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请您允许草民带我的私家班子进宫,草民想要为殿下舞一曲,若不得殿下欢心,任凭殿下处置!”他带着无路可退的心情走到这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无法救出胞姐,那他也无颜活在这个世上。
盛明珠红唇一勾,答应的爽快:“好。”
花肥自是多多益善。
沈清秋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盛明珠一路走到东宫的正殿,他偷眼一看,只见华贵的匾额上书:明德殿。
沈清秋带了三五个伴舞,他们脸上都带着面具。盈枝和芍药生怕这些人图谋不轨,一直警惕地跟着盛明珠,寸步不离。
盛明珠自然也有这样的考量,她坐上青鸾座,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冰冽目光则是犀利地观察着沈清秋。
那清瘦的少年乖顺无比,他低垂着头,跪在地上,向她行礼。
“开始吧,”目前尚算正常,盛明珠摆摆手。目光再一次锁定他的动作。
许是刚刚站得太久,身体亏损严重。沈清秋的动作缓慢,他慢慢站起来,将怀中一个面具拿出,放在脸上。那面具没什么奇特,只是柳眉桃腮,花瓣朱唇,一看便知是个女子角色。
盛明珠修长的腿一叠,以手撑脸,神情专注地注视着他们动作。书上说,越国有一种独特的舞,叫做袖剑舞,袖剑舞却并非持剑起舞,只是一种雅称。
此类舞伎不仅擅长歌舞雅乐,而且还善于编排戏折子,将柔韧凄美的舞蹈融入荡气回肠的戏本子里,一曲一舞,演绎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盛明珠猜得丝毫不错,沈清秋所跳的舞,正是袖剑舞,而且,他今日所演绎的舞蹈,是他亲自编写的戏折子。
明德殿的中央,此时变成男子的舞台。
男子身穿一身月白色衣袍,乌发如膏,脸上带着女子脸庞的面具,面具上勾勒着一副女子笑容。他抬头挺胸,微微低下的肩膀单薄,却散发出一种自信与威严。双手交叉于胸前,姿态端庄而有力。
音乐响起,男子开始舞动身体。他的动作流畅而有力,时而潇洒自如,时而充满力量。他的舞步变换多样,从缓慢的旋转到快速的翻跳,展现出他对身体的完全掌控。
这些动作,体现出内敛与张扬的矛盾。
时而他舞姿轻盈,如同翩翩起舞的羽毛;时而他舞姿刚猛,如同藏在深山之中的龙。
他的舞姿冷峻而坚毅,融合了武术和舞蹈的精髓。动作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每一次的跳跃都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火焰。
这段舞蹈,融入了一段富有深意的剧情,只有戏中人才能参透。
盛明珠撑着脑袋,呼吸紧跟着剧情起伏不定,她双眼从不屑,渐渐变得冰冷和阴郁。令她美丽的脸庞带着三分杀意。
白袍男子歌喉高昂,嗓音清脆中,又带着低沉磁性。恰恰是少年变声期所带来的魅力。在这余音绕梁的歌声中,一个故事翩然展开。
从前,有一个小国皇女,叫蒲,由于母国战败,于是使质敌国,后与敌国翁主成亲,生下一女,名唤明珠。
三年后,皇女蒲借机逃回母国,从此一去不返,抛夫弃女。而在两国关系越发恶化的时候,敌国翁主因为生下那位皇女的孩子,与孩子受尽族人的欺凌的辱骂……
若干年后,蒲挥兵南下,踏平敌国。她逐渐忘记了曾经短暂恩爱过的夫郎,和那个从未抱过的亲生女儿。由于她战功赫赫,回国之后,便接受母皇禅让,于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顺利登基了。
而她的女儿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上挺了过来。遍地尸体之上,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抱着一个骨灰坛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与那浑身血污的身体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她那双绚丽的眼睛。
左边是一只金灿灿的瞳仁,高贵而耀眼,右边则是深邃的蓝色瞳仁,忧郁而美丽。
将军见到这孩子。
‘你是裴将军吗?’
‘我是,黄口小儿,你有何话说?’
‘我叫明珠,我爹临死前,让我把一封书信交给我的母亲,这块玉,是我自娘胎就带着的,我爹说,此玉可表我身份,请过目。’她抬着一张平静如水的脸,是的,她的表情如同她已经死过一次一般,毫无波澜,仿佛,活着的每一秒都是赚了,所以就算此刻被她一剑刺穿,也好不遗憾。
将军听说,敌国皇室的血统奇特,或者拥有青灰色的头发,或者如同这个少女一般的异瞳。
电光火石之间,将军恍然大悟,忙不迭单膝跪地:‘臣叩见皇女殿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正午,裕京城城门大开,将军牵着一个瘦弱的少女,不急不缓地步入城中,此时,少女也越发靠近她那个权倾天下的母亲。
那天,女帝走上白玉阶,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文武大臣跪作夹道,她们不知是从何处知晓,一个楚国余孽竟千里迢迢赶回来“认祖归宗”,愤怒的她们纷纷上书奏表,引经据典要求驱逐楚国余孽。
正午,炙热的骄阳红彤彤的刺目。可是通往凤鞠殿的大门紧闭,仿佛是对少女轻蔑的拒绝。
没有人愿意接纳这个稀里糊涂的孽种!她是有心认祖归宗?还是来为她真正的母国,讨回公道?
总而言之,没有人愿意接纳她,没有一个人。
铺天盖地的质疑声从来没有减少过,它们犹如冬日雨夜的瓢泼大雨,冰冷刺骨又无孔不入!
将军想,她一定是怕了吧?自古深宫手足相残的事情多不胜数,跌入泥沼之后,想要再度攀上云头,谈何容易?那一个个脏兮兮的脚印只会争先恐后地踩在她脸上,无情地羞辱她。
可是,令将军意想不到的是,那个看起来比她女儿还要年幼的家伙,却是毅然决然地甩开她的手,狠狠地推开把守宫门的奴婢,闷头闯了进去!她跪在地上,一跪一叩头,虽是流亡许久,可是她的行礼动作与锁在深宫之内的皇女们一样的标准,她的意志沉甸甸如磐石。
‘楚国已亡,苍流盛氏第三十一代嫡长女盛明珠,字盛筠,叩见母皇陛下,愿母皇陛下万福金安!’她高声说着,一边跪下叩头。
没有仗着亡父的旧情,去讨要一份同情。亦没有哭天抢地抱怨连连,有的只是当仁不让的竭力争取。
天上的太阳,还是无情地灼烤大地。站在阴凉处的将军,早已经热汗淋漓,热得满脸高原红。可是一路跪着,行至凤鞠殿前的少女仍旧是锲而不舍。
‘苍流盛氏、第三十一代嫡长女盛明珠……字盛筠叩见母皇陛下,愿母皇陛下万福金安……’少女小脸煞白,嘴唇干得裂开往外冒血,瘦削的身子一站起来,摇摇欲坠,可是她褪去身上的皮袄,又继续跪下叩头请安。
将军抱着手臂,静静地观察着。终于,有一个官员有所动容,上前扶起盛明珠,紧接着,又来许多个,围拢上去,与盛明珠说了些什么。裴娴听不见,但是她看见了,盛明珠轻轻地脱开她们的手,再一次跪在地上,高声重复着那段话。
高温和脱水,终于让这个羸弱的少女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女帝恰如其分地出现,她推开围上去的宫人,抱住少女一脸悲痛:‘我的儿、我的筠筠!你们这帮老不死的,要是筠筠有事,朕抄你们九族!’
太女的诚心不仅感动了女帝,也感动了周遭固执的一帮老臣。
……
看着少年在空旷的舞台中央,情绪饱满地吟唱,不知何时,那女子面具已经松落。
而在此时,高座之上的冷艳女子撑着脸沉浸其中,目光注视着他们,一瞬不瞬。
只因他唱的,不是戏折子,而是她的过去。
她是楚国长翁主与苍流当今女帝的独女,而他则是越国皇族遗贵,楚越皆亡国,命运如此巧合,竟让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站在对立面中相互凝视。
而那忘情舞蹈的少年,何尝不是深有感触?他们都在祈求一个机会,一个逆风翻盘的机会!这个机会,可以堵上自尊、性命甚至是,感情。
冷不丁的,少年支撑不住,忽然重重地跌倒在地,身上热汗淋漓,他终于是精力耗尽,晕了过去。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少年贪婪地呼吸!那微卷的乌黑睫毛扑闪着,被汗水浸湿。
可是少年的执拗告诉他,他还能跳、他还没有跳完。可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好想……把这支舞给跳完,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扫兴,会不会怪罪……这样的话,姐姐就出不来了。
眼皮太重了,沈清秋头一歪,倒地不醒。
为了筹措这支舞蹈,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写稿子、编动作,教伶人,尽管他功底深厚,可为了能够完美的展现这支舞蹈,他的脚踝和膝盖都是一片青紫。沈清秋内心埋着深深的恐惧,他害怕失败,如果不能够绝处逢生,那么等待他的就是族人和自己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