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蒋泽昀环顾四周——
头顶的贝壳屋顶破了个大洞,两人说话的间隙,还在不停地掉闪着珠彩光芒的屑屑。
他被捞起来的玉石凹坑即使寸寸碎裂,也能看出玉的质地极好,仿佛有暗色的水在其中流动。
旁边几架珊瑚树做的柜子七零八碎,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骨头、五颜六色的发光碎片、缺胳膊少腿的石头摆件……
彩色的方型泡泡瘪得很明显,浓稠的玉髓流了一地。
还有远处一片狼藉的庭院……
而他,身处于这堆混乱的中心。
蒋泽昀倒抽了一口冷气。
半响,他难以置信地开口:“这些……都是我干的?”
他明明在录制节目,在明亮的湖边,在绿油油的草筏上。
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光线半明半昧,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地方?
“就是你!”女孩愤怒地攒着他的衣领,将他又拎得高了几分:“我的家全被你毁了!你赔给我!”
这时候,他才看清眼前女孩的模样——
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柳叶一样的眉毛皱得拧在一起,小巧高挺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气。
一切表情都显示出她目前极其糟糕的情绪。
尤其是那双泛着金光的杏眼,气得快要喷出火来,
“你家?这里是潮海吗?”他望着远处被结界在外隔绝的水流和鱼类,再想到龙神的传说,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对啊,这是潮海。”她紧紧地盯着他:“别转移话题!”
他试图解释:“我在湖面上划船,雷声一响就到了这里。”
他猜测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穿过你的结界,也没有足够结实的身体可以砸碎你的家。也许是这道威力巨大的雷把你家劈坏了。”
可她好像并不想听他解释,他每多说一个字,就看到她的脸多红润上一分——被他气的!
等他整句话说完,她的头顶已经产生了小小的气旋。一阵阵凌冽的风从气旋里刮出,快要把幸存的半边屋子也一并销毁。
她怒不可遏,凌空而起,眼中金光大盛:“不赔的话,你就给我的宝贝们陪葬吧!”
空气中响起阵阵龙吟,虚幻的长影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她身后,连空气都开始颤动。她手掌一翻,手里腾起一团金红色的火光,顷刻间就要打到他身上——
“等等!”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
心一横,咬牙认下了这笔糊涂账。
“我赔!”
岸上有他牵挂的人,有他急需处理的事,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蒋泽昀话音刚落,身旁虚幻的长影便凝结成金黄色的线,涌入他的心脏,他的心口一烫——
那震耳欲聋的龙吟声消失了。
他睁开眼,看到女孩从半空缓缓落下。
她纷飞的裙摆和袖口划出好看的弧度,在这幽深的水域里开出一朵莹白色的花。
“怎么赔?”那朵花双手交叉摆在胸前,脚尖一点一点,宣告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
在这生死攸关又满腹委屈的谈判时刻,蒋泽昀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说要赔的是她,不知道怎么赔的也是她。
“我不清楚到底坏了多少东西,先算一下吧。”他提议道。
“可以。”她颔首同意,随即伸出白皙的手指开始细细计算。
“玉髓泡泡床一个,我花了一百二十年的时间搜集材料,又花了一百二十年的时间炼制。会唱歌的石鱼四座,用三十年刻好的。鹏鲸的骨架一副,光等它死掉就花了我六百年。蚌王的月光粉拳珍珠四对,每对价值三百年。凤羽鱼的尾巴……羊岑鱼的角……南鳄蟹的眼睛……还有院子里的碧玺宝石塔……珊瑚琼玉树……”
她数得很真挚,他听得要裂开。
鹏鲸是什么?
羊岑鱼是什么?
南鳄蟹又是什么?
这几千几百年的,都是什么?!
要不是她那么生气,他都要以为自己被讹了!
*
没错!他就是被讹了。
洮箐悄悄抬眼,看对面青年的表情从孤注一掷的凝重变成错愕,最后变成生无可恋的呆滞。
他并没有发现她目光中闪烁的……那么一点点点点心虚。
那玉髓泡泡床是她自己打瘪的,谁叫他半天不醒,害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不过还好这家伙不是铁板一块,不然她一掌下去,这千年累积的家当就没人赔了。
但她确实损失非常惨重!
所以她把所有东西的年份都往上翻了三倍。
什么?这种索赔太残忍?
她的辛苦珍藏毁于一旦,没有索赔十倍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能轻易放过!
她十分理直气壮:“所以你总共欠我...五千八百九十三…不,六千年!”
“……!!!”
平白又多加一百零七年刑期的蒋泽昀闪烁着冤大头的光芒,无语凝噎。
“你叫什么来着?”初步敲定了债务年限的债主心情好起来那么一丢丢,终于想起来问问未来打工仔的姓名。
“蒋泽昀。”
“种族?”
“……人类。”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明知故问。
她撇了撇嘴:“啧,我最不喜欢你们人族。”
刚才她只听出来了他想赖账,谁关心他是什么。
“这么说来,你不是人族?”他反问道。
她抬起精致的面庞,留给他一个骄傲的下颌线:“当然,我叫洮箐,是潮海龙族。”
……这湖里果真有妖怪。
“……我不是妖怪!是龙!再修炼个几千年,没准我就是龙神了!”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大声反驳。
“咳咳!”她感觉自己好像反应过激,清了清嗓子,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好好将他打量了一圈。
“嗯,长得还行。”
这人剑眉高挺,面部线条很是锋利。但圆润清朗的琥珀色瞳孔和一对泛着桃花的卧蚕让他看起来并不显得攻击性强,反而显示出几分温和。
这样的人族……脾气应该挺好吧?
洮箐摇了摇头,脾气好有什么用?长得好也不能当饭吃。
这里有那么多需要打扫的地方,她可是眼馋隔壁暗河的鳌虾那对钳子很久了,既能搬垃圾,又能清理稍不注意就长出来的海草。
她不需要孱弱的人族,她需要大大的钳子!
她越想越觉得合适,小手一挥:“你就先做……一千年的鳌虾吧!”
什么?鳌虾?
等等!
蒋泽昀伸出尔康手——
洮箐无视了蒋泽昀试图阻止的手,她两指并拢,在空中划半个圈,画符似地写下一堆带着金红色光芒的线。
她轻轻一点,这些线便飞出去,一条条缠绕在蒋泽昀身上。
蒋泽昀在金线的裹挟下越升越高,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他感到身上越来越烫,那些线不停收缩着,让他喘不过气——
不行!不可以!
他紧咬住牙关,抗拒着改变。
痛,真的太痛了。他的肉和骨头像被这些线一点点勒断,再一点点塞进一个小小的地方。
蒋泽昀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不反抗,他是不会那么痛的。
可是!可是——
那让灵魂都颤动的疼痛让他的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无数回忆,好的,坏的,比坏更坏的……
听说人死之前会再经历一遍最不堪的过去,所以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好痛!你在做什么?!”洮箐被他的反抗干扰,眼前也浮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
沁着麦穗香味的田埂边有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他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他将男孩高高地抛出去,又低低地荡回来。
俩人笑起来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融化在午后暖洋洋的光里,男孩咯咯地笑着,他张开手说:“荡高一点,再高一点!”
画面忽而一转。
寂静的黄昏里满是雨后泥土的味道,山坡上寥落的野草疯长着。
突然,山坡顶上冲下来一个四个轮子的金属盒子。
前一刻画面里溢满笑容的男人坐在盒子里,他深深地皱着眉,紧绷着下颌,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赶。
可追赶着他的不是猛兽,而是那个被他捧在怀里的男孩。
此刻男孩的脸上蓄满了眼泪,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呼喊着,奔跑着。
他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珠,任由泪水模糊他的视线。
在那用尽全身力气的奔跑中,男孩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可他好像并不在乎,在翻滚停止的那一秒立刻踉跄着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朝着那个金属盒子奋力追赶。
男人连一个回眸也没有,他只紧紧地握住手上的圆盘。
最后,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脚下用力一踩,金属盒子加速冲了出去,将男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男孩那哭喊得沙哑了的声音高喊着:“爸爸!别走!爸爸!”
“再荡高一点!”“爸爸,别走!别走!”
欢乐兴奋的叫喊和嘶哑嚎啕的挽留在洮箐的脑海中不停交替,让她也随着记忆的主人一起被灼痛。
爸爸……是爹爹的意思吗?
这家伙……和她一样被抛弃了吗?
洮箐的手顿在半空中。
片刻后,她缓缓收回了缠绕在蒋泽昀身上的线,那些线嵌入他的身体中,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
随着线的抽离,蒋泽昀慢慢落到地上。
“你……你为什么要反抗?”
她咬了咬嘴唇,看着脱力地跪倒在地上的青年,语气中不知是愧疚还是懊恼。
蒋泽昀沉默片刻,他蓦然抬头,那双褐色眼睛里的决然让洮箐为之一愣。
两人相视半响,他才开口,言语恳切:“我在岸上……还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不可以先宽限我五十年,让我回去。”
他似是害怕她拒绝,忙补充道:“这五十年我可以成倍地赔给你,到时候做鳌虾也好,蟾蜍也罢,就算你把我变成不会动的石头,也绝不反抗。”
“为什么是五十年?”洮箐好奇地问道。
人族一生不过短短百年,做什么样的事要花去一半的时间?
“你要去找他吗?那个抛弃你的男人。”她想到刚刚看到的一幕,那小男孩泣不成声的急切呼唤,让她回忆起同样不太美妙的经历。
她说:“如果你想找他,我可以帮你。”
蒋泽韵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敛了下去,让她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不,我不找他。”
他语气郑重:“我欠了别人,在还你之前,要先还她。”
……这家伙,也欠了太多人吧?
作为一个债主,她连讨债也要分先来后到吗?!
洮箐思考良久,可能是一个不会反抗的鳌虾仆人诱惑太大,她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我大龙有大量的份上。”
她又说:“不过你身上有我的从契,离开我太远的话,你会死的。”
“从契?”
蒋泽昀疑惑,难道是刚刚他答应赔偿的时候,迅速涌进他心口的东西?
“……大概算是主仆条约啦,你欠我那么多东西,万一没赔完你就死了或者跑了,我总要做点保险。”
洮箐振振有词,对自己趁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举动理直气壮:“反正就是我可以掌握你的行踪。唔,还有,要是你在心里骂我,对我不尊敬,我立刻就能知道。”
“…………”
他现在!
确实!
想在心里骂她了!
怪不得之前他在心里说潮海有妖怪,她那么激动,原来是能听到他的心声。
他深吸一口气:“那你可以随我上岸吗?”
既然山不来就他,那他就想办法。
“不行!”那高傲的山一口否决:“我最讨厌你们人族,岸上么多人,还要待五十年,不可能!”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因为我撞坏了你的家,所以讨厌人族吗?”
“不是。因为……因为!”她拧起眉毛:“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烦不烦?”
“你很久没上岸了吧?”蒋泽昀细细观察着她那些没有被损坏的珍藏,心中有了主意:“岸上现在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就比如有种巴掌大小的盒子,打开以后就会有音乐声,还有小人在里面跳舞,肯定不比你会唱歌的石鱼差。”
她眼里满是怀疑:“你该不会是为了骗我上岸,故意这么说的吧?”
蒋泽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一丝好奇,信誓旦旦道:“绝对是真的。你可以先随我去上岸看一看,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立刻将我捉回来。”
岸上那么多制作精巧的玩具,各种手办,还有迪x尼,任x堂,泡泡x特,各种游戏、电视剧电影、小说……
看她这收集癖的架势,还有宅那么多年不上岸的劲。
他就不相信,现代社会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没有一样能让她留下来!
洮箐一时怔忡。
上岸吗……
岸上……是什么样子?
实在太久了,她只能模糊地记起,天边那火红的霞光里灼热的温度,还有回荡在山谷里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的风。
蒋泽昀目光中的灼灼恳切,又让她想起回忆里他追逐金属盒子时那不顾一切的焦急期盼。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好吧,那就姑且一试。”她听到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