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干涸的大地硬生生地裂出了一道悠长的口子。枯黄的幼苗还在高傲的立在地里,闷热的微风一过,挺立的身板也顷刻之间变得萎靡。
人们赖在街上,放眼望去不过是一个个被灵魂驱使的骷髅。在这饥荒要命的时代,每张嘴巴都是只管张嘴、嗷嗷待哺的幼鸟。能吃的、不能吃的,只要凑到嘴边便都是想也不想的吞到肚子。
倚靠在马车之上,视角颠簸,也依旧不能忽视掉那一个个毫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的人们。孙琼看得有些无趣。视线收回,他望着某处失神,不过短短几瞬就散去了面上的呆滞,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趣事。
命人停下了马车,孙琼看向窗外,瞄准着投掷出了一个圆润、发软的馒头。
死气沉沉的街上在一瞬间变得生龙活虎。瘦弱的人们仿佛变成了护食的恶犬,最先飞扑上去的将馒头拿到手里就恶狠狠的咬上一口,他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只想咽到肚子里去。
后来的人们就没那么安稳了,伸手抢的、拿脚踩的,也不管有没有人跌倒,源源不断的就只管往那人堆的最中心扎进去。
孙琼这漫不经心的抬了抬嘴角,看到有人被踩到嘴角挂血,看到瘦弱不堪的女人也挤在其中狠狠的扣挖男人嘴里的馒头。这才认为今天的出行不算太过无趣。
完整的馒头在不知不觉中扯的粉碎,结果最后竟是连点渣子都没落下。死气沉沉的街道也在这场闹剧之后发生了丁点儿的改变。
相比较之前,多出了几具被踩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而那辆马车呢?
早以渐行渐远,如果有心留意甚至还能听到几声轻哼的小曲。
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爱的上苍总会在芸芸众生之中关照一些不需要关照的家伙。比如此刻,孙琼正因为自己百无聊赖的生活没有多大水花而苦恼,结果一回府邸就看见热闹非凡的场景。
下人们围成一团,七嘴八舌的忙着指责一个无助的丫鬟。
“就连当今天子都吃不上几口精米,你可真敢…”嘈杂的环境之中,孙琼的耳朵极其尖锐的只留意到了这句。
他反应了一会,慢慢提起嘴角。
站在众人身后,只有寥寥几个下人察觉到了孙琼的存在。安静用着各种悄无声息的动作传递,被告知到消息的下人们纷纷低头让路。
视线变得开阔。在所有人都低着脑袋的群体里,也就只有中间的小丫鬟突兀地站直着身形。她没有与人对视,独自一人在这安静诡异的氛围里思量了很久,才替自己辩解:
“……我没有。”
这声音并不委屈,更像是毫无波澜的叙述。
孙琼站在她的对面,嘴角依旧好心情地保持着刚刚的弧度。
“……”
“是她拿的!”
“我亲眼看到的!”
小丫鬟的肩头沉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干了力气。
孙琼目不转睛的凝神,瞧了一眼告发的仆人,嫌恶地收回视线。
焉千柔可从来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
哪怕饿晕昏倒在街上,哪怕就此一睡不起,她也从来没有拿过一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那碗白米……不过是别人事迹败露,拿自己顶包而已。
焉千柔没能想到……
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也会在这种时候毫不犹豫的出卖自己。
“……那东西不是我偷吃的。”抱头蜷缩在一起。她似乎是说的太小声了,对她拳打脚踢的二人并没有任何停顿。那一下一下的拳头似乎是冲着骨头去的,她随时害怕手臂会有断裂的风险,但恰恰如此,她更不敢将自己的头颅暴露在外面。
他们下手从来没有收着力气的说法,满身淤青,已经是极好极好的状态。
抱头的手臂被人扯开,前一秒还在挨打的焉千柔毫无防备,十分难堪的顺着力度仰躺在地上。脆弱的肚子一时没了防护,直接被人狠狠地踹上一脚。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踢得移动了位置,面目瞬间狰狞。焉千柔侧躺在地上,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她莫名的觉得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好生熟悉。
「我可不会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的,你就不能自己欺负回去?」
姐姐的声音回荡,久久停留的手心则是为了搀扶不争气的自己。
那时,有人宠着。
焉千柔总会迫不及待的搭上姐姐的手心,然后冲着欺负自己的坏小子们狠狠地得瑟:“我不,我就要姐姐护着我!”然后不服气的冲着他们吐舌、搞怪。
但是姐姐走了,
撑腰的亲人不在,就只剩下了不争气的自己。
疼的发抖,疼到想吐。委屈就像种子一样从心底生根,焉千柔蜷缩在地上,情不自禁的哽咽。
即将下落的拳头眼看着要打到脸上,积攒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随后便眼睁睁地看着拳头停在了半空。男子的同伴示意着另一个停止动作。二人同时直腰收手,压在脸上的阴影散去,他们侧身让出了视野。
左脸贴地,只要受伤倒地的焉千柔抬抬眼睛,便能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看见直立在门口的家伙——
孙琼,
这座府邸的少爷。
他远远站在那里,歪着脑袋几乎与她同样的角度,凝视着狼狈不堪的自己。
……没有什么火光的房间,为数不多的烛火也在燃烧到边缘熄灭。
焉千柔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漆黑,睫毛沾染泪水变得异常沉重。眼前冒出点点火星,有人吹了口气,那星光便璀璨起来,一团火焰妖娆着升腾。透过火光,焉千柔看清了蹲在自己身前的身影。
孙琼正俯视着自己。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出声,焉千柔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你见过人杀猪吗?”
冷不丁的,一句奇怪的疑问穿过了焉千柔的耳朵。她蜷缩了下身体,不明白孙琼的用意。
“我知道你可能没什么机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但是我很喜欢一家人团聚的时候,站在下人们的旁边看他们割脖子放血,然后再一刀一刀把它剁成两半的样子。”
“……可是现在,”孙琼惆怅的移开视线。
“外面自身难保的饿死鬼比这些牲畜都多,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了。”叹了口气,孙琼重新将视线放回到焉千柔的身上。
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孙琼颇有些百无聊赖逗狗的架势,他盯着手里的火光,神色放空。
“今天出门一趟我才意识到。”
“其实穷人的命不比这些牲畜高贵到哪儿去。”
“猪羊死了还会被人塞到嘴巴里去,穷人死了,不过是堆成小山然后慢慢腐烂而已。”
他喃喃自语,自始至终如同一个失意惆怅的旅人。
唇瓣落上一点触感,孙琼俯低身子点了点焉千柔的嘴巴,“我很想听到牲畜嘶吼的声音,这点竟然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乐趣。”
失神的目光拾起,郁闷仿佛一扫而光。孙琼动了动蹲麻的身子,像是变戏法一般的换了副嘴脸,他在火光里抬起嘴角,视线自高而低的俯视:“既然你拿了我的东西,应该也就不妨碍我来找找。”
火折子的微光被人掩去,黑暗重新降临。一切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此时都足够引起焉千柔千万分警觉。
「我很喜欢看他们割脖子放血,然后再一刀一刀把它砍成两半的样子。」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场面了……」
那些话在心里回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下人慢慢凑近的声音,有不断重复的“低语”。那些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把尖刀一般的从内慢慢瓦解自己。焉千柔的嘴角淤青,怕到颤栗。
“那些不是我偷吃的!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宣泄地哭喊,一如决堤河水。没办法维持情绪的焉千柔变成了一个被人冤枉失去理智的孩童。
尽管语气里少了一份任性,取而代之的,是昭然若揭的申诉。
安静。
无声。
直到火苗燃烧的声音“噌”的出现,焉千柔泪眼婆娑的视野里才出现了孙琼的身影。
可她看见了什么呢?
——一份诡异的满足。泪水取悦了孙琼,他忍耐着笑出声音,然后变得不再忍耐。
火光再没暗去,以至于房间里所有的烛台都被孙琼不紧不慢地点亮。
点亮最后一盏,孙琼看向自己。
对他来说,
好戏上演,又怎能没有一个清楚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