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至静南,十小时路程,从天明到深夜。
绿皮火车种弥漫着泡面的味道,不时还传来人们说笑逗唱的声音,越靠近岭南,车上的人走走换换,语言间的乡音越重,连在一起叽里咕噜地一串,她听不懂。
程未疲倦地往窗边靠了靠。
“姑娘,要不要喝水啊?”挨着她座位的大爷递着一瓶水,嘴里说着别扭的普通话。
程未舔了舔干涩的唇,接了过来,“谢谢。”
“姑娘是来旅游的?”
程未瞥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窗景,没有及时回复。
她不是来旅游的,或许应该说是来救命的,孤注一掷地去拯救濒危的家族。
程未幸运,她自小出生在洛城优渥的家庭之中,家族凭着瓷器产业立足洛城,她父母早亡,跟着爷爷长大也十分地幸福美满,但当程老爷子一倒下,这个家就要散了,流转的勾心斗角让她疲惫。
可她也只能苦苦支撑,千娇百宠的娇纵大小姐被逼着一朝成长,隔断温情,吞下所有的血与泪。
程未抬眸看向旁边的大爷,大爷头发花白,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但目光仍旧纯善干净,她淡淡地笑了笑,“不是,我是来办事的。”
大爷哈哈一笑,操着不流利地普通话和她聊了起来。
“姑娘哪里人啊?”
“洛城人。”
“哎呀,跑这么远呀,俺们静南风景正好,姑娘可以去瞧瞧看看,也不算白来一趟。”
程未只是笑着淡淡说话。
静南啊……
那个人也是这里的人……
邻座的几个人都健谈,聊着自己老家静南,越聊越畅快,豪爽的笑声一阵又一阵。
程未默默地听着,接着窄小的窗台用手撑着下巴,望着外面黑漆漆的景,白炽的灯光将她的容貌完完整整地映衬出来。
人虽然疲惫却依旧漂亮,脸型小巧,眉眼如画,以前满是娇气,现下却染了太多的疲惫,她现在有些过于消瘦了,连唇都没了血色,像一朵将要开败的玫瑰,但她不会倒下,至少在将最后一丝撑起程家的机会耗尽之前她不会。
突然她愣了愣,程未蓦然回头,带着些许的僵硬,“大爷,您刚才提到了……犀皮漆器吗?”
大爷乐呵地摸摸脑袋,“姑娘对这个感兴趣啊。”
“这玩意可是俺们静南的代表特色来着,俺小时候还记过,美得不行,那成想现在也衰败了,除了俺们这些怀旧的老人,年轻的没几个记得的喽。”
程未咬了咬唇,垂下了眸子。
她此次赶来静南就是为了这已没落的犀皮漆器,程家的瓷器产业已被积压到了末路,程未唯一的办法就是为程家注入新鲜的力量,为此她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最终将目光锁在了犀皮漆器上。
这类漆器足够惊艳也足够稀有,更何况,程未记得那个人似乎提过这个,与这个有莫名的渊源。
现在她也想不起来自己订票时到底生出了什么样的勇气,敢跨越大半个国家去寻找。
找到后做什么呢?那日涌上心头的热血冷了些,她想办展,想让漆器更广为人知,想让这份鲜活的血注入程家。
血冷了些,可是她已经踏上了去往的火车,没有了退路。
凌晨1点,火车到达静安站,程未拖着行李随人流下了车。三月的静南还很湿冷,程未压着困意将自己往围巾里埋了埋。
天际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密的小雨,丝丝缕缕让夜色更沉冷。
出站口只剩下了两盏孤零零地路灯还亮着,再往远看还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程未站在原地盯着手机,她打了很久的车,最终打到了一辆拼车。
不过是不是拼车都无所谓了,她只想先去酒店休息一下。
就在程未困得站着都要睡着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吉利吱呀一声停在她面前,程未眯着眼睛对了对车牌号。
驾驶位上下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岁中年男人下了车,操着一口流利的静南话小跑两步到了她的面前。
“哎呦,哎呦,真是不好意思,俺来晚了,小妹等急了吧。”
程未将行李箱推过去,淡淡道,“没事,麻烦大哥了。”放好行李箱她探头朝车内看了一眼,车内并没有人,看来和她拼车的那位比她还要晚。
“小妹,咱们还要等一下,你先上车等一下?”
“好。”后座的窗户开着,程未缩到了角落里,闭上了眼睛,这里和洛城很不一样,空气十分的湿润,在深夜让人觉得更冷了,冷到了人的骨头里。
上一次来静南好像不是这样的月份,是七月,程未只记得很温暖。
大叔还在打电话,她听着不熟悉的静南话,只觉得愈发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着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压在晚霜中透亮沉稳。
程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往窗外看去,大叔身边多了一个带着卫衣帽子的年轻人。
男人罩了一件及膝的灰绿色大衣,露出穿了修身黑色长裤,他站的很直,身段修长,让程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两人又说了两句就去车后放行李了。
这就是她的拼车对象了。
程未眯着眼睛又往角落缩了缩,旁边的车门伴着微卷的寒气被人打开,她下意识地看去又瞬间楞在了原地。
男人眉眼修长,鼻梁挺俊,借着外面的灯光,在他的脸上留下分明的明暗界线,程未还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愕。
楚时也,好久不见啊。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倒是大叔看着他迟迟不进去,在驾驶位上催他快上来,“怎么不上来?这位小妹和你是一个目的地,还怪巧的。”
程未搭在座位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他竟然也要去茉花酒店。
楚时也终究还是上了车,赌气似地扯掉了头上挡雨的卫衣帽子,露出了一头微卷的黑发,程未只需看上两眼,便觉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尴尬的气氛在这窄小的空间内流转,程未再也没有困意,她攥着手机垂下了头。
前面跑夜路的大叔心情不错还乐呵呵地和两人搭话。
“小伙子你是俺们静南的?”
楚时也闷闷地嗯了一声。
“静南哪里的呀?”
“静闵。”
程未心神震荡,猛地抬起头,她心头狂跳。
静闵,可是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静闵啊。
她与楚时也在一起四年,是天真烂漫的四年,也是刻骨铭心的四年,年少的心动与冲动都随着她的决绝划出无法痊愈的疤。
年少的程未娇纵无畏,大一开学她便看到了楚时也。
少年穿了简单的白衣黑裤,没有任何的装扮,可是就是帅气,配上他那张疏离的帅脸,一下就登榜了校草榜,她与楚时也的相遇也很好笑。
前一秒还放话以后要追楚时也的人,下一秒就骑着电动车将人撞飞了,楚时也的胳膊和腿都血淋淋地吓人。
后来两人在一起了,还都笑她们是撞出来的缘分。
程未唯一一次来到静南,也是跟着楚时也,男人拉着她的手,选在温暖的七月与她看遍了静南的风景,现在程未才知道原来静南的春末很冷,冷到人的骨头里。
楚时也在她灼热的目光里侧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冷漠,两人的目光接触一瞬,楚时也就收回了目光。
“静闵可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的,不过现在赶不回去了吧。”
“赶明天的早班车。”
大叔呵呵地笑了两声,“还没问小妹是哪的人?”
“洛城,纯真的洛城人。”她还没有开口,有人已经替她答了。当初她和楚时也分手的时候说了什么呢?好像也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是洛城人。
“你们认识呀?”
程未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咬咬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楚时也轻哼一声,“听口音像。”
程未慢吞吞地舔了舔又变得干涩的唇,心里想着楚时也上车以后她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哎呀,小妹跑这么远啊,来俺们静南旅游的吗?”
程未张了张口,她哑然道,“不是。”
大叔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兴致缺缺,没有再跟她说什么。
程未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吹着冷风让自己尽量的清醒。
她还记得茉花酒店离着高铁站挺远的,要近五十分钟的车程。
另一边大叔已经和楚时也聊到了酒店的事。
“小伙,你既然要明天赶车回静闵,为什么不住一个离着车站近一点的酒店?”
按照城市的规划,后建设的高铁站往往远离城区,建在外环,可是前期作为重要出行工具的汽车站往往建在城区里面,去静闵没有火车,只有早上11点的一通班车,程未要赶这辆车。
可茉花酒店离着车站一点都不近,它挨着景区。
程未又悄悄侧头,接着头发的掩映看向楚时也,他垂着眸子令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程未在静南唯一住过的酒店就是茉花,是楚时也带着她去的,茉花酒店有着香香的茉莉,馥郁的香味充斥了整个空间,离开了静南程未也十分怀念,那楚时也呢?
适时,她听着楚时也轻笑一声,“住习惯了,每次回来都会在那边落一下脚。”
程未靠着车门,在心里哦了一声。
许是夜深了,都累了,车内的说话声音也小了,程未觉得越来越冷了,可是又很困,困得她连睁开眼睛把车窗关上都做不到,只能微微蹙眉。
突然鼻息之间传来一点茉莉的清香,很淡很淡,程未觉到了一点微风,她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一只灰绿色的衣袖,这只手探过她,按在了车门上的玻璃升降器上。
楚时也关上了玻璃,他抽离的瞬间,程未也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茉莉花香更加浓郁了。
……
再次有感觉是程未觉得有人在晃她,很难受,连带着头都痛了起来,她闭着眼睛艰难地抬起手,下一秒便落入了一片温热之中,她冰凉的手被人攥了个正着,传递给她滚烫的温度。
程未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艰难地睁开了眼。
楚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了过来,俊朗的脸上冷漠一片,程未像是没有聚焦一般,下意识地靠过去,可楚时也更快,那一瞬间就抽离开来,让她重重地磕在两个座位中间的凸起处。
这一下彻底清醒了,她抬眸只看着一个没出去一般的背影。
“下车,到地方了。”
茉花酒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