸摸胡须,摇头笑了,“我没看错,你这丫头是个心性好的,虽重来一世心里还是有怨有恨……”
夏豆蔻心里大惊,就听见老者自顾自道,“夏书翠从现代来,有大女主光环,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斗得过她?罢了,我给你命格一道锦鲤气运,权当是对你的补偿吧。”
白发老者话音刚落,下一秒,夏豆蔻猛然从床上惊醒。
天色已经蒙蒙亮,家里人悉悉索索起床洗漱了。
李朱娟尖锐刻薄的大嗓门嚷嚷,“富贵,今早上你们去上工把夏豆蔻那丫头带去干活,跟大队长说说,给她找个有工分的活计!乡下人哪里有那个娇气的命,被热气熏着了就想躲懒不干活,怎么,被热气熏着了有本事不吃饭啊,她还吃饭干什么?”
李朱娟骂骂咧咧个不停。
夏富贵闷头“嗯”了一声答应,丝毫不顾忌自己女儿的身子是否好全。
耳边,白发老者带笑的声音慈祥提醒,“从今日起,你的命格将有所不同,你已不再是设定的恶毒女配,活自己的去吧。”
夏豆蔻愣愣的还没想明白,下一秒,耳朵一痛,回过神来,李朱娟粗糙的手擦过她的耳朵,举着尖锐的指甲就想掐她,“死丫头,还在这里躲懒,赶紧给老娘起床做饭!”
“知道了。”夏豆蔻皱眉躲开,冷冷淡淡下床,越过她出门洗漱。
“你个死丫头片子!”李朱娟没打到她,一张皱巴的老脸阴沉下来,叉腰追着她骂,“大清早摆脸色给谁看,啊?我欠你的?”
夏豆蔻充耳不闻。
白发老者的话仿佛还在脑子里回荡,夏豆蔻皱眉吃过早饭,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跟着家里的汉子来到地里,郁郁葱葱的稻田一望无际。
夏家村是南方的一个偏僻小村落,一条河流穿过村子,河边两旁除了麦田还有玉米地和红薯地。
他们家来得比较迟了,地里已经有勤快的领了工作,下地干活去了。
夏豆蔻将肩上的锄头放下,探脖子四下看看,没看见厉彪的身影,心里掠过一抹失望。
夏爷爷沉默寡言,领了工之后,冷冷瞥夏豆蔻一眼,威严凶道,“你去拿两工分,跟着夏书翠几个去割猪草去。”
夏豆蔻动作微顿,淡淡颔首,放下锄头离开了地里。
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的李芳鄙夷道,“哪家的姑娘片子像她那样娇弱?就是我们家四花都没她那样的。”
四花是李芳的第四个女儿,被她教坏了,野蛮任性,打人很疼。
“可不,一身细皮嫩肉,也不知道遗传了谁,活像个狐媚子。”李兰兰大声附和。
夏豆蔻慢吞吞走自己的路,心里毫无波澜。
她被这个家厌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以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奶奶婶婶还有村里的一些妇女姑娘对她的敌意那么大,现在她大概知道了。
因为破烂的粗布衣服都挡不住她的温婉漂亮,小小一只,却玲珑有致的身子,周身皮肤细白,惹人怜惜。
她们嫉妒。
夏豆蔻在心里嘲讽的嗤了一声。
近处的猪草早就被打没了,一路走过硕果累累的庄稼地,走向更远更偏僻的山脚,夏书翠一行人已经热热闹闹在猪草丛里忙活开了。
一群平时一块儿玩的女孩儿们有说有笑。
于彩霞初来乍到,笨拙的使着镰刀。
夏书翠大大咧咧的嘲笑她,“你怎么连使个镰刀都不会,你们城里的姑娘在家娇生惯养,都不怎么干活的吗?”
村里的姑娘干货手脚利索,一边割猪草一边哄笑,“于彩霞你也太笨了,你这样使镰刀要割多久才能割到一担猪草啊?要是我们跟你当干活搭子,恐怕到天黑了都挣不到两工分。”
夏书翠继续说风凉话,“我记得你们知青的口粮也是要从我们大队自己挣出来的吧?照你们自己这个干法到年尾分粮的时候,那么点工分挣的粮食够谁吃啊?”
“我,我很快就能学会……”于彩霞被夏书翠带着的人左一句右一句挤兑,紧张坏了。
夏豆蔻在她们身后听了一会儿,皱眉走到人前,“你们猪草打完了?”
和夏书翠一伙儿的女孩们见她来了,纷纷对视一眼,闭嘴噤声。
她们和夏书翠一块儿玩的,夏豆蔻像个古代的大家闺秀,整日在家干活,要么就是在地里挣工分,她们和夏豆蔻的接触不多,不怎么了解她的底细。
尤其夏书翠时不时还去找她玩儿,她们更拿不定主意给夏豆蔻什么脸色。
夏书翠扬起大大的笑脸,转回头惊喜道,“豆蔻,你怎么来了?”
夏豆蔻垂眸扫了她们割的猪草一眼,这么久了,也就割得一小把。
看似干脆利落,明里暗里就可着于彩霞和另一个女知青林春芳欺负。
夏书翠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坦然笑道,“我们在教于彩霞和她朋友割猪草呢,她们这俩城里来的姑娘什么都不会,还得我们现教。”
夏豆蔻没说话,拿着镰刀走到一边,开始干脆利落的割猪草。
几个姑娘对视一眼,对夏豆蔻的态度不太明朗,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挤兑于彩霞和林春芳,都沉默了下来,各自挥镰刀割猪草。
于彩霞拉着林春芳凑到夏豆蔻身边,小声道谢,“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对我俩的敌意这么大,给你添麻烦了。”
夏豆蔻温润的笑了笑,轻轻摇头。
知青们初来乍到,沈清顼和于彩霞有说有笑,夏书翠却一眼看上了沈清顼,依照她那尖酸小气硬被扯成真性情的性子,不针对于彩霞就怪了。
沉默的在一个地方割了一会儿猪草,夏书翠按捺不住性子,挤到夏豆蔻身边道,“听说你家还有空房间闲置?”
夏豆蔻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皱眉看向她,离她远了些。
夏书翠不着痕迹道,“我爹说了,新来的知青还没地方住,要让他们自己去各个村民的家里搭伙。”
夏豆蔻直起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上辈子,知青们都统一住在村尾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他们自己搭伙过日子,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安排……
夏豆蔻心思回转,又想起来昨晚那名白发老者对她说的话。她现在是锦鲤的命格,那她身边的改变该是对她有利的。
夏豆蔻勾了勾唇角,淡淡转了话题,责问道,“书翠,是不是你跟村里的长舌妇说,昨天早上是我硬要拉着你去看知青的?”
夏书翠没想到她这时候说这个,愣了愣,讪笑道,“胡说什么豆蔻,那可不是我说的,我才没说。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谣,要是被我发现,我铁定帮你撕烂她的嘴。”
夏豆蔻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我倒是希望在外面传我闲话的,明天就嘴烂。”
“铁定嘴烂!”夏书翠缓过神,立即附和。
夏豆蔻意味深长的瞥看她几眼,夏书翠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嘻嘻哈哈躲到另一边去了。
夏豆蔻收回视线,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微眯起眼眸深呼吸了一口气。
中午,割猪草的人挑着大担子,陆陆续续回去了。
夏豆蔻坠在最后,趁着四下没人,悄悄拨开猪草丛,露出里面一大窝野鸭蛋。
根据上一世的记忆,看似风平浪静的夏家村这一茬夏收并不顺利,水稻能收割那天,天空就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当天晚上就转成了雷暴雨。
他们夏家村地势平坦低矮,穿过村子的河水暴涨,不止冲毁了庄稼,还冲毁了不少村里人的房子。
夏收颗粒无收,村里人怨声载道。
好不容易熬过一茬,等来秋收,秋收同样如此。
今年是灾年,过了年后,李朱娟就开始张罗着她年纪到了,捡了个要为她寻个好夫家的由头,险些将她卖给隔壁村的一个老赖麻子。
要不是她莫名得到一笔钱,并且极力反抗……
夏豆蔻这一次不会坐以待毙。
她悄悄将一窝十二颗拳头大的野鸭蛋悄悄藏进猪草里,趁着上工的村民都回家吃晌午饭了,偷偷摸到河对面山脚下的厉彪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