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雷厉风行,当天就指挥奴仆暴打荔娘一顿,潦草清点了荔娘的破落家当,和荔娘一齐丢出了门。
荔娘在尚书府前的砖石地上狠狠一磕,额头破了个洞不断涌出粘稠的血来,她撕下一节破烂衣袖,草草团成一团捂在了创口上。
沈家仆从拎着一个麻布包裹往门外一丢,包裹没绑紧,抛在空中时内里的杂物就哗啦啦洒了一地,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荔娘刚来府上时穿的粗布麻衣、祈福红绳,甚至还有几个搪瓷勺子,在地上一嗑就碎成片。
沈夫人贪财,但凡有点价值的丝绸衣裳金银珠宝,全部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点杂碎来羞辱荔娘。
沈府这架势热闹,陆陆续续聚了不少围观路人,指指点点说是“荔娘不守妇道”。
不守什么妇道?
谁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这么说,想必荔娘一定犯了大大的错,不然何至于被沈尚书逐出府去?
荔娘跪在地上收拾东西,天寒地冻,她身上只着几件轻薄衣裳,外衣还被撕坏了几处,额发狼狈地挡在眼前,露在外头的手指不一会冻得青紫。
她将杂碎东西放在包裹里重新绑好,背起身一瘸一拐走了。
天色渐晚,她一个单薄女子没处去,要么去花楼卖身要么活活冻死在外头,沈夫人是存心想要她的命。
荔娘今日一天没进食多少,此时又冷又饿,几乎要昏倒在街头,但她见到街边站了几个不怀好意的流氓痞子,色眯眯的眼光在她领口双手上打转,她又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口,靠那点疼痛维持清醒,继续走下去。
从城南到城北,荔娘脚底生疼,头昏眼花,拖着步子敲响了公主府的侧门。
小厮不作声,悄悄打开了门,带路到了厅堂前,鞠了一躬就退下来。
厅堂内光亮很足,四处点着燃烛,暖意一瞬包裹住荔娘,荔娘眼眶蓦地一热,朝主位拜倒:“民女曹婉丽,见过嘉胤公主。”
段熙悠然捧着本古书在灯下读,闻声她撩起眼皮,姿态雍容:“本宫果然没看错你。”
“你应该知道,”段熙端整神色,“在本宫这里做事,是要丢掉名姓、改头换面的。”
曹婉丽再拜倒:“民女姓名不过是赌鬼生父随口所取,不值一钱;荔娘也不过是昔日民女沦落青楼的花名。”
“从此世间不再有沈府五房夫人荔娘,民女唯公主调遣。”
段熙单手支下颌,打量了一身狼藉的曹婉丽。
半晌,她倏忽笑了。
“日后你就是阿丽了。”
阿丽热泪滚在眼眶间,再叩首三拜,以示认主。
*
云桃领着阿丽,找了间空房安置下来。
云桃个子高挑,身上肌肉修长有力,看得出是习武的。
阿丽初来乍到,讷讷不敢多言。
云桃挑着灯笼,两人一席穿过夜晚清幽的公主府。
明月高悬,月影掩映在树叶间,留下个曼妙剪影,月色清辉撒满人间。
今天是十五,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京城人欢欣鼓舞,倒显得阿丽顾影自怜了。
她不由轻笑了一声。
云桃听见动静,突兀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什么?”阿丽没听明白。
“我说,”云桃声音有细微粗哑,不似一般女子清婉,“我知道你原先是沈府五夫人,你为什么来这里?”
阿桃听明白了,闻言沉默一阵,继而坦然道:“我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阿丽生世格外简单。
她出生在离京城百里有余的村县,照说离京城相挨近,村子里怎么也穷不到哪里去。
可是曹云村就是格外穷,每逢收年收不上几粒粟米,家家户户都要出门乞讨。
阿丽小时候娘亲受不住这种苦丢下她跑了,只留下五岁的阿丽和她爹过活。
可是穷归穷,阿丽爹还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讨来饭钱便拿去赌,没钱赌就扣押家中桌椅柴火,没多久家徒四壁掀不开锅,要不是街坊邻居看阿丽面黄肌瘦分出一口饭来,阿丽早饿死了。
阿丽十岁的时候,爹赌瘾上头,家中又实在没钱没物,只剩下阿丽这么个大活人。
阿丽爹一琢磨,嫌弃女儿最后要嫁人,又要往家里伸手要钱,便转手把阿丽当赌资抵出去了。
阿丽被当成物品从赌鬼手里卖去青楼,随着吃食好转容貌渐渐张开,又被狎妓的沈崇山一眼相中。
她深知,即使是沈府五夫人,也不过是外表更加讨人喜欢、标价更高的货物罢了。
不讨男人喜欢,随时可以像垃圾一样再被丢出去。
因而前些日子一次桃园相聚,嘉胤公主陡然递出橄榄枝要她演一场戏,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云桃点点头,没再多问,只说道:“嘉胤公主是好人。”
阿丽捏紧了身上嘉胤公主刚刚赏赐下的大氅低声说:“必定衔草结环以报。”
*
阿丽的报恩来得很快。
朝中正式商议和亲事宜,就在礼部尚书曹掩胜券在握、段如璋即将松口应允段熙和亲之际,兵部侍郎王清陡然出列:“臣认为不妥。”
段如璋一顿,抬眼看去。
“准奏。”
王青沉声道:“和亲一事兹事体大,历来宗家适龄女子均需挑选,需品行贤淑、品貌端方,方能为我朝表率,肩负和亲重任。”
“臣认为嘉胤公主不妥,恐伤两国和睦。”
王青话少,说得更是委婉,朝中众人不约而同明白了话中深意——
嘉胤公主嚣张跋扈,京城名声已经臭了,只怕她嫁过去必会大闹西夏,西夏王不被抽断腿算好的了。
这哪是谋和,这分明是挑衅,十足的挑衅!
站在前列的段宸微微偏身,眸中含有深意打量了眼王青。
是巧合么?
但王青向来不涉党派之争,段宸有心拉拢却频频被拒,是彻头彻尾的纯臣。
他拉拢不到的人,按理其他两人也拉拢不到。
至于段熙.......
段宸脑海里浮现段熙艳丽却天真的面孔。
他这个妹妹,空有美貌,却实在没这个脑子来促成此事。
和亲暂时搁置,朝廷重新商议求和条件。
消息传到公主府则稍有滞后。
云桃惊愕道:“公主真是神了。”
从当街发作打断沈二公子的腿,到沈崇山愤恨传谣,再到和亲一事被谣言所阻,环环相扣得恰到好处。
云桃从头捋了遍:“奴婢有一处不解,公主当初怎么就恰好救下阿丽了呢?”
早先公主和阿丽并不相识,只在逢春宴上有一面之缘,话也没多说两句;偏偏那日神兵天降出现在往日不会经过的沈府大街上,又恰好救下为沈岑猥亵的阿丽。
段熙慵懒地靠在美人靠上:“你不妨问问阿丽。”
段熙眼前浮现起阿丽的双眼,江南多情目,却在逢春宴上映出了沈岑身影。
——这意味着五日内她会为沈岑所害,殴打、窒息......都有可能。
*
段熙还在琢磨万寿宴可能有的大火。
现在离万寿宴还有两日,牵涉到火灾的已经有五皇子、淑妃和南楚世子,前朝、后宫、南楚均牵涉其中。可想而知,如果起火,丧生火海的肯定远远不止这三人。
这是场足以撼动凛朝政局的灾祸。
虽说灾祸,但她身上的和亲一事只是暂缓,未必不能借此保全自己。
会是谁动的手?
“云桃,你去联系宫中的钉子,着重看瑾妃、毓嫔的人这两天什么动向。”
瑾妃、毓嫔分别是三皇子段宸、大皇子段泽的生母。
“阿丽,你和云桃交接她手里的情报网,调查京内都来了哪些人,重点关注两日后能进宫赴万寿宴的,摸清他们准备的寿礼。”
阿丽接了指令,起身就要执行,却被段熙叫住了。
“等等,你和云桃一道,调查宫中烛火采买太监和工匠,特别是准备万寿烛的。”
段熙只是突然记起,今年段如璋四十整寿,万寿宴极尽能工巧匠,说要大办特办。
万国来贺,饶州知令献上一能工巧匠,言说能做万寿烛。
听闻烛高堪三丈,如若当真是万寿宴走水——
极有可能火源为万寿烛!
“殿下,”阿丽动作很快,不多时即来复命,“京城近日多了许多异族人,多为周边小国。西南南楚、正南珀洛、北方乌丸,都来了。”
“这些小国的寿礼大多是一些金银首饰奇闻异物,西夏没派使臣前来,但计划献上贺礼汗血宝马两匹并血玉一对。”
“南楚送的什么?”段熙突然问。
“南楚......”阿丽翻了翻自己记下的名录,“南楚献上银质弯弓一对。”
“银质?看来是个摆饰。”段熙若有所思,呵笑道,“还不如把他们世子眼睛挖下来做在簪子上。”
阿丽也听闻了嘉胤公主和南楚世子间的过节,不由忍笑继续道:“饶州的工匠月余前就进宫,至今未曾出宫过;采买太监也不曾出来过。”
她眉宇间带着歉意:“公主,奴婢这里没有太多信息。”
段熙挥挥手,示意无碍:“那就看云桃的了。”
云桃很快带来了消息。
“瑾妃的一个贴身婢女碧秀,祖籍正是饶州,暗探曾撞见碧秀与那位饶州工匠夜间相会。”
“内务府近几月为筹备万寿宴,从宫外采买了大量鞭炮焰火。”云桃犹豫道,“内务府的万大人拿不准,只悄声告诉奴婢这次内务府的鞭炮焰火有些过多了。”
“过多?”段熙挑眉,万寿宴筹办早有礼制,一切应例采买,怎么会多?
“缘由是年初时采买过一批,偏逢今年雪灾,皇宫贺岁事宜从简,那批焰火便剩了不少。”云桃细细说来,“但万大人又觉是自己过分谨慎,毕竟内务府物件有余也是正常,只是恐有隐患。”
段熙沉思。
无论是云桃还是阿丽,宫内外的消息杂乱,想从中剥离出万寿宴火灾的线索还是难事。
更何况也不能确定走水就一定发生在万寿宴上。
*
京城近日热闹不少。
逢万寿宴,京城取消了宵禁,城中灯火彻夜通明,商贩游人络绎不绝。
更不用说最近贵人打架,百姓们看乐子不少。
先是嘉胤公主当街打断沈府二公子的腿,后有沈府和离五夫人,再是沈二公子满京城找人。
百姓尝到味来,兴奋地拿眼神互通消息,莫不是儿子与小妈?
八卦没过几天,万寿节轰轰烈烈拉开序幕。
京城百炮礼花齐放,焰火一瞬照亮皇城,街上银花火树与鬓影衣香交错,偶有异族女郎坐花车经过,衣袖见缠满西域金银首饰,引得游人驻足观看。
最是热闹红尘烟火。
宫中也不枉多让。
金銮殿灯火通明,殿内缠龙金柱纹路猝亮,大殿四面均供有多盏宫灯,光线晃在金玉帘箔和后妃群臣的金丝礼服间,只觉繁华倾顶,人世富贵迷乱人眼。
段熙坐在席间,眼睛被对面烛火晃得生疼。
嘉胤公主得皇帝宠爱,破例坐在皇后下首。挨着她最近的是淑妃,其余嫔妃按名分依次排开。
她正对着三位皇子,按年岁长幼入席。
三皇子段宸察觉段熙视线,遥遥冲她一笑。
段熙虽然心中对几个哥哥都不喜,面上却做足了功夫,乖巧回礼。
“公主和三皇子感情可真是好。”淑妃悄声说。
段熙瞧郭睦芸一眼,眸中火光更甚了。
先前不曾有契机,此时宴会上简直见之心惊。
几乎每五人向段熙见礼,便至少有一人目中含火意。
要知道,赴万寿宴的足足有百人。
这是要死多少人?
宴会间隙,段熙见五皇子离席,迅速借口更衣跟上。
选择段宏的原因不外乎几个,一是段宏在段熙目前所见的死伤者里地位最高,凛朝五皇子、伐西夏最大功臣,是最能召集人手在身边的。
根据段熙以前见他人死因的经验,当一群人聚在一处,眼里俱是相同死因时,灾祸便不时就要发生。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提前见到死因的段熙也许就能带这帮人避开灾祸。
二是段宏在这帮人里最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他一旦死在皇帝万寿宴上,无疑是给凛朝皇帝的最大耳光,京城立时陷入□□。
西夏贼心未消,必定趁此良机卷土重来!
金銮殿旁通着高楼水榭,段熙走得急,却没追上步伐更快的段宏,一下跟丢了人。
长廊幽幽,廊下宫灯在风中打转,微茫似的灯火散落在盈盈水间。
段熙停下脚步,裹紧了身上大氅。
“小公主。”
段熙一凛,猛地转身——
长廊尽头,黎汾悠悠坐在水榭旁的栏杆上,身上银链微微晃动,折射着宫灯微光。
她竟没注意到此人是何时出现的!
黎汾坐的位置巧妙,脸部完全藏在暗处,廊下宫灯只能隐隐照出挺拔鼻梁的剪影,他的眼眸在黑暗中散发野兽般的幽幽绿芒,像是荒野的头狼毒蛇。
“日前惊鸿一瞥,”黎汾笑眯眯的,“我却有个问题。”
段熙警惕地绷紧了背:“你说。”
“公主是如何识破我族计谋的?”
段熙瞳孔紧缩。
她心念电转,一瞬想起三日前她对黎汾放的狠话。
“五日内,你会死哦。”
这万寿宴的火患,竟然是黎汾一力主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