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转深,小重山上灯火渐次亮起。暧暧灯光和还未完全退场的天边余晖缠绵在一块儿,将气氛烘托得温热迷离。
柳月白慵懒地倚靠着水榭围栏,撒一把鱼食掷入水中,看呆头呆脑的鱼儿争先恐后围过来夺食。
“大小姐……”言绯颜立在一旁,被绞得发白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与合欢宗少宗主的亲事,您究竟作何打算?”
她纠结几日,终于下定决心亲自过来探探虚实。
柳月白默了一刻,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希望我答应他吗?”
“当然不!”
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在柳月白的句点还没落地时,言绯颜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言绯颜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急切,她略顿了顿,找补说:“大小姐本领高强,岂当嫁做他人妇?即使要成家,也该是寻个体贴男子做内堂,留在小重山的。”
柳月白停下手上投食的动作,目光掠过湖面,落在遥远的某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吹散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可我的本领,不是靠自己得来的啊。”
“什么?”
言绯颜没听明白。
在柳月白这边,有关浮生谱的事,除了父母和摇摇半地仙,旁的人一概不知。
“没什么,”柳月白眯起眼睛,迎着微风,和缓道,“且先去见他一面,一切定夺,待见过本人后再说吧。”
言绯颜闻言背脊一颤,好在柳月白面朝湖水,没有看见。她紧咬着唇,艰难吐露出一个“好”字。
此后二人俱陷入沉默,静坐于水榭中观赏风景。
鱼儿又欢悦起来,扑通扑通翻涌起浪花。
晚风太轻柔,吹不散两个人的心事。
*
五月十七,柳月白如期赶赴凤鸣雪山。
醉星谷合欢宗,小重山柳叶山庄,凤鸣雪山的地理位置恰好处于两者中间。山上终年积雪,风光独胜。
出于存在合欢宗对柳月白不利的可能性,柳季谙决定陪同女儿一同前往。言绯颜本想跟随,因山庄不能无人照看,被柳季谙强行扣留下了。
一路上山来,她们没发现其他合欢宗人的踪迹,楚云州似乎是一人独行。通过商议,柳季谙携随从在山腰观候情况,柳月白则继续向上攀登。
凤鸣雪山最险的一段山势几无可立足之地,柳月白踏空而行,扶摇直上。她所踏足的地方,鸾花绽放,万木皆春,万年不化的积雪也为之消融。
跨过这段最艰难的路途,前方豁然开朗。大片开阔的雪地出现在眼前,雪中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刻“净心原”三个大字。
此处便是楚云州和她相约之地了,朝石碑西北方向再行一段路,便看见一座人造石亭。柳月白远远望去,依稀望见亭下立着一个清俊人影。其人雪衣乌发,空对茫茫天地,竟显出几分遗世出尘的谪仙意蕴。
柳月白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亭中人已发觉她的到来,转过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她今日并未特意打扮,只将那朵落天娇别在发鬓间,衬得气质越发空灵
雪原漫漫,日月寂然,素未谋面的他们在看见对方的瞬间,皆有片刻的失神。
这种感觉很奇妙,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明明称得上最熟悉的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无不通,密不可割,却偏偏在今天才终于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见。
也许此刻该寒暄问候,但谁也没开口。他们就这么遥遥相望着,相对无言,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千言万语,皆在一笑一抬眸。
心脏在胸膛砰砰直跳,柳月白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和眼前这个人,天意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今生今世,逃不掉的。
良久,她轻轻启口,终于打破了漫长的沉默,说出自己的开场白:“柳叶山庄,柳月白。”
“合欢宗,楚云州。”那人微笑,“久慕柳小姐大名,今日幸得一会,不胜荣光。”
柳月白仔细观察着他,想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探究出更本质的东西。
楚云州从合欢宗而来,却没沾染上一丝浮华浓烈的脂粉气息。他好像本就属于这雪山,是埋在洁白冰雪地里一块暖玉,寒中有暖,暖中含凉,琢磨不透,欲罢不能。
柳月白轻咳一声,正经道:“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在下此次前来,有事想请教楚公子。”
楚云州谦和道:“柳小姐请讲。”
“你我天各一方,此前从未见过面,为什么突然来向我提亲呢?”
楚云州微垂着头颅,温柔凝视着柳月白的眼睛,解释说:“在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了解到浮生谱的真相时,就想见见这位与我有着不解之缘的姑娘。可浮生谱那边的你似乎没有这般意思,我不敢贸然打扰,此事便搁置了。”
柳月白回想起那段日子,大概从十五六岁开始,她就过上了一天昏睡八九个时辰的惰怠生活,清醒着的时间也大多在房中休憩,确实不像是活泼开朗爱交朋友的样子。
“随着修行的深入,我逐渐体悟到,修行的付出和所得不能分离得太开。虽有前人的经验为支撑,终比不上切身的体会来得深刻。没有即时反馈,我仿佛蒙着眼过河,不知东南西北,是进是退。”
这点柳月白很认同,花匠这个身份至少还有大量文献可供参考,而她修行的寐者不仅是前无古人的新身份,还是万相树九大主干上直接延伸出的第一类基础身份,一丢丢沾边的资料都没地去找。
惭愧地说,柳月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修行的,她依稀记得睡着时自己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但一醒来便忘了。
“所以,”楚云州说,"我想我们需要密切的接触、频繁的交流,从对方身上得到启发和体悟。而能让我们名正言顺长久靠近的关系,非夫妻莫属。"
柳月白思忖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你应该提前和我知会一声,慢慢商量才对呀。”
她摊摊手:“现在这样子,我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点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在这里先给柳小姐赔罪了。”楚云州郑重地施完一礼,道,“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可否请柳小姐上前几步。”
柳月白不明所以,但依着他往前迈了两步。楚云州亦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大截,近到楚云州抬起手,就可以触碰到柳月白的发鬓。
炙热的温度在耳边短暂停留,手指微动,轻轻抽走了柳月白耳上那朵落天娇,连带着抽走了花与肌肤相依捂暖的热量。寒风趁机肆无忌惮侵略这块柔软地,她的心里生出几分怅然若失。
她很快将这小情绪抛之脑后,因为楚云州召出了他的,不,她的浮生谱!
浮生谱摊开在万相树那页,柳月白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为了将自己的小树看得更清楚些,她踮起脚尖倾斜身体,假装不经意又很努力地朝楚云州的方向靠近。
楚云州用余光瞄到她探头探脑的样子,唇角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悄悄把浮生谱往两个人中间移了移,柳月白这才能看清谱上的细节。
这棵隶属于她却不由她灌溉的万相树上,代表“农”的那根主干格外耀目。光芒从根部延伸而上,流入农干中,汇集于种植杈,又继续延伸,流向花之一桠,定格为花匠。
柳月白的眼睛里冒着小星星,她眼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好想把谱子换回来,花匠很好,可这不是她自己得来的成就。力量来得太轻易太不真切,没有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和步步钻研的快感。
如果能换回来就好了,她发誓她再也不摆烂,努力做一个在九干皆有建树的人。
可惜换不得。
柳月白脑袋里光想着这些,直到楚云州把落天娇置于浮生谱上方,让万象树吸收了它,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你要做什么?!”
万相树周围浮现出七种花卉的影象,光是柳月白认得的就有翘裳媚、紫夜海棠、冥鱼、晚道金秋。这些是典籍中有记载的,其余的柳月白便不认识了。根据楚云州浮生谱上的记载,应是他自己培育出的新品种,尚未传世。
七种奇花,加上现在放入的落天娇,总共八种。
看到这,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柳月白却仍不敢置信。而楚云州只是平静地端详着反应剧烈的万相树,道:"今日与柳小姐相识,楚某胸中震荡,灵感良多,便想尝试一下,看看能否突破第八阶。"
“……”
他骗人,他明明早就准备好一切了。
而且看架势,真要被他弄成功了。
柳月白五味杂陈地呆愣在原地,不知不觉,他已经修炼到这等地步了吗?
果然,随着万相树接纳了楚云州提交上来的八种珍稀花卉,浮生谱迸发出一束绚烂的光华。光芒消散后,扉页上那根代表花匠的枝桠的第八个节点被永久点亮了。
柳月白即时感受到万相树赠予她的回馈:她的眼睛看见了更远的风景,她的耳朵听见了更细微的声音,她的身体越发轻盈通透,其中流转的力量更加纯粹浑厚。还有更多解锁了的权能,现在还没有一一体验。
柳月白变强了,但她高兴不起来。
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啊?怎么就第八阶了,他今年才几岁啊?
遥想当初,柳月白十五岁便获得了三阶厨师的成就,她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相比之下,她手里这本浮生谱的主人便平庸多了,在她都已经决定放弃修行的时候,那人还迟迟没开窍,在入门的边缘苦苦挣扎。
彼时柳月白已做好被那人拽断后腿,一辈子庸庸碌碌,活到八九十死了拉倒的准备。
不曾想二十二岁后,那人突然顿悟,一路突飞猛进,现在更是逆天到九十九岁突破第八阶。
什么概念,她的亲娘,天下三大膳食圣地之一的柳叶山庄庄主柳季谙,今年六百岁出头了,还在七阶末苦苦挣扎咧。
难道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柳月白被刺激到了,她的胜负欲在熊熊燃烧。
“楚云州,”她声音沙哑,“我不会白拿你的,二十年,不,十年之内,我一定帮你也突破第八阶。”
楚云州笑看着她,眉眼弯成月牙:“不必强求,顺其自然便好。”
“我既然答应了,一定说到做到。”柳月白拍拍胸脯,郑重说,“还有,这门亲事我同意了。我嫁去醉星谷,做你的内堂。”
闻言,楚云州一愣,有些错愕:"不再多考虑一下吗?"
“不必,我考虑好了。”
在世俗的秤上,柳月白的家世相较楚云州,不能算差很多。尤其当她到达第八阶,她这边的秤盘上更是重重加码,此时楚云州再想娶她,却是压不住她了。
他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却在主动求娶且她还未做出肯定答复的情况下帮助她突破,实在反常。
很奇怪啊很奇怪。
柳月白有种直觉,楚云州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想借助她完成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她还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