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拢苍山,孤林无迹。
“救命……救命……”
元熙沿着树林穿梭,嘴里一直喊着“救命”。这个树林被浓雾覆盖,没有一丝光亮。
“铃——铃——”
她似乎是怕极了,两只手一直捂着耳朵,眼泪不自觉的滑落在脸颊上。
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却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了起来。眉心间的云朵印记红的过分妖冶。
她一直跑啊跑,头也不敢回,就怕被身后的人追上。
“咔嚓”一声,她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便被绊倒在了地上。
元熙扭头看去,那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她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举着把剑向她砍来。
“不要!”
元熙猛的坐了起来,身上洗的泛黄的寝衣也被汗水打湿,头发黏作一团贴在头皮上。
她捂住了胸口,那惊慌般的感觉久久不散。
那个人到底会是谁……
身体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二殿下,您又做噩梦了?”
元熙倚在墙边眉眼低垂,有气无力的说:“是啊,又做噩梦了。”
两千年来的每一个夜晚她都在做梦,一个相同的梦,她好像被困在那里了,她想逃出来,可每一次都是事与愿违。
按理说神本应无梦,可她的梦境却从不会缺席每一个夜晚。
神吗?她好像也不是。
一个自出生起就被扔到人间两千年的神,算是神吗?
“您要不要去抓点汤药喝一下?”
元熙轻扯了一下嘴角,将眼角的泪抹掉,“桑桑姐姐,我都数不清你是第几遍说这样的话了。”
桑桑也沉默了,人间的汤药对神来说自是无用的。若是有用的话,她也不至于每天都要受噩梦的干扰。
元熙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就倚在那里,眼睛望着外面,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就任由冷风刮到身上。
外面皑皑白雪覆盖在远处的山峦上,好看极了,却又很是孤寂。像极了她如今的模样。
许是太冷的缘故,她眼角的泪又流了出来,她有些哽咽的问:“桑桑姐,我真的是元熙吗?还有矞桑幻境,是不是你故意编的故事骗我的?”
桑桑顿了一会儿,她看不到元熙的表情,但听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应该又哭了。
本应该享受神界无上尊荣的矞族二殿下,却被放逐在了人间两千年。
有的时候,桑桑也会怀疑当时他们做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可矞桑幻境一点魔气都不能留存,哪怕她是矞族王族,哪怕她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桑桑柔声回应她,“你是元熙,矞桑幻境的二殿下。”
元熙在窗边挂了一排风铃,她很喜欢整些小玩意儿,打发自己无聊又漫长的时间。
元熙就这样听着风铃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元熙是被窗外的阳光给晃醒的,她伸手替自己挡了挡阳光,眼睛眯了眯又睁开,擦了一下眼角留存的泪,伸了个懒腰就站了起来。
“倒是难得放晴了。”
她一扭头就看到一位白衣男子手中提着个云朵形状的灯站在自己旁边。他的身后还站着四个同样着白衣的女子。
“见鬼。”
元熙又趴在了窗边的桌子上。
“这梦居然还没醒,再睡一会儿。”
桑桑问她:“你这是又做噩梦了?这是人间哪来的鬼。”
元熙迟迟没有给她回应,那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趴在胳膊下的眼睛缓缓地张开,又极其缓慢的将头往那边扭去,仿佛只要这样,旁边的人就看不见她一样。
“二殿下,长老让小仙接您回矞桑幻境。”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竹屋内的宁静。惊扰了屋内的雀儿。
元熙有些惊讶又有些窃喜,“你说什么!?”
祁泽又说了一遍:“长老让小仙接您回矞桑幻境。”
“长老?”元熙原本高涨的心情却在这一刻跌落下来。
祁泽回答:“是。”
竟然是长老让她回去的吗?
元熙撇头看向窗外,窗外是由竹子围成的一个小院,外面的田亩上本是种了些花花草草和蔬菜的。可自打冬日来后,那层层的雪就把它们压垮了。
她看着覆盖在它们身上的雪慢慢的开始融化了,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土地原本的模样。
说来也怪,神族是不需要进食的,可她不一样,若是不进食,便会很饥饿劳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元熙问他:“矞桑幻境,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人回:“矞桑幻境隶属神界,是只有矞族居住的地方。”
说的倒是很官方。如今这方世界,早已被分作了五处。神界、人间、妖境、魔域、鬼府。五界互不相连,不再相通,各守一隅。
但凡事总有例外,而这矞桑幻境正是连接五处的钥匙。矞桑幻境只有一族居于内,那便是矞族。
凡人或者妖族若是得道升仙那便由矞族领着进入神界,若是修成魔,同样也是由矞族领着入魔域。
而元熙的身份在矞族内也算是举足轻重了。
元熙轻笑了一声转过头看他,“矞族?你看我是吗?”
祁泽抬头看了她一眼,遂又低下头说:“您眉心间的红色云朵印记,是矞族王族才有的印记。您自然是矞族。”
元熙又把头扭了回去,淡声回他:“你走吧。”
祁泽向她施了一礼,“还请殿下不要让小仙为难。”
他一施礼,后面的小仙子也就同他一样,做着同样的动作。
可元熙现在看着却是觉得甚是滑稽。
拜一个居于人间两千年的矞族灾星也怪为难他们了。
元熙有心想要逗一下这个人,这还是两千年来这里第一次来人。
元熙扯了个笑,问他:“哦?我为难你了吗?”
“可我在人间待惯了,并不想去什么矞桑幻境。”
桑桑问:“你明明很想回去的,是因为不是仙主和小殿下接您回去吗?”
仙主和小殿下……
一个是自己的姐姐,一个是自己的孪生妹妹,她们本应该是一家人的。
元熙伸手拨了下挂在窗子上的风铃,那风铃声可真是悦耳,像是有灵性一样,在她无聊又漫长的岁月中奏了一曲又一曲。
桑桑替她们解释说:“可能仙主和小殿下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不得已吗?”元熙喃喃道。
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早已学会了不期待。反正每次期待都会落空。
祁泽似是知道些什么,又说:“仙主和小殿下以及诸位长老都在矞桑殿等您。”
元熙笑了笑,她好像很喜欢用笑掩盖哀伤,仿佛这样,她就会忘掉那些让她烦忧的事或者是人。
“他们为何让你来接我?”
祁泽答:“这是云呈长老的意思。”
云呈长老?不就是那个主张让处死她的那个人吗?哦不,是神。
果真是在人间待久了。
可云呈长老如今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元熙起身走到那人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小仙子,你是他的人?那你……会不会半路把我杀了?”
她说的时候是笑着的,眉眼弯弯,眼睛里像是盛了星河,很是好看。
祁泽面容呆滞了一瞬,低头说:“二殿下,您说笑了。小仙怎么敢杀害殿下?”
元熙笑了笑,跟前几次的皮笑倒是不一样,这次她笑出了声,那笑声像银铃,却又藏着几分苦涩,“是吗,你不敢,可总归是有人敢的。”
两千年前,云呈没杀了她,可谁能保证如今云呈会让她活着?
她抬头望了望,眨巴着眼睛,把在眼睛中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生而为神,却被封了灵力。我除了寿命比凡人长,又与其他凡人有什么两样。”
云呈捏死她应该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元熙撑着脸看向祁泽:“小仙子,我们定个赌约吧。我赌……我很快就会死。”
她没有说具体期限,只是说很快。她也想赌,矞桑幻境还是有人护着她的。
说完她嘴角还勾了个笑,无情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也就变得多情了。
桑桑有些心疼她:“殿下……”
可她只是扶桑树的树灵,做不了什么,更帮不了她。
自元熙出生起,就被封印在了她的体内,并与她一同到了人间。
当时的元熙也只是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却因灵力被污染不纯粹,长老殿的众人想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的大姐空青,也就是当今的仙主,当时也无力与众长老抗衡。最后定下了两千年的誓约,将她送往人间,净涤她的灵力。
空青也只得给她找了家好人家抚养她。那家人并没有其他的孩子,对她也是真的好。可是漫长的神明又怎么能和脆弱的凡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呢?
最后她的“父母”去世了,她便独自一个人在人间活了一千多年。只有封印在体内的桑桑可以陪她说话。可桑桑只有声却无形。
这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是孤独的。
要是说她不想回矞桑幻境,也是不可能的,那里本来应该是她的“家”。漫长而孤独的神,被困于这一小方院落两千年,连远处的山峦都未曾敢去过。
她怕遇到人,怕被发现她不是人,便会变成人人喊打的山野精怪。她又渴望遇到人,像是孤鸟寻到了可以庇佑她的族群。
可孤鸟最终也只是孤鸟。
她也曾渴望过会有家人来陪她来看她,可最终也只是妄想。
她只能从桑桑的话里勾勒出她们的模样。
元熙想见见她们,看一下她们是不是真的如此冷血。
元熙笑了笑,也没觉得这人会陪她赌这个已有定论的赌约。
元熙问他:“小仙子,可否让我换件衣服?”
祁泽见元熙愿意跟他走了,松了口气,“自然是可以的,小仙在外面等您。”
元熙看着那人出去后,就去箱子里来回翻找衣服,和她们第一次见面,总归是要留个好印象的。
哪怕……自己最后的结局并不是美好的。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两千年漫长的生命,早已经倦了。
元熙手里拿着两件衣裙,问桑桑:“桑桑姐,你说我是穿这件黄色的,还是这件白色的?”
桑桑想了想:“黄色吧,会显得活泼点。”
尽管明知道桑桑是看不见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样式的,元熙最后还是换上了那件黄色的衣裙,她又给自己挽了个发髻,用上唇脂。
最后对着镜子笑了笑。
元熙推开门,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背影总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微微皱起了眉,又随即舒展开来。
怎么可能见过,他应该也是第一次来人间。
桑桑曾说过,五界的联系早已被切开,就算是神族,也无法轻易往返人间。
“我收拾好了,我们应该怎么去?”
祁泽转身望向她,将手中的云朵灯递给了她。她接过灯后,那灯瞬间燃起了光亮,又很快熄灭。
她皱着眉将灯往上拿了拿,连那里的灯也不欢迎她吗?
祁泽解释说:“这是引路灯,外来人都需要执灯进入矞桑幻境。”
元熙攥着灯的手又紧了些。面容却是依旧。
元熙看着他两手来回扭动,像是在掐诀。
事实证明,他就是在掐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蓝紫色的像是水镜一样的东西就立在了地上。
上面闪闪亮亮的,元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新奇的玩意儿,就被勾了神。
祁泽率先走到了水镜旁:“殿下,请随小仙来。”
元熙最后又瞅了眼这个院子,依山傍水,远离喧嚣,当真是一个闲情雅致的好去处。
这个她待了两千年的地方,也不知还能再回来吗。
元熙经过祁泽时,好像听到了句,“你不会死”。
但又很快被头晕目眩的感觉包围。
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闭上眼睛,伸手捏了一下额角。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后,面前已经不是她的小院子了。
还好,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