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龙二十年冬,大雪初霁。
一列三辆马车从位于旌善坊的荣王府正门驶出,周边仆婢部曲随扈,浩浩荡荡地向西而行。
最末一辆车内,坐着一位穿缥色上衫,着郁金裙的女郎。
她是荣王武从骥之女,武持盈。今夜破例跟着阿耶和兄嫂出门赴宴,据说是为了庆贺朝中一位贵人升官。
至于车马去向何方,贵人是何身份,武持盈一概不知。身上金线织就的簇新衣料仿佛无形的枷锁,令她如坐针毡。
武持盈的阿娘是李家的公主,但非女皇亲生,因此虽为正妃却不受荣王喜爱。
她六岁那一年,阿娘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就神志不清,一举一动如同稚龄小儿,食衣住行都需有人照看。
母女俩的境遇一落千丈,被迫迁到最偏僻的院落,身边只余三两个婢子,行动备受掣肘。平日别说到旁家参加宴席,便是乘车上街也不被允许。
然而,今日傍晚,荣王却让人给武持盈送来了华贵的裙衫,还令长嫂崔氏带她出门见世面。武持盈直觉有异,大着胆子去找崔氏。
崔氏待她一向冷淡:“女郎大了都要出去交际的,阿耶总归不会害你。”一听就是不耐烦多说,随口敷衍。
武持盈铩羽而归。回到院子,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黑猫一跃而出,将路过的小婢子吓得惊叫连连。
檀娘喝止了婢子们的大惊小怪,然面对武持盈的时候,仍忍不住皱起眉头,满目忧心:“黑猫不吉,恐不是好兆头。”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持盈笑着安抚了檀娘,没让她跟自己出来。檀娘是陪着她阿娘从大明宫出嫁的,有她在,阿娘的情绪会安稳许多。
武持盈轻轻抚摸裙上金线织就的牡丹,蜿蜒的线条仿佛成了张牙舞爪的兽,随时会扑上来咬她一口。
***
马车驶进一处占地辽阔的宅邸,满院的灯火令此地亮如白昼。武持盈下车展目一望,处处雕梁画栋,镶金砌玉,石崇的金谷园也不外如是。
崔氏候在前头,见武持盈拿眼去看匾上题词,不禁皱了皱眉。她身边的婢子知机,凌厉的眼风扫过来,武持盈闷着头跟了上去。
崔氏出身清河,最重规矩,这是嫌弃她举止不够端庄。
武持盈不在意崔氏的态度,心中默念“金华园”三个字,不禁蹙了蹙眉。
进到院中,豪奢更甚,盛酒的小杯都是犀角的。席上海味山珍,名曰“烧尾”,连出身世家的贵妇们亦对此趋之若鹜。
高台上胡姬跳着胡旋舞,丝竹缭绕。青衣婢子在席间往来穿梭,彩带飘香。
分明是一派祥和的盛世光景,武持盈却觉得胃里沉甸甸的,从头至尾只吃了一点饆纙,连平日喜爱的扶芳饮也没喝一口。
就是这样谨慎,还是着了道。
起因是一青衣小婢从她身旁路过时,不慎失手将一壶花露打翻在地,武持盈半幅裙子都被打湿了。
贵人纷纷皱起眉,那婢子惊慌失措,竟拿随身的帕子要来擦拭武持盈的裙摆。
崔氏看不下去,才要发话,柳家的当家夫人已然赶到:“后苑备着干净衣裳,小娘子先去换了,一会再来看胡姬跳舞。”她年约三十许,眉目慈蔼如观音,同她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像哄孩子。
那惹祸的婢子一见到柳夫人,便迅速退到她身后。武持盈直觉有古怪,转头对崔氏道:“阿嫂,不过略湿了一点,不要紧的。”
崔氏却见不得女郎仪容不整,皱眉轻叱:“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快去换了来。”
武持盈还要再说什么,柳夫人已让身边一个圆脸婢子过来将她搀住,半搂半抱地把她带离了现场。
两人很快来到长而曲折的回廊上,武持盈将手挣开:“我自己会走,不劳费心。”
圆脸婢子讪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夜色浓重,丝竹声渐远渐稀疏,从北面呼啸而来的风像兽吼。
拐过一道弯,武持盈顿住脚步,那婢子的脚步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倏地回过头去,身后空空荡荡,只余她一人。
武持盈心下大骇,拎起裙摆朝来路奔去。
一只手鬼魅般从她身后探出,狠狠捂住了她的口鼻!
***
武持盈醒来时,身下垫着柔软蓬松的狐裘,颈后枕着白玉瓷枕,竟是睡在一张胡床上。
她手脚无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缓了一会才慢慢坐起身。以她为中心,此地四周均围着幔帐,上头绣富丽精致的重瓣牡丹,花心镶嵌着琥珀、玛瑙,莹莹生光。
胡床边摆着一只兽首铜香炉,兽嘴大张吐着香烟,散发出一股黏腻的甜香。
武持盈不过吸了一口,便觉得有些迷糊,忙下了床榻朝幔帐开口去,却听见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人影才到幔帐口,一股酒臭扑面而来。
“美人儿,你已经醒了?醒了更好,某不爱那不动不叫的,和死人有何差别?少了多少趣味。”来人一张容长脸,细眉凤眼,颧骨高耸,整张脸呈赤红色,话还没说完,伸手朝武持盈肩头抓来。
武持盈一惊,险险偏头避过,一时心若擂鼓:“郎君可能是哪里弄错了,儿是荣王府的人。”
青衣小婢将酒洒在她身上,柳夫人出面让人带她去更衣,带路的婢子走到中途却莫名失踪,自己被人从背后偷袭……武持盈将这些怪异处一一串联,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希望这位郎君只是喝醉了,认错了人,而不是……
青年郎君观察着武持盈的神色,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好似她讲了什么逗人的笑话:“弄错的人是你。你阿耶亲口答应某,要将你送给某做妾室,你不知晓吗?”
心脏有一瞬间停跳,武持盈逼自己冷静下来。
“儿、儿不懂这些……”
女郎一双眼生的大,泫然欲泣的模样惹人生怜,恰如枝头上簌簌摇曳的花。
青年郎君当即缓下神色,语声放的又轻又低沉:“你没出门子,不懂也正常。某来教你,别怕。”
他说着,踉踉跄跄地朝武持盈走来。
武持盈又害怕又厌恶,装出一副柔弱模样,想先将人稳住。岂料,青年郎君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一把攫住手臂,将她狠狠掼倒在胡床上。
身体随即压了上来,喷着酒气的嘴在她脸上胡乱亲吻。
武持盈心知叫嚷只会让这人越发起兴,遂只拼命用手抵住他,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掌控。
衣襟被扯开,金线描就的牡丹坏的不成样子。
青年郎君见武持盈还在挣扎,抬手扇了她一掌。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只余恐惧催发出的愤怒。
郎君察觉到武持盈渐渐放弃抵抗,以为是迷香发挥了作用,满意一笑。这样多好,既不挣扎也不叫喊,还能看见她眼中的绝望。
他不喜欢太烈性的女郎,容易刺激他发了杀性。上回那个就是,险些咬掉他胳膊上一块肉,也不怪他一时气狠,失手将人掐死。
他用双腿锁住女郎瘦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子,低头去扯圆领袍襟口的暗扣。
黑影倏然朝右侧袭来!
青年郎君酒意上头反应慢,慌忙抬手去挡却没挡到,登时被砸了个正着。
剧痛之下,他一下歪倒在床,目眦欲裂,嘴里呜呜有声。武持盈怕他出声将人引来,忙扯了铺在胡床上的狐裘,胡乱压在他嘴上。
过了不知多久,察觉到人没了动静,武持盈才颤抖着掀开狐裘。青年郎君双眼圆睁,嘴微微张着,好似在诉冤屈。
武持盈一下脱了力,往后靠在胡床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杀人了!
这时,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
“郎君,方才您让奴送来的酒,奴放在门口了。”
武持盈屏住呼吸,生怕被这内侍发现异样。
幔帐中迟迟没有动静,外头候着的内侍不免有些疑惑:“郎君?”
他躬身上前,离幔帐只有半步之遥。
武持盈左顾右盼,最后看向自己破损的襟口,有了主意。
听到里头传来裂帛声,内侍立即明白过来,讪笑着离开了。
等那小内侍走远了,武持盈也想好了对策。
她将那害人的香灭了,再费力踢开郎君瘫软的身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幔帐门口,这才发现自己所待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四角亭。
四角亭门口点了两盏灯,周遭银装素裹。武持盈瞧见距离亭子外十余步,立着几座嶙峋的假山,一汪池水,旁边一株高大的树。
树荫深深,月光也照不进,那里一片黑黝黝的。
离此地十余丈远的地方,一人背身而立,风一吹哆哆嗦嗦,想必就是方才送酒来的小内侍。
武持盈回到亭子里,见郎君横七竖八地卧着,遂扯了身上的布料堵住他流血的伤口,而后抓住他肩侧布料,将人一路往外拖到假山后。
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的风,遮盖住了一切声响。
池水粼粼,山茶花落了一地,柳相夷鬓边流淌的鲜血却比花瓣更红。
武持盈探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内侍不曾发现异样,复又猫下腰去。她个头矮小瘦削,双眼点漆似的亮,隐在假山巨石后,像一只行动机敏的猫。
她想将柳相夷埋在积雪中,佯装醉后失脚,却忽地听见一声嗤笑。
“埋在那里,三岁小娃也能瞧出端倪。”
武持盈身子一颤,抬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树荫落不到的地方,月光泠泠如霜。
来者是个年约十五六的郎君,身着绛色道袍,头戴莲花玉冠,左手拄一只白玉手杖,右臂搭一柄拂尘。
他肤色白皙,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嘴唇薄而上翘,颊边有一个小涡,不笑也像在笑。
少年看着腿脚不好,身手却很灵活。三两下绕过山石来到武持盈跟前,看看她又看看地上那人,饶有兴致:“你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