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玉石台,寒风卷着细雨打在李溋身上,他跪了三日,膝盖早没了知觉。
玉石台两边青石道上,故意走过的瑶山弟子忍不住互相交耳。
“那就是灵中境如今的太子?他还跪着呢?”
“害死了养大他的师兄,还敢只身上山请罪?!”
“听说这位当年一朝学成,入世就对四海起兵,屠城灭国,如今天下人族尽归一,山下人都说,人皇太子,太子这后缀都能去了,还在这卸甲跪山惺惺作态?”
“我师父说,他当年上山时求着月仙人收他,你们都知道内门弟子不得令不可下山,结果他在月仙人受伤闭关时走了!到底是自己的权势重要啊。”
闲言碎语越来越大,之前两日不敢议论的人见没人管这位太子,纷纷大胆探讨起来,李溋充耳不闻,也无瑕去听,只看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上首有脚步声,李溋顿时紧绷身体,察觉不是自己师尊后若有所失,抬手行礼道。
“弟子李溋,求入乘风台。”
他已十分虚弱,但依然掷地有声。乘风台是月仙人住所,四周有结界,不得允许无法入内。
来人长身玉立,神态悲悯,是瑶山掌门姬云亭,她还未开口,身边一位长须长者先一步道。
“瑶山受不起太子殿下的大礼,既然巫满尸身归山,还请殿下下山去。”
他扬声送客,李溋垂着眼睛,抬了抬下巴道。
“掌门,李溋只求见师尊一面。”
长者又冷笑一声。
“月仙人常年闭关,如今不出想必殿下也明白她的意思。”
听见师尊可能不愿意见自己,李溋袖子下的手握了握。
“私自下山,连累师兄之罪,弟子愿受责罚,只求师尊见弟子一面…”
“私自下山?殿下倒是擅于避重就轻,纵容下属坑杀同门一事半点不提,你的行径要受训诫杖处置,太子尊贵,瑶山岂敢伤,还请殿下就此下山,往后瑶山与殿下再无瓜葛!”
李溋抬眼扫向咄咄逼人的长者道。
“李溋有罪任凭处置,但下山与否,与瑶山有无瓜葛,弟子要听师尊亲口说。”
他神色里那丝你算什么东西与你何干的意思把长者气得不轻,正欲发作,掌门身后有弟子匆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言语。
掌门的注意力却在他的肩头处,那里有一片水渍。
浮朝刚从乘风台下来,带给掌门月仙人的话。
“师叔说,全凭掌门处置。”
那位说不管,却以水为媒关注此间。
密林巨树下,形容枯槁的老人端坐在树前,白色飞絮绕着他转,仿佛是睡着了。
他脖子上有一道贯穿伤,肩头魂火已散尽,显然是死去多日。
山月半蹲在他面前,面前数只细香燃到尽头,奇的是香灰依然是竖立,并没有散落在地。
“我知道了,你安心走吧。”
山月说话平缓无波澜,眼前老者没有任何反应,她想了想,又道。
“也不用担心我。”
话音落,香灰倒地四散,老者的身体随着那些飞絮消散,只剩下骨架。
山月依然注视前方,但她眼里不再是巨树和飞絮,而是玉石台。
视线有些模糊,像透过水面看过去,山月见请罪的人衣衫单薄,山风很冷,人间是冬季,瑶山自然更冷,冻了三日的李溋脸色惨白。
站在浮朝的人道。
“任凭处置?太子倒是坦荡,是笃信瑶山不敢处置你!”
是府岩仙人,围看的众人的议论声由远及近。
“原来是府仙人,岳仙人还没有消息?听说山外山弟子魂魄都飞回众生窟了,府仙人与岳仙人是同期师姐弟,府仙人这心眼…”
一旁师姐点头道:“离州乱战刚过,岳仙人一门就在离州,恐怕凶多吉少。”
“这也算到李师弟头上吗?我觉得打仗嘛…难免……”
“你们快看天上的飞絮!巫仙人坐化了!”
众人闻言齐看乘风台的方向,李溋眼里闪过痛苦,忍不住想望,但终究没有抬头。
“这回月仙人非把他逐出师门不可!”
山月看到此处,站起身往玉石台去,她又听见府仙人的指责和喝问,李溋不予辩解或解释,默默受了,问罪到最后,府仙人请掌门令道。
“既然是瑶山弟子,那先受了训诫杖,再谈其他!”
山月脚步一顿,她知道会有这么一遭,而李溋只是沉默,广场上安静许久,大概是在备刑,随着浮朝肩头水渍慢慢风干,山月能看到的范围也逐渐减少。
她走到长长的悬空桥时,看见行刑弟子拿了漆黑的训诫杖站在李溋身后,只待掌门点头。
那人似乎是府仙人门下…
“真打啊…”
“训诫杖厉害得很!挨上五杖能躺了十日!”
视线消失,只留声音,山月听见一阵刑杖掀起的厉风,接着重重击打到脊背上。
没有听见李溋的反应,只有行刑的闷声一杖接着一杖,山月默默数着,直到那片水渍彻底干涸,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是最后一声,她听到一丝痛苦闷哼,以及行刑弟子难以让人察觉的毒狠冷笑。
山月察觉不妙,疾步上桥往玉石台去,她手里飞快结印,待能看见大殿时,打出手中法决!
行刑弟子一开始还有些顾及,十五杖过,李溋背后已经没有下手的地方,打到这种程度还无人阻止,他偷看了一眼府岩,得他默认后杖头一偏,欲往李溋脖颈处砸过去!
这要命的一杖终究没有落下,堪堪停在李溋身后一寸,行刑弟子再怎么施力也打不下去。
“行了。”
姬云亭目光敏锐,余光看见一角衣衫向这边来,她明白那人的意思,制止刑罚。
山月来时,李溋后背满是鲜血摇摇欲坠,听见她的脚步身,转身膝行两步,可终究支撑不住,一句师尊未喊出,就向前摔去。
自己的袍角被他抓在手里,山月低头看了眼跪伏在身下,七年不见的徒弟,伸手从他手里拽出衣袍,走到掌门面前。
“掌门师姐。”
“月师妹。”
她问府仙人。
“府仙人要杀他,何必多此一举。”
府仙人怒极。
“师妹出关可真是时候!你的好徒弟害死这么多人,瑶山罚一回都不行?!”
山月转眼看他。
“师姐因何失踪暂无定数。”
“他自己都认!你还要袒护他?那我师姐的命呢?!”
府仙人一副不顾仙人仪态的模样,要上前质问山月,山月不做理会,打断道。
“我去众生窟看过,点在临章师姐残魂前的固魂香是落地的。”
固魂香落地,说明是生魂,人还有生气。
府岩一愣,显然没想到这处,姬云亭察觉他神情有异,心知此事蹊跷,于是道。
“入殿说吧,浮朝,让大家散了。”又向一旁几名长者仙人道,“诸位仙人各自去,方才我们探讨过的事若有疑虑,再来找本座商议。”
围观众人各自散去,只留身后惨不忍睹的李溋艰难维持跪姿。
从山月来,就没有给过他眼神,此时回头时却撞见他抬头,浅色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山月不做理会,请掌门入殿。
浮朝也示意看热闹的弟子们回去,众人看了场残酷刑罚也是心有余悸,一时忘记还要谴责什么,纷纷散了。
自在殿沉重的朱门合上,府岩见殿门闭合,知道是有要事。
“府仙人,岳师姐没有传过云篆回瑶山吗?”
云篆是由烟和云组成的字,修真者用来千里传信。
“师妹是何意?莫非师姐有信我还能藏着?!”
“是吗?”
山月语气淡淡道,却让府岩恼火,她从怀里拿了张有灼烧痕迹的符纸出来,递给姬云亭。
符纸有字,写着“散尽一世财,抛弃凡人身。”
姬云亭道:“这是何物?”
山月道:“巫满袖中发现,应是山下邪道宣扬的东西。”
战乱时常有趁乱散播邪门歪道的人,这不少见。
山月捏诀,让符纸悬空,接着传火引燃,符纸一烧,升起的烟是一道似龙的图案。
这是瑶山特有的图案,凡出自瑶山弟子手的符纸,都会有这种图案。
姬云亭皱眉道:“这东西是瑶山传出的?”
山月道:“瑶山本派在山下的弟子,只有临章师姐一支。”
“山月!!”府岩闻言大怒:“你是和何意?!”
山月道:“只是事出蹊跷,需要掌门定夺。”
“我看你分明是给你徒弟脱罪!他坑杀同门,你就把同门打成邪道是不是?!”
山月的语气依旧无波澜,“他不会。”
“有何证据?!他自己都没有否认!”府岩上前一步,“这符纸瑶山人人都有,如今你烧了,我怎知不是你杜撰的?!”
姬云亭让他冷静,谁知山月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
“还有一张。”
府岩一时噎住,姬云亭看着她手里那张符纸道。
“有符纸,就能寻到来处。”
“是。”山月点头,把那张符纸交给掌门,“巫满有符纸,李溋又遇见巫满,他或许知道什么,我来问。”
府岩冷笑一声,“这位早不是你当初那个,他会说实话?!”
“李溋不敢撒谎,他只会自讨苦吃。”山月说完又皱眉看着府岩:“不是当初?他被夺舍了?”
府岩算是领教这对师徒阴阳怪气的本事,瞥了一眼那符纸,拂袖道:“最好是!”
他气冲冲出门,走到一半又回头。
“庄师侄同样入世,同样下落不明,师妹最好一起问问,是不是一样死在你徒弟的铁蹄下!”
他径直离开,山月回头问道。
“庄玉台离开这么久,一直未归?”
大殿只剩下二人,姬云亭也不端着了,松懈了些道:“没有消息,不过他没有魂魄归山,应该不会有事。”
“虞持清下山去找了?”
姬云亭道:“也不全是找玉台,山下冒用我瑶山名义敛财欺诈时常有,我请他去探一探。”
她没有继续提这事,话风一转道。
“阿月,是不是有其他事要寻我?”
山月点头,从手里拿出一串淡青色珠串,托在手心,注入灵力让其盘旋浮空。
姬云亭惊道:“功德珠?!”
“你修出功德珠了?这是成仙在即…”
功德珠是修真者记录功德的法器,如果把修行者比作容器,那修行圆满便是容器被住满,此时功德珠自然出现,预示闭门修真者下山积攒功德,参悟真义,了却因果。
“积攒功德,渡劫身历劫,师姐,还早呢。”
姬云亭的神情半是高兴,半是担忧,点头道:“对,阿月,你不必着急,慢慢来,就算…”
“我知道。”山月伸手轻搭在掌门手腕上。
“师姐,不用担心我。”
姬云亭吸了口气,伸手覆盖住山月的手,平缓片刻后道。
“巫满…是寿数到了还是?”
“左右是今年,但他确实是被杀。”
“太子,你打算如何?”
山月不语,姬云亭知道她也没有想好,正欲劝她,门外浮朝突然请示道。
“师尊。”
姬云亭应了声问何事,浮朝道。
“师尊,师叔,师弟他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