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侍郎何循,是本次科考的负责官员之一,也是昌王一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高瑗不知此事是高琏故意将证据引向何循,还是何循就是此案真正的主谋,于是讳莫如深地说道:“还真和四叔有关。”她将手中的茶盏在案几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唇边也不由自主挂上一抹冷笑。
“是啊,不过何循做这件事真的不够谨慎小心,他与舞弊的士子们私下见过好几次面,甚至题目都是他亲手交给那几位士子的,不少人都见过他与这些士子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地点,且举动鬼鬼祟祟,似乎是有意在遮掩些什么。那些士子都没经过什么风雨,只略一吓唬便什么都说了,实在是好审的很。不过我觉得此事也有些许奇怪,何循这样一个行踪都能轻易被人打探到的,怎么能筛出这样几位士子成为其合作目标呢?这几位士子都是小有才名,能中榜,但并不能名列前茅,就算派官也不过是地方小官,熬上一辈子也难混上个四品。他何循透了题给他们,至少能让他们有个二甲靠前的名次,前途也要好上许多。且这几位士子都是极爱争荣夸耀的,说实在的就是只顾眼前,如今陡然有了个机会,自然是要抓住的。去与他们合作,不怕他们不心动照办。”宁泽道。
高瑗觉得有趣,这事其实简单的很,也不知道宁泽是不是在不懂装懂,于是笑道:“这还不明白?何循是四叔的人,他是四叔的马前卒,这些士子自然也是四叔选中的了。”
宁泽同高瑗说完了舞弊案,见她没别的话要说,便去看文书案卷了,高瑗则坐在窗前,捧着本棋谱,她边研究边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二人便这样相对无言,直至夜深方才就寝。
第二日晨起,宁泽在早朝前头便吩咐人往城外几处乱葬岗找寻陈家伙计的尸身,高瑗也早早起来,往高琏院子里去说舞弊案案情去了。
高琏从前要上朝理政,自是没有赖床的习惯,如今清闲了,倒是有功夫睡了个够,宁老太爷也不叫这几位儿媳日日晨昏定省,于是高琏乐得自在,每日不到日上三竿是万万不肯起床的。高瑗知道高琏的习惯,故而也不常一大早就去打扰高琏,总是到了中午头才过去找她说话,顺道在高琏院子里用午饭。
见高瑗一大早就过来,景思知道有要紧事,提着裙子就上二楼叫高琏起床。高琏正睡得香,哪里就轻易能被叫醒呢,她先是摆手示意景思不要吵,景思不理会,仍旧催促,高琏干脆蒙了头,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高琏是习武的,景思哪里有她力气大?直教一向沉稳的景思都急出了一头汗,她没了法子,只能叫安陵上来,生生将高琏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高琏顶着睁不开的眼和满脸的倦色,由着侍女帮她梳头,“不知我昨夜睡得晚?这样大早叫我起来,她高以宁当真比皇帝老爷派头还大,让人觉也睡不得。”
近身伺候的除了景思与安陵外,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她们自然是不知道眼前这位三太太是晋阳长公主的亲姐姐,只知道自己家主子直呼晋阳长公主名讳,还对其清早来拜访一事颇有微词。她们一个个脸吓得惨白,低着头不敢喘气,生怕楼下的晋阳长公主听见了自家主子说的话,连累了自己。
“姐姐好大的派头。”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一句调笑,几个小丫头心里直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心里恐惧到了极点,手脚发凉,几乎不受控制,连端帕子的手都控制不止抖了起来。
高瑗在楼下等急了,便直接上了楼来寻高琏。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秋香色和合如意纹缎衫,下头穿着花鸟白绫裙子,头上绾了一支多宝点翠草虫花钗,耳上垂下一对小指头大小的明珠,随着她上楼的脚步晃荡着。高瑗一手提了裙子一手扶了栏杆,一边走一边笑道:“姐姐还是练武之人呢,都说练武之人惯是早起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怎么偏姐姐是个赖床的?难不成功夫都丢了吗?”她环视屋内,只见那几个小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于是继续揶揄打趣高琏道:“且看看姐姐身边的丫头们吧,都替姐姐臊得慌呢。”
高琏是不爱早起,可她能熬夜的紧,若当真要说起来,只怕满宁府没一个熬得过她的。她拿起桌上的香粉盒子,用小指头略沾了点,去遮盖自己眼下的乌青,理直气壮道:“我是不早起,然而我习武也是一天也没少的。我偏不爱清晨练,只爱入夜练。我的功夫可半点没荒废,咱们大姑娘看了我练武,还要认我当师父呢,近来夜夜都带了越哥儿过来找我学艺,进步快得很呢。”
从前高琏并没有向高瑗提起宁瑾随自己习武一事,高瑗乍然听闻颇感意外,她只知宁瑾是个心思机敏,能言善辩的小姑娘,没承想还与自己的姐姐一样,爱些拳脚刀兵。“大哥武艺颇为出众,守着个这样武艺高强的父亲,为何还要找你来拜师?”高瑗实在不解,宁瑾是女儿家,如今年岁也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父亲教导是不那般方便,来寻高琏也是能理解的,可宁越又是因为什么呢?
“瑾丫头呢,是因为爹爹心软,不敢严厉对待姑娘,更怕她磕了碰了,越哥儿呢,则是因为父亲太过严厉,被打骂怕了,实在是不敢让他指点,”高琏梳完了头,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景思安陵两个心腹,“大早就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高瑗将昨夜宁泽告诉她的都转述给了高琏,她问道:“你在此中,可是出了力了?”
高琏本以为她要说什么事,心里也多少有点惴惴不安,直至听闻高瑗的话,方长舒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这个。你是没叫手下人查此事,但凡一探就明白,何循这事做的当真是粗陋极了。我呢,只不过是先帮大理寺搜罗了几个证人,帮他们省了点事,至于其他的,我是一点没管。你是不知道,四叔他们从中捞了不少的好处,白花花的银钱直往手里头流!”
二人本还要说些有关前头程时案的事,没想到院子里传来焦急的脚步声,易了容的康陵正飞跑着往主屋里头来。高琏在楼上望见了,知道有要事,赶忙让安陵下去迎。
“主子,大事不好了,昨夜何循在大理寺狱中畏罪自尽了!”康陵提了轻功,三步并两步地上楼了,还没站定就着急忙慌禀报给高琏高瑗。
高琏高瑗皆是心下一惊,高瑗紧紧攥住手里的帕子,高琏则忽地一下站起,急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先别急,起来回话。”
康陵得了令,先是匀了匀气息,方才将此中细节一一说道:“回主子话,昨夜大理寺拿了何循,只待连夜提审,没想到何循也是个嘴硬的,一晚上硬是没认罪。大理寺的人说,郑卓元大人本是要在今日早朝时向陛下回禀此事,再请示陛下是否要用刑,谁知道今早狱卒过去看,那何循早已一头碰死在了牢里,就连身子都硬了,可见是死了有一会儿了。”
“大理寺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样大的纰漏?”高瑗听完了康陵的话,不由得心下生疑,“何循既是没认罪的嫌犯,自然是得有人时时刻刻守着,这倒好,人都死了有一会了方才发现,难不成……”
郑卓元不可能不派人守着何循,大理寺狱的狱卒也一向办事牢靠,他们明白这是要犯,弄不好会将自己的前途性命搭进去,很难出这样大的疏漏,难不成是里头有昌王的人?念及此,高瑗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大理寺卿郑卓元是她的心腹,这么多年帮着高瑗办了不少事,如今他手下混进去了了昌王的人,岂不是很容易就能将里头要紧的消息透了出去?若真如此,当真要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她可就难办
了。
康陵也多少清楚些高瑗的事,也明白她在担心些什么,于是安慰她道:“小主子不必担心,郑大人如何不明白此事要紧,一早就封锁了大理寺狱,正一一审查昨夜在狱中值守办案的狱卒与官员,势必要查明究竟是无意出了差错还是有人蓄意而为。这事我们也盯着呢,一定不会走漏了什么要紧事,请小主子放心。”
“何循已死,可他到底是没认罪,如今舞弊案人证物证可足了?能给他定罪了吗?别到最后弄了个死无对证,那才是麻烦。”高琏也冷静了下来,端着一盏茶灌了一口,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
“这个主子放心,全都齐全了,要不怎能说他是畏罪自杀呢。不过有一事,我们都明白何循不过是为了昌王奔走效力,如今他死了,想要再把这事推到昌王身上便难了。”康陵叹了口气,明显有些失意。
高瑗许是觉得太阳照进来弄得人不舒服,于是示意景颐关上窗子。她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子,道:“这也不难,但凡是做过的事,哪里就能一干二净了呢?”
二人相视一笑,高琏便让康陵接着带人去查昌王与此案的关联,安陵在一旁欲言又止,有些闷闷不乐,只又低了头站在高琏身后。
“安陵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说的?”高瑗察觉到安陵的异常,便关切地问道。
安陵苦笑,无奈道:“回小主子话,属下许久不曾领命出去办差了,实在是心里痒痒,可又怕露了身份,坏了主子的事,于是便只能在这院里呆着陪主子了。”
像他们这样江湖出身的儿女自然都是更爱自由不羁的,从前虽然随高琏高瑗住在宫里,但到底是隔个三两天便要领命出去办差,到底不算是憋闷,如今安陵只能在小院中拘束着,长此以往,怎么能受得了?
高琏如何不知安陵的心思,可是她也是无奈,于是只得叹了口道:“我自然知道你的性子,只是我们现在在这院子里出入到底不方便,也只好想让你委屈一二。或者日后有些简单的差事,我便交了给你办,你改了易容,也不容易引人注意,可还好?”
安陵浅笑,躬身谢过了高琏。
何循虽然已自裁,可他的罪名也能完全被坐实,高楷下旨,抄没何循家产,其家眷流放沧州,后代终身不得科考为官。几个涉案的士子刺配五百里,永世不得回京,后代不得科考为官。至于其他与此案有关的官员,均以监管不利受罚,主考秦正易、督办宁湛亦领责罚。
按高楷的意思,此事也算揭了过去,不过郑卓元、宁泽等一干查案官员却不这样认为,毕竟他们也知道舞弊案里还有蹊跷。他们将此中疑点给高楷后,高楷却不以为意,只说既然已得了幕后主使,何必再纠结这些个,随即跟他们扯了些有的没的,弄得众人颇有些尴尬。
“你说陛下明明就知道何循是四叔的人,真计较下去定然能把四叔拉下水,四叔一定得不到好处的,为什么他就要息事宁人呢?”高瑗忿忿道,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桌上。
宁泽将手背在后脑勺上,深深叹了口气,他也是奔波了几天,如今辛劳了几日的成果被高楷不屑一顾,自然身心俱疲,他道:“谁知道呢,陛下也有他自己的考虑。罢了,我接着让人去找证据吧。说起来,他们去城外的乱葬岗搜找,果然见一尸身衣着形貌与那采办颇为相似,只是五官已经尽数被人毁去了,他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信息。”
“这就是线索又断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今日一整天高瑗就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她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歪在椅子上,少有地没了她的淡定与从容。
宁泽见她的样子,虽然怜她牵挂操劳诸多事宜,但也实在觉得这副样子有些可爱,没了她惯有的端庄沉稳,也没了一句话拐十八个弯的故作深沉,反倒是有了几分小女儿的鲜明自在,像是一只觉得世间万般事情都实在无聊,不愿搭理你的猫。“你再有千种难事,不如好好去睡一觉,明日再愁也来得及。”他不擅开解人,更何况是哄姑娘,只笨拙地让她早点去睡。
心情差到了这般地步,高瑗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干其他事,于是闭上眼压出了一口闷气,起身道:“罢了,听你的,明日再愁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