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江夫人脸上浮现出怒色,正要开口,江大人就咳嗽一声打断,“既然吃过了就算了,以后一家人一起的机会还多着。”
江以荺小口嚼着菜,心不在焉地想,阿姐对这个家很显然没什么感情,可她为什么会同意替嫁?
要说是为了宁亲王府的锦衣玉食,江以荺是不相信的。
阿姐看上去,就不是那样的人。
江以筠回忆起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里面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总是让人难以直视。
梦里她和江绮寒接触不多,出嫁前觉得没必要见,嫁进了宁亲王府却又见不着了。
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临死前的感受还尤为深刻,其他的,竟然淡淡的遗忘了。
上辈子她的婚事,长亭候的庶子崔涔,其实江以筠是很满意的。
她曾见过崔涔,在一次城郊诗会上。
那时她的名声已经很差,忽然接到诗会帖子,甚至还高兴了一阵,没多想什么就出门了。
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不过是昭和郡主同新阳县主打的一个赌,赌她还有没有脸出门。
江以筠被她们嘲笑着推搡进小溪,听着她们赞赏宁亲王妃,却用恶毒的语言形容她。
“王妃心地善良,怎么会有这种不知廉耻的妹妹?做的丑事满京城都知道了,竟还有脸出门!”
“就是就是,相由心生,前几日我在静妃娘娘的赏花宴上瞧见王妃,那才叫好颜色。这个,长得媚俗至极,一看就满肚子坏心眼,只等着要欺负王妃那种良善之人呢!”
“也亏得她没嫁,若是让这种人入了皇室宗牒,说不定哪日就要闹出大笑话了,郡主,您说是不是?”
昭和郡主轻笑了笑,手上拎着一根树枝,颇为嫌弃地推了推江以筠的肩膀:“听到没有?日后我若是再在京中见到你,可就不是今日这么简单了!”
溪水冰冷,且江以荺近日气色不好,出门前特意盛妆一番,用了许多□□敷面,被水一冲,满脸斑驳。
被那群贵女看见了,更是极尽嘲笑。
羞愤之中,她差点想要自我了结。
崔涔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江以荺听见一个男声响起,语气温柔却说的这群人哑口无言。
“你们说她恶毒,现如今自己做的事却更好不到那里去,以强凌弱,以多欺少,怎么,这便是你们的为人之道?
接着一双很暖的手握住她的双臂,将她从冰冷的溪水种解救出来。
她脸上□□胭脂糊作一团,崔涔大约没认出她是谁,却一点没嫌弃,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直至此时,江以荺才看清那双清透的眼睛,眼含关心。
崔涔并不是独身一人,他身后不远处是太子车架。
贵女们原本还想反驳,可看见太子车架,全都哑了声,无他,太子爷的脾气可不太好,崔郎又是他身边极为信重的人。
这些人自然不敢触霉头。
江以荺就这么被放任走了。
回到家中,江以荺大病一场,自那以后,就没怎么出过门,也再不打听京中趣事,直到江绮寒同太子定下婚约。
*
江以荺打开食盒盖子看了一眼,是几只极肥的青蟹。
这可是真正的稀罕东西,江府花了好些银子才抢到一篓。
闻着鲜香,江以荺叹了口气,在悬殊的实力面前,她选择了妥协,而不是不自量力的硬碰硬。
这几只蟹是她从晚膳中省下来的,正准备送去给江绮寒呢。
整个毓秀斋只有一个小侍女彩灵,是江绮寒从乡下带上来的,至于其他人,江夫人没打算给,江绮寒也没要。
因而院子里静悄悄的。
天色近黄昏,日光照的整个园子都泛着金色,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耳边隐隐绰绰有水流声和虫鸟嗡嗡声,吵得人心里烦闷。
毓秀斋总是锁着门,江以筠迎着门匾上的光眯了眼睛,抬手扣了扣铜环。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彩灵才脚步匆忙打开门。
循着半开的门缝望去,只见江绮寒散着发髻,身上只披了件外袍,神色困倦地靠在廊下。
阿姐这么早就睡下了?
江以荺睁大了眼,这太阳可还没下山呢。
那这些青蟹……江以荺有些迟疑的回头看了看。
江绮寒倒像是知道了她的来意,下巴点了点,说道:“妹妹这是送什么来了?”
小竹忙提了食盒上前,替江以荺答道:“是青蟹!”
江以荺也笑着开口:“这会子正是螃蟹上市的时节,厨房采买的人手好不容易才抢了一篓子来,今日晚膳做了些,特意送来给姐姐。”
江绮寒心里有些不耐烦,他正忙着处理着事情,可是这便宜妹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天天往这里跑,哪怕长得养眼现在也十分讨嫌。
一点螃蟹而已,也就她还当个宝贝。
只是……看着江以筠期待的神色。
罢了,也是好心。
他动了动身子,趿着鞋子动作随意地越过石板路,亲手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眼角忽然弯了起来,那张秾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确实不错。”江绮寒顿了顿,说道:“我很爱吃这个,妹妹费心了。”
“阿姐吃过螃蟹?”江以荺有些疑惑。
前面走着的人顿了顿,慢慢回过头,那双狐狸眼紧紧盯着江以荺:“当然,乡下庄子,什么没有?”
那语气像是带着笑却又十分冰冷,掺杂着江以荺难以理解的情绪,她只觉得被盯住的瞬间浑身冷了起来。
她警醒起来,阿姐是在向她抱怨过去生活的不易吗?
江以荺抿了下唇,怎么办?她该怎么说?
江绮寒将食盒搁下,漫不经心地嘴上赶客:“天色晚了,我这里又没有灯笼,妹妹早些回去吧。”
不,不行。
江以荺攥了攥袖口,此时阿姐心里一定很难过,如果现在就走只怕适得其反,阿姐会更难过。
自己应当留下来陪她多说说话,也许聊着聊着,心结就能解开了?
于是她开口:“阿姐,要不……今日我就留在毓秀斋陪你吧,咱们姐妹也好多说说话?”
留下来陪他?
嗤。
江绮寒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分给江府的耐心即将耗尽。
这便宜妹妹整天在想些什么?
他们当前的关系有无数种可能,却绝对没有秉烛夜谈这一种。
他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温和真诚些:“不用的,妹妹,其实我比较习惯自己一个人,旁边若有其他人,反而睡不好。”
“是这样吗……”声音蔫了下去,显见的失望。
江绮寒无动于衷。
终于,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败下阵来,垂了头。
江以荺终于走了。
“彩灵,以后在江府,还是尽量给我换上女装。”江绮寒听着脚步声渐远,突然对一旁说道。
“是!主子。”
“行了,让周黓回去吧,务必把这件事给我办好。”
彩灵点了点头,脚步轻盈地向后院走去。
天色确实晚了,太阳已然落山,仅存的光线便不足以看清路。尤其是石子坎坷、花影重重,路并不好走。
江绮寒眯了眼睛,不知怎的就想起某个纤细的身影,若是不慎绊倒或是踩上苔藓,那双手是否会被粗粝石子蹭破皮,然后哭着向他求救?
他想了想这个画面,倒觉得有趣起来。
江以荺回到汀兰院,心里越想越委屈,阿姐真是块怎么捂都捂不热的石头。
这些天下来,她已然竭力讨好了!
可阿姐仍然对她那样冷冰冰的!
毕竟是一家子姐妹,其他家的姐妹都是能够住一个屋子,睡一张床榻的。
江绮寒居然直接就拒绝了她!
她只是想同阿姐亲近亲近,即使不能像寻常的姐妹,至少也缓和一点关系吧。
可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了,什么都没能改变。
恐慌逐渐弥漫在江以荺的心头,她应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那块云凌锦仿佛已经系上了她的脖颈,稍一用力,就能让她脖子断掉。
衣领忽然变得碍事,江以荺伸手扯了扯,还是难受。她拿起一旁的剪刀,朝衣领剪去。
“小姐!”
小竹倒了杯茶进来,就看见江以筠拿着剪刀对向脖子,顿时大惊,连忙扔下手中茶盏,夺下了江以荺手中的剪刀。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江以荺被打断了动作,愣了愣神,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刚刚,是想把衣领剪碎吗……
“没事儿。”她安抚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衣领有些勒的慌。”
“你可把我吓坏了小姐!”小竹心有余悸的顺了顺胸口,刚才那情景,她还以为小姐想不开了呢!
“可是……”
小竹刚刚放下的心一紧。
江以荺扯了扯衣领,有些迷茫道:“我真的觉得很难受。”
*
江以荺病了,病的十分奇怪。
御安堂的大夫捋着胡须,眉头紧锁着把了半天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夫人坐在床边,捏着江以筠的另一只手,满脸担忧之色。
这位蓄着白髯的老大夫终于睁开眼,收回了把脉的手,开口道:“小姐这几日是否有收到惊吓?”
“惊吓?”江夫人皱了眉头,转头看向小竹。
小竹连忙出声:“这几日小姐起居都如同平日一样,并没有冲撞什么呀。”
“这倒怪了。”老大夫伸手摸了摸胡须,“这脉象上看起来,脉短如豆,滑数有力,其病发于惊骇,进而脾肾两虚,若是没有受到惊吓……”
“等等!”小竹突然想起前几日江以荺做的梦,立即说道:“小姐前几日夜里被魇住了,出了好些汗,是不是这个缘故?”
“被魇住了?怎么没同我说?”
江夫人瞪了一眼小竹,颇有些要发火的迹象。
小竹低了头,她倒是想说来着,只不过被小姐拦住了。
况且,若是被夫人知道此事,怕是会责怪她们没照顾好小姐,这两厢比较下来,她就把此事瞒下了。
谁知道,小姐竟会被惊吓到生了病。
“阿娘……”
帐子里传来江以荺有些虚弱的声音,她是被江夫人的那一声给吵醒了。
娘亲总是这样,脾气有些火爆,这府里除了爹就是她最大,平日里几乎在府里横着走。
也就是因为这个性子,日后才会在江绮寒那儿吃亏。
她叹了口气,握住江夫人的手:“娘您别怪小竹,是我不让她说的。现在我也感觉好多了,也许吃几服药就能好全,您可别气坏身子。”
老大夫也点点头:“小姐这病并不严重,按时吃药定能痊愈。”
江夫人听到这话才放心许多,让人带着大夫去写药方。
一面又握住江以筠的手:“栖栖呀,娘只有你这么一个独苗苗,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娘也不想活了!”
等消息传到毓秀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江绮寒端着另一只御赐的白玉杯,听彩灵向他汇报这件事,有些错愕。
这么巧?从他这里回去就生病了?
昨日傍晚明明还好好的,他不信就回去这一小段路就生病了。
还真是娇弱。
只不过,与他何干?
江绮寒放下茶杯:“行了,管她做什么。”
彩灵抬了头,有些犹豫:“主子,其实……江小姐这几日对您挺好的。”
江绮寒的动作顿住,定定的看了彩灵几眼,直到她撑不住低下头去,才忽然笑了。
“怎么,想去伺候她?”
“彩灵不敢!”
“那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江绮寒冷了脸。
话说江夫人在女儿床前守了一天,直到见江以筠喝了药安稳睡下,才回了素春斋。
已至亥时,邀月阁的灯火灭了大半,只剩了两个守夜的女使嬷嬷在外间守着炉子,只是累了一天,两人也都开始打起瞌睡,整个屋子便只有烛火哔剥声和微微鼾声。
小竹拥着被子坐在塌下,就着不盛明亮的烛火编着一个梅花络子,不知何时,一股不同于熏香的甜香味弥漫开来,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打了个哈欠,却不小心睡死过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江以荺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