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村口不远处,白露便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余木匠步履仓促,迎面而来。他拖着的瘸腿显得颇为吃力,眉宇间透出难掩的焦虑。
白露忽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急切地跑上去,扶住他的胳膊喊道,“爹,我们回来了。”
“听说清渟河那边出现妖怪,你娘让我来看看。” 余木匠语气平淡,眼眸中的焦虑却明显地退了下去。
“那妖怪还没上岸,我们就先跑了。”谷雨接口道。
余木匠轻轻点头,注意到谷雨手中的鱼,隐约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倒是有收获。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吃饭吧。”
余木匠家位于村落西首,是母亲娘家的老宅,父亲当年险些被外祖父逼着入赘,还是母亲坚持出嫁从夫,他们才能随了父姓。老宅泛黄的墙体与破损的门窗,昭示着它经历的悠久岁月。
屋内的空间不大,家具陈设简单,墙角堆放着一些备好的木料和用旧了的农具。
屋子后头围了个小院子,院中有棵青梅树,树干已有些老态,枝叶也不那么茂盛。虽然每年春天都开出淡淡的花朵,但从未结出过果实。这树自李家祖辈迁来此处时便在这了,向来也没什么人管它,全靠天生天养。
只是到了白露这儿,这棵青梅树倒是有了些特别的意义。
四五岁时,她便听隔壁大娘提起,说青梅树结的果子味道绝妙,酸中带甜,汁水丰润,让人口舌生津。若是当季吃不完,还能腌制成梅干,更是酸甜可口,回味无穷。
家中生活拮据,日常所需常显不足,白露自然没什么机会尝到甜食,所以自小就对这棵青梅树十分上心,每日都给它浇上好几瓢水,盼望着它能早日结出心心念念的青梅果子来。
此时母亲余氏已摆好了碗筷。破旧的瓷碗里,泛着金黄色泽的鱼汤正冒着热气。嫩白如玉的鱼肉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鱼头完好地浸在汤里,看起来十分美味。
白露深吸了一口那令人陶醉的鱼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九死一生后能安然回到家里,还能喝上母亲余氏亲手煮的鱼汤,这着实幸福得有些梦幻了。
母亲的鱼汤,在白露心目中可是天下无双的绝品,她虽因着嘴馋自小便爱在厨房中转悠,也通晓些厨艺,但与母亲的技艺相比,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余氏为家人们盛上鱼汤,轮到小满时,特地为她多夹了筷剔了骨的鱼肉。慈爱的目光落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上,柔声道,“小满,这是阿哥阿姐特地为你抓的鱼,先搁这儿,小心烫。”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兄妹俩,关切道:“河边太危险了,今天好在没事,以后可别再去冒险了。”
白露乖巧的点头应是。心道就算下回有人请她去、求她去、逼她去……她也是再不敢去了的。
谷雨从鱼头中夹起一只晶莹如珠的鱼眼,它似乎与寻常的鱼眼有些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同,带有微微的透明光泽,仿佛蕴藏着整条鱼的精华。他将鱼眼轻轻放入小满的碗中,温柔地说:“吃鱼眼,对眼睛有益。”
白露将放凉了的鱼汤递进小满手里,扶着她的手慢慢送到嘴边,轻声细语:“这里,慢慢喝。”
小满听话地吃完鱼汤,白露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再盛上一碗,忽听到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喊余木匠的名字。
余木匠应声,拖着瘸腿缓步走到门口,见来人是村长李老大,他的身侧站着几位村中长老和关系相近的村民,身后则跟着秋海和秋音兄妹,秋音的脸颊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双眼有些红肿。
李老大踏前两步,声音低沉道:“余木匠,下午发生的事你可知道了?”
“河妖吗?” 余木匠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疑惑。
“看来你还不知道。”李老大盯了余木匠片刻,不等他招呼,带着一群人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内。
余木匠脚步微微一顿,很快也跟着进了屋内。
待众人落座,不等余木匠开口再问,李老大洪亮的声音已经响起:“今日在河边,我家秋音被你女儿伤了脸,怕是毁容了!”说罢,眼神向白露扫来。
白露心中奔涌,若非李老大带人上门来兴师问罪,她几乎忘了下午遇到怪物前抢鱼摔倒的事了。此刻鱼已经吃了,这冤屈要如何洗刷?
她不紧不慢还了李老大一个委屈的目光,正思索着要如何解释。
谷雨已愤然走到余老大跟前,怒道:“胡说!当时白露双手都抱着鱼,拿什么伤的秋音?”
“我亲眼看见,就是被她推的!” 秋海瞪着谷雨道。
白露深吸了口气,幽幽道:“当时许多人都在场,我并未推她。是她忽然扑过来,我受了惊才退后了一步。”
秋海冷笑了一声:“哼,那也是因为你,才害得秋音摔倒,不是吗?”
“你这是蛮不讲理!到是问问秋音为何突然扑向我妹妹?” 谷雨怒火中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秋音,她显然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老大瞥了她一眼,斥道:“你这没用的丫头!”转头又对余木匠道:“今日这事要是没个说法,就去宣城衙门评评理吧。”
屋内的气氛越发紧张,一旁的长老打起了圆场:“白露丫头的母家也姓李,大家沾亲带故的,没必要撕破脸。宣城衙门那地方,怎么好叫一个小女孩去。还是再商议商议,莫要伤了和气。”
白露眼见秋海向着李老大使了个眼色。李老大似是会意,放缓了声音,“也不是不能商议,秋音毁了脸,总要有个说法。”
“我们愿意赔偿。”余木匠的反应,出乎白露的意料。爹爹向来坚韧,不曾向谁低过头,更何况今日这事还没说明白,赔偿不就等于认了错。
李老大再次和秋海交换眼神,沉吟片刻,故作为难地说:“你也知道,伤在脸上,不是普通的伤。这金银财宝都买不回来的。”
“妹妹的脸上留了这疤,怕是以后很难嫁人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秋海也跟着作出惋惜的表情。
余木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那你们当如何?”
李老大面露笑意道:“我是想着,这两个孩子今年也都十四了,眼看就要到婚配的年纪,不如咱们结个亲家。秋音这脸上的伤就算治不好,有谷雨护着我们也放心。”
谁也没料到李老大会提这样的要求。
白露心情有些复杂,说到底是自己惹的祸事,怎么能让谷雨替她承担。她转头看向谷雨,暗示着摇了摇头。
谷雨本欲断然拒绝,却在迎上白露担忧的目光后犹豫。只是先立个婚约罢了,等风波过去再想办法改了也不迟,总好过让妹妹现在就被送去衙门。
不等余木匠答复,李老大又接着道:“咱们村里向来有换亲的风俗,既然秋音要嫁谷雨,刚好让白露也嫁给秋海,咱两家亲上加亲,秋音脸上的伤,自就不必再提了。”
白露惊愕地抬头,没想到还有这招。
“不行!!”谷雨再也安耐不住,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
屋中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李老大声音阴沉,“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不想嫁,就抓起来送去衙门吧!”
“谁敢动我妹妹!”谷雨大喝道。
“我到要看看动了又怎样?”声音还未落下,秋海已迅速起身,冲过来作势要抓住白露,边喊道:“不如现在就去衙门!”
白露倒不挣扎,比起先前在河边遭遇水怪时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此刻眼前的是人,自己的同类,总归没那么可怕。
可谷雨哪能容妹妹受到欺负,他大步冲上来,挡在白露身前,双手猛得用力一推。
秋海措不及防,身子不稳,被推得向后连退数步,直退到墙边才收住踉跄的脚步。
墙角处正摆着那堆收拾整齐的旧农具,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秋海再顾不得许多,随手从农具中抄起一把铁叉,劈头盖脸就朝谷雨挥去。
谷雨侧身躲过,身体转而向前一倾,紧紧握住了铁叉的柄部,与秋海争夺起来。
众人见状,纷纷阻止。
只听有人喊道:“别打了,有事好商量!”
又一人喊道:“还有没有王法了,送他们兄妹一起去见官!”
但都未见有所动作,那铁叉虽然陈旧但依旧锋利,若被叉上一下只怕非死即伤。
只有李老大眼见自己儿子吃亏,不顾一切冲上前去,试图帮着秋海夺下铁叉。
偏就在这时,谷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一使劲,将秋海甩飞出去,铁叉上的力度失了平衡,向着一侧斜斜掠去。
李老大正冲到跟前,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身体往后急退,但已经来不及了。
锋利的铁叉直直插入他的胸口。
李老大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尽是疼痛之色,他的手抓住插在身上的铁叉,似乎想将其拔出,但他已经失了全部力气,铁叉纹丝未动,身体渐渐地软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时间仿佛停滞。
秋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脸色惨白,哭喊:\"爹!\"
秋海手脚并用地爬到李老大身边,双手颤抖地扶住他的身体,摸索着似想寻找一丝生命的迹象。
自始至终,余木匠都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屋内发生的一切。直到此刻,他才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蹲下身子探查李老大的鼻息,然后沉声道:“他已经去了。”
谷雨呆立原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白露,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亡,不敢相信生命竟如此不堪一击。进门时还趾高气昂的村长,就在转眼之间,被自己的哥哥杀死了。
秋海眼见父亲咽了气,双眼通红地站起身,双手掐住谷雨的脖子,似是要掐死他替父亲报仇,他面目狰狞地嘶吼:“你杀了我爹!我要杀了你!”
谷雨身体僵直,任由秋海的双手压迫他的脖颈。
“放开阿哥!”白露再无法克制自己的哭喊声,一双手颤抖地拉扯着秋海的手臂,用尽全力要拉开他。
秋海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谷雨的脖子。
回头望去,余木匠正冷冷望着自己。
周围的村民也已围了上来,众人拉开秋海。
谷雨蜷缩在地上困难地喘息着,脖子上的勒痕红的吓人。白露扶着他的手臂,心中痛楚,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长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害是何等大事,长老们紧急商议后决定连夜启程,由村中壮丁们组成队伍,将凶手余谷雨和村长的尸身一同押往宣城衙门受审,秋海作为苦主同往。
李家村距离宣城约莫两个时辰的路程,为了避免夜里人多杂乱,白露和其他人证则被安排在明日天亮前,再一同出发赶往宣城。
终究还是要去衙门,早知如此,又何必连累了哥哥,还有一条人命呢。
白露心中苦涩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