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储

    行至朱銮殿外,正是五更天未晓。

    宫灯洒下的光晕勾勒出几位朝臣的身影,闻茵老远看见其中一人,剥开两颗渴睡的眼,勉强挽起个笑蹭到那人身边去。

    “思燕姐姐。”

    女子将手中玉笏拨到一边,转过头看过来的瞬间,仿若明珠出匣。

    眼前面容清婉的女子便是当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劳思燕。

    前朝承禧年间,劳氏劳庭芝曾官至右相。

    奈何灵帝好大喜功,九州烽烟四起,仍下令征民开凿珍贵矿石建造皇家行宫,劳庭芝上书谏言,却惹来杀身之祸。

    承禧十六年,劳思燕尚在襁褓之中,还没能哭出几声,便随其母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奴隶。

    好在女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又改旧制,着女子亦可入朝为官。鸿明十年,劳思燕高中状元,举世哗然。

    而后更凭借绝世才智深得女帝恩泽,政绩卓然,平步青云,成为名副其实的股肱之臣。

    坊间盛誉:

    “不事蚕桑事卿相,琼林怎囚奔燕忙。

    红袖空老木兰香,笑把婚契题金榜。”

    当今女帝废宰相而设内阁,拜三省长官、六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都察院宗宪为常事内阁大学士。

    其中,又以都察院左都御史葛丘生为首辅,吏部尚书劳思燕为次辅。

    是以闻茵打小便经常遇见进宫议事的劳思燕。

    劳思燕为人和善,怜她年幼,常从宫外捎带些风车、糖葫芦之类的玩意儿解闷,偶尔也同葛丘生一并与她传授功课。

    幼时闻茵答不上母皇的考题,每每泪花一涌,小嘴将撇未撇,劳思燕一双柳眉便率先攒簇,满眼尽是心疼,转头温声劝慰冷脸的女帝,才教她免了许多责罚。

    闻茵因此同劳思燕十二分亲厚,得空便跑去劳府玩耍,入夜还不回宫,非得吵着要搂着劳思燕的脖子才肯入睡。

    对此,女帝曾忍俊不禁调侃道:“朕看皇储如此流连忘返,莫非是效将雏燕子,嫌恶雌雀渐老旧居残败,欲离巢而去乎?”

    一晃经年已过,眼前女子眉眼如旧,像是被清雾浸透的水墨画,在初春薄暝里晕开浅淡的愁思:“殿下今日倒是赶早。”

    她说着抬起手来,替闻茵拂去发间晨露。

    对于臣子来说这是一个稍显逾越的动作,但她做的自然,闻茵亦乖乖低下头,好教她不至于举得手酸:“我想念思燕姐姐想得紧,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自然来的早些。”

    说着还很是应景地憋出个天大的哈欠,含着点点泪花,看起来煞为可怜。

    劳思燕以手掩唇,温柔一笑:“是、是。有幸承蒙殿下挂心,臣不胜惶恐,每日餐前都得沐浴焚香、顿首百拜才敢动筷子呢。”

    闻茵鼻尖皱作一团,哼唧道:“思燕姐姐惯会取笑我。”

    寒暄过后,她将手贴在脖颈处取暖,四下环顾一圈,正巧看到一人身披晨露,自墀台下缓步上行。

    她眼前一亮,蹦蹦跳跳迎过去:“先生!”

    那男子应声抬头,还未及攒出一个笑来回应,先望向她不断搓着脸颊的一双手。

    见状他变戏法似地,自还未褪去的氅衣下递来一个手炉,嘴上还不饶人:“怎的不添件衣裳,穿着如此单薄?”

    “早起喝了满满一盅汤,出门时还发着汗呢,哪知这会子又冷下来了。”闻茵双手圈住暖炉,余光瞥见葛丘生皱着眉还欲教训几句,忙逮住空子撒起娇来,“这不是有先生疼我嘛!只要有先生和思燕姐姐在,哪里会教茵冷着了呢?”

    此话既出,葛丘生无奈地和劳思燕对视一眼,都是摇头笑开了。

    葛丘生此人生的剑眉星目,配上刀片似的薄唇,没什么表情时教人想到寥寥数笔的碑文,只可远观。

    此时乍然笑开,倒像是春雷过境后冰河解冻的第一声,草没马蹄小荷才露,蓬勃又鲜活。

    被这笑容一晃,闻茵正愣神,却听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裙幔曳地。

    她屏息,下意识寻找容缬的身影,还未看清,恰有内侍拖长了调子喊道:“皇上到——”

    闻茵最后望一眼午门的方向,转身同众臣一同迈入朱銮殿。

    方才进殿,她便感受到一束视线,针尖儿似的扎在面上,如有实质。

    觐见礼毕,她迎着那温热的视线抬头,只见闻默高坐于龙椅之上,唇角衔着点笑意:“众爱卿平身罢。”

    她声线平稳,呼吸间乌发环抱的冕旒都不曾摇晃半分。目光隔着粒粒垂珠掷过来,像是美人于水榭上探身卷帘,临湖观鱼。

    “咦?”湖水皱起彀纹,女帝环顾四周,眉心蹙起,“小江爱卿巡抚阆州既毕,今日就该抵京了,怎的还未到?”

    众臣面面相觑,俱是疑色。

    他不会回来了。

    低头凝视朝服上的龙纹,闻茵只觉襟喉之地一阵窒息般的绞痛,说不清是庆幸抑或悲哀,只近乎木然地想。

    这时。

    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步步有力,不近人情的铡刀也似。

    闻茵似有所觉,回头看清来人,脑中轰然一声。

    十步之外,晨曦泼地,烫出一个逆光的影子。江梳寒从光晕里踱步而出,一袭红衣就日,振袖间掀身下拜:“臣途中耽搁,赴朝来迟,罪该万死。但请陛下责罚。”

    “自蜀川一路北上,小江爱卿舟车劳顿,迟来也是情有可原。”女帝挑眉,“只是不知这途中耽搁,是所为何事啊?”

    “回陛下的话。”江梳寒前行几步,低眉敛目,“臣今晨出发时,于东街偶遇一对母女行窃,正被扭送衙门。作奸犯科之徒伏法,本是罪有应得,只是那妇人沿途哭嚎动天,自言本是蜀中织妇,家有布庄桑田,安平富足。不想今岁阆州山洪,布庄倾塌桑田被毁,丈夫也于洪水中罹难。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携幼女四处乞讨,因腹中饥饿难忍,这才心生邪念,偷了两个肉包子,却被当场抓获。”

    “古有大禹下车泣罪,臣今思之,惊觉惭愧不已,自忖居位食禄却无以报效万民,有愧先贤、有愧陛下,由此心生踌躇,故而耽搁。”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一时落针可闻。

    满室交织的视线之下,江梳寒缓缓挺直脊梁,瘦骨耸如山峦起伏,整个绷作一把拉满的劲弓:“臣,监察御史江梳寒,奉旨巡按阆州审理锦屏山崩一案。如今水落石出,天理昭彰,臣具本弹劾工部尚书容缬,贿赂堰官私征民役,罔顾敕令于锦屏山擅采矿藏,长逾十载,以至山体受损不堪重负。须知今次锦屏山崩,非为天灾,而是人祸,望陛下明察,议罪论处!”

    声声在耳有如惊雷掷地,朝堂之上,众皆哗然。

    这江梳寒乃是容氏幺女容绡所出,自幼认在容缅名下抚养。他如今当众弹劾自家姑母,岂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好一出大义灭亲!

    有好事者偷觑容缬的脸色,只见她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徒留一个生硬的侧脸。

    女帝一双凤目里光华流转,盯着江梳寒看了半晌,才悠悠道:“证据何在?”

    “臣自领命以来,已详细取证,现呈上蜀川布政史刘迎等当地官吏口供证词六十余份、容缬私账与往来书信二十余份,另有蜀地堰官与劳工五人于驿站听候传唤……”

    “母皇。”

    众人还未从连串的证据中回过神,却见皇储倏地敛衽下拜,面色冷凝:“儿臣有事相告,还请母皇明鉴。”

    女帝定定看她一眼:“你说。”

    “今次江御史巡按阆州,兹事体大,儿臣忧其安危,特向母皇求一锦衣卫名唤有栖者暗中随侍。”闻茵直视龙椅,一字一句地说道,“然自一旬之前,有栖曾来信向儿臣禀告,他亲眼目睹江御史与蜀川布政史私相授予,不知所谋何事。儿臣心有所虑,嘱他暗中搜查,不料竟就此失联。传信江御史询其下落,却是一封封石沉大海,未有回音。”

    女帝以手支额,似是惊讶地一挑眉。

    大黎上下皆知,当今皇储闻茵与伴读江梳寒感情甚笃,二人不仅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细算起来,还是血脉相连的亲族。

    如今这出割袍断义,着实是出乎意料,连葛丘生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不知母皇可否记得,有栖乃是飘零孤儿,七年前为二皇兄所救,这才得以捡条性命。”指甲快要嵌进掌心,闻茵用力一阖目,这才扳过自己的脑袋望向江梳寒,“有栖虽为人木讷,却从来恪尽职守,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江御史,竟落得下落不明?”

    江梳寒终于抬眸看她,碧玺色的眼睛里神光离合,像是小溪上跃动的光团儿,极轻极快地一颤,撞进她眼底摔个正着。

    闻茵手心冒出冷汗。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

    江梳寒所呈证据确凿,她无以辩驳,只好派有栖暗中刺杀,若事成,则可保全容氏一族;若不成,她便趁此倒打一耙。

    上一世出嫁前,她曾听闻刘迎有意嫁女与江梳寒,虽不知最后因何未能成事,但二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只是可惜了有栖……闻茵暗自咬紧牙关,敛去眸中痛色。

    女帝将目光从她眉间摘下,轻飘飘落到江梳寒肩头:“小江爱卿,可有此事?”

    闻茵见状微一蹙眉,再开口,已是语带哽咽:“二皇兄生前躬行节俭,所留遗物寥落。唯有有栖,还请江御史高抬贵手,饶他一条性命,也算是告慰亡兄在天之灵!”

    “回陛下的话。”片刻过后,江梳寒唇齿翕张,眼睛却并不看向御座,而是拐向一旁的闻茵,“皇储殿下怕是误会了什么。”

    “有栖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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