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就着暴雨才停的潮意,其实并没有烧多久。
但是那火势来得太迅疾,又正好赶在所有府兵都和黑衣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江慎昭被拦在几步之遥的庭院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被火海吞噬。
瞬息间,有两人合抱一般粗的梁木倒下,房舍轰隆一声,倒塌成片,烟尘混起弥漫了整个小院。
江慎昭被这突来的变故激得猛烈颤抖了一下,好似疯了般,双眼顿时变得血红。
他面目狰狞地扑到周围的府兵身边,从府兵手中夺过长剑,什么也不看地朝面前挥舞!
他要杀尽所有拦在自己面前的人!
谁料那波黑衣人见他陷入疯狂,根本不再恋战。
为首的人做了个手势,所有人就着烟尘干扰视野的便利,飞身往矮墙上奔去,眨眼间便四散分开。
而那个为首的人自己却先江慎昭一步,转身一跃进了大火烧得最旺盛的那堆废墟中。
眼看江慎昭就要跟进去,他身后的兵士们连忙上前想拦住他,被江慎昭狠狠回身一劈,斩断了其中一人的胳膊,鲜血喷了江慎昭一脸,那人跟着痛的惨叫一声,歪倒在地。
旁边的人终于不敢再拦着江慎昭,甚至悄悄给他挪开位置,看着他疯魔般冲进那座余火未尽的废墟中,其余兵士只得拼命搬着成缸的水来扑火。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渐渐弱了下来,众人隔着烟瘴向里寻着,只见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被火舌燎得漆黑一片的人。
围过去翻看,赫然发现是昏迷过去的江慎昭,他那张俊秀的脸已经有一道伤口,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快,快请大夫!若是、若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火,那边还有些火,快去看看——”
一看江慎昭伤得如此严重,兵士仆役乱成一团。
“这可如何是好,太子那边急召大人,大人却连刺杀的小蟊贼都处理不好······”
混乱中,竟没几个是真心担心江慎昭伤势的。
谢羡伏在屋檐上,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便别开了眼。
旁边搀着她的黑衣人见状,带她顺着屋宅后参天大树纵身跃下,飘然落在巷口。
谢羡竟在此处看见了那天虞怀光送她去交华寺的马车。
那马车里的人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厢门缓缓打开,她心中一颤,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晦暗的天光里,从车里探出的半张面容耀眼得好似一下令周围都亮了起来,谢羡的目光却在看清的一瞬间暗了下去。
这微小的变化落在马车里裴祭的眼中,他竭力忽视心底那抹异样,目光只淡淡扫过谢羡那张重又波澜不惊的脸。
眼前少女不过短短几日不见,较先前被他养在宫中时,已然清减不少——江慎昭待她,想必并不好。
几乎是在同时,谢羡身边的黑衣人诧异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
谢羡偏头去看,那黑衣人一把扯下自己蒙面的面纱——赫然是方以琤的样子。
谢羡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念头。
她向方以琤行了一礼,方以琤微微点头,两人算是见过。
随后方以琤便向裴祭的位置走去,留下谢羡在原地。
方才那个一路带着她逃出来的黑衣女子这会儿似乎也猜出自己的身份被谢羡察觉,便大大方方取下面罩朝谢羡行了礼。
谢羡一边抬手阻止她,一边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小心道:“别被江大人的人看到,你家主子好心救我,可能会引火上身。”
紫芯微笑:“不碍事的谢小姐,我家世子原就告诉奴婢不必戴这个,是大小姐要和他打赌,说您认不出奴婢来,奴婢才奉命戴上的。这下可好,世子知道自己赢了大小姐,心情定会好些,任是谁,只要他不想,便没人能扰了他的好心情。”
“他怎么那么确定我能认出你?”
谢羡脱口而出,随后又默默一笑。
想不到自己竟被紫芯主仆三两句就吸引了注意力。
说不定就是裴世子随口一说罢了,眼下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紫芯瞧见她自嘲一笑后明显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便道:“世子如何猜到您的心思,奴婢也不知道,这得您亲自去问问世子呢。”
谢羡淡淡一笑,没有再搭话。
方才火中,她正想着如何趁势逃出去,一个黑衣人便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带着她出了烧毁的房屋,还藏到附近被树冠遮住的屋顶上。
她本来也十分惊慌,但闻到来人用的头油是紫芯在宫里陪着她时常用的那种,便认出了人。
根据那天晚上江慎昭和太子的谈话,谢羡大约能猜到紫芯带着这批黑衣人来,是有其他想法。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方以琤竟会在这批黑衣人中。
他会牵扯进这件事,一定是因为,虞大人。
谢羡在紫芯的带领下往马车附近走去,她竭力稳住心潮,不再多想,只是默默地看着方以琤。
方以琤并没有注意到谢羡在暗中打量他,冷静下来后,他便向裴祭行了礼,“下官失礼,还请世子您海涵。”
裴祭微微颔首,并不看他,而是淡淡扫了一眼谢羡。
见谢羡是那副神情,便猜到她明显认出了方以琤、却又碍于自己在而不敢开口询问,便道:“回去再说。”
方以琤却摆摆手道:“殿下,下官还有些兄弟在附近,等着下官去送信,原本下官与您的女官也定好了,在此处分开走,由她送谢小姐去与母亲团聚。未想到此次您会亲自来接,实在是太过冒险······您虽用了怀光的车,但万一被人认出来······算了。”
他摇摇头,没继续说,只是道:“下官先告辞了。”
走了两步,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对守在马车附近的谢羡道:“谢小姐也请保重自己,就当是为了怀光一片苦心吧。”
谢羡眼圈一红。
方才的猜想,已经不问自明了。
她郑重地敛裾行礼,这回不待紫芯催请,便进了马车。
-
青草巷口,雨后的斜阳落在长满青苔的墙上,映出一个秀丽的人影。
方以琤勒住马,看向那个倚在墙边笑吟吟的女子。
“紫芯姑娘,你有何事?”
“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助大人一臂之力。”紫芯说着,清眸看向了方以琤身边跟着那匹马,马上的大理寺官员是方以琤的手下,被她这么一看,竟红了脸,低下头去。
方以琤很快皱起了眉,一口回绝,“世子殿下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不过我们大理寺也不是吃素的,这点小事尚能应付。姑娘还是回去照顾安顿谢小姐和她的母亲为妙——”
紫芯笑意更深,“那可是我家主子的差事,紫芯怎敢代劳。”
“你!”方以琤略略一想,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故意让谢小姐同世子殿下独处?!”
虽然他不赞同怀光同那谢小姐在一起,但听到自己好兄弟心悦的女子竟然要和别的男子独处,方以琤又下意识觉得自己兄弟吃了亏,被那位世子和眼前这个坏心眼的婢女摆了一道。
紫芯认真点了点头,“正是呢,主子和谢家有婚约这事满京城的人应该都听说了,两人相处着,奴婢当然要自觉避开。所以呀,大人您这边的忙,奴婢帮定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你家世子不要名声,难道谢——”方以琤低喝出声,猛然想到身边还有手下在,又将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别的不说,凭那位谢小姐的举止,她也是个自爱的人,若有的选,当不会愿意同外男共处,可这些贵人放肆惯了,连一个丫鬟做事都仅凭自己一厢情愿,主子又怎会考虑他人的意愿。
怪不得怀光心疼那位小姐的处境,多次叮嘱自己看顾她。
方以琤气得脸色铁青,可是又不能打马奔回去自己带谢羡走,只能咬咬牙看向紫芯,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劳烦让一让,莫要耽误本大人公事!”
这边紫芯见他脸色实在不好,反而笑嘻嘻道:“瞧这天色不早,大人还是别去趟江大人那儿的浑水了,方才奴婢瞧见南门的禁军已经过去了,太子府的人就在里面呢。”
方以琤一愣,很快清醒,若有所思地看向紫芯。
她提到太子府,难道江慎昭暗地里与太子又牵上了线?怪不得二皇子身边的李大人心急,暗地里派了二皇子和世子那边的人来江慎昭的府上搅闹,明面上又叫了大理寺来处理纵火伤人的案子。
党争这种祸事,断不能引到大理寺来。
他确实不该再去。
紫芯像是没看够他生气的样子一般,又笑嘻嘻道:“您跟奴婢聊了这么久,这会儿,主子应当跟着谢小姐到了安置她母亲的新院子了。不知道谢小姐和谢夫人会不会留主子用膳呢。岳母招待未来小婿自然——”
方以琤已经看透了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故意激怒自己,于是没好气道:“够了,姑娘差不多得了。是方某糊涂了,世子身边时刻跟有暗卫,姑娘在这,马车内自然少不了其他女侍替班侍奉,且谢小姐为人稳重,最是知礼。姑娘不必再激我,谢小姐一看就是心志坚定之人,断然瞧不上浪荡厮混声名。”
方以琤此刻坚信,自家兄弟的后院,绝对不会失火。
紫芯笑靥依旧,只是倚在墙边未动,直到方以琤从袖中放出一颗信号烟花。
“我这就带着自家兄弟回大理寺。”方以琤道:“还请姑娘回去禀报世子殿下,大理寺向来只忠于皇上和朝廷,其他的事,我们一概不管,下次若有事情劳烦直言,何须拐弯抹角还带累无辜之人的声名,越发显得卑劣。”
说完,方以琤便带着属下跃马离开。
紫芯敛了笑意,静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