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亲王府。
外头与里头好似两个世界般。外面天穹灰亮,天际勾着绯红。而王府内,静寂无比,黑沉沉的,连仆从的身影都未曾瞧见,阎王殿都比这热闹。
“铛铛——”
什长穿着的银制甲胄碰撞而脆响,谢亭微跟着他穿梭在玄色廊中,两人步履沉重,为寂静压抑的府邸添了几分嘈杂,形如异类。
诺大的庭院里种着几株梅树,花开正盛。枝头点着银银白霜,粉色梅花被薄霜覆盖,簇满枝头,给府上添了一抹色彩。
二人来至厅堂。
楚卿珩身披明黄大氅,端坐于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三才杯。
他五官硬朗,浓眉凤目,狭长的丹凤眼淡漠冷然,嘴角勾着笑。
“贤弟,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楚卿珩搁下三才杯,忙起身去迎他,关怀道,“你怎来的这般晚,可是路上遭遇了不测?”
他在装什么,兄弟情深吗?
谢亭微心中讥笑:他倒是还有脸问,若不是他前些日子派人杀他,再加上往日种种,他听了这话还真就以为他是真心的。
“皇兄多虑了,我安然无恙。”
“那便好。”楚卿珩右手搭在他肩头拍了拍,而后加了些力道捏紧了肩,“贤弟,不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叫你来吃口茶罢了。”
谢亭微瞥了眼左肩头,将他的手拿开,对上他的目光。
他神色复杂,惊恐与恨意交织于眼眸,瞬时低下头。
楚卿珩的眸中带着轻蔑,不管是从前与现在,他永远都瞧不上他。自他前往封地他们而便再没见过,而谢亭微也结束了长达七年的欺辱。可他是走了却未曾带走那些轻蔑的目光,免不了遭人诟病。
即使三年未见,可谢亭微面对着他,只会想到他屈辱的七年,和他带来的压迫。
楚卿珩盯着被他拿开的手不禁一愣,三年,翅膀硬了,懂得反抗了。
“坐吧,贤弟。”他拂袖而去,坐在太师椅上。
谢亭微闻言却未曾落座,依旧驻足厅堂中。
“皇兄找我当真只为同我吃口茶。”此刻他并不想和楚卿珩再装下去。
楚卿珩手中拿着三才杯,拨了拨茶沫,轻抿一口,才道:“那是自然。”
谢亭微深邃的瞳孔掺着同情,但又有些别样的情绪,似看傻子般。
他听不出来吗, 谢亭微想与他撕破脸。
二人沉默着,大厅陷入死寂。
“主人。”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什长快步至厅堂,伴随着金属声,瞧见谢亭微还在止住了后面的话。
楚卿珩注意到什长面色,便将他唤至身侧。
什长道明来历,得到他的允准后又匆忙离去。
谢亭微不禁蹙眉,问他:“不知皇兄我可否回去。”
“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着急回去作甚?”
他双手紧握,很快手心冒着冷汗,企图用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楚卿珩不过是拿乔鸢威胁他,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
谢亭微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要冷静,乔鸢还在等他。
楚卿珩站起身走至他面,手中拿着为他准备茶,递给他。
“你赶来见我,一路上天干日燥的,想必渴了吧。”
他垂眸看着,真当他傻啊,茶中早已下了药。
谢亭微冷笑一声,接过杯盏,将茶往口中送。
楚卿珩弯唇不免有些喜形于色,眼底的得逞藏都藏不住。
在他送入嘴边之际,谢亭微迅速将茶盏举至他头颅之上,手腕翻了翻,温热的茶水从杯中倾泻而下,淋了他满头。
楚卿珩的面容一下子冷了,披着的绒毛大氅也跟着沾湿了些。
谢亭微看着反倒爽朗的笑了:“抱歉啊楚卿珩,我的手也不知怎地就跑到你头上了。”
“谢亭微!”他气急了,瞪大的双眸愤恨地望着谢亭微。
“哎呦,我在呢,”他依旧笑着应他,“你我再次相见,何必装那兄弟情深的模样,你这样我当真不适,你何不如像从前那般。”
楚卿珩左臂猛地一伸,他早已料到他会像从前那般,他迅速躲过。
“哎呀,皇兄你的出招方式竟还未变。”
他呼吸急促,咬紧牙关,戟指嚼舌,怒视着谢亭微,愤然道:“滚出去。”
就等他这句话呢,谢亭微快步至屋外,翻墙而出。
谢亭微骑马迎着晨风,发丝高束,吹得凌乱了些,凛冽严风灌满衣袖,玄色长袍被刮的猎猎作响。
他很快便寻到了乔鸢,一袭天青色的身影奔走于林间,躲避什长的追踪。
他勒马在小山坡上踌躇不决。
他想起了昨夜的梦魇。
宋乔鸢带着斗笠,绯色长裙在墨汁浸染的夜色里格外深沉。
谢亭微脖颈处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不断的涌着鲜血,重重跌倒在泥地中,望着眼前的暗红身影。
她转身从他身旁走过,轻轻扫了他一眼,眼眸是止不住的厌恶。
自打他开始梦魇,每一晚的梦他都记得无比清楚,她从未在他身侧停留。他也不明白为何现实中救下他的青衣女子却在梦中时刻都想杀他。
一开始他只当是平常做的梦魇罢了,可他逐渐发现现实中的事竟离奇的与梦境重合。
他慢慢猜想或许终有一日乔鸢会杀了他,可他不信,或许是来自情感作祟。
上一世,他瞧见翻墙出府的宋乔鸢,觉得十分有趣,京中人人都说宋丞相家的千金温婉贤良,淑德端庄,可背地里干的事情却与这八个字半点都不沾。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宋乔鸢救下了被追杀的谢亭微,那时谢亭微易了容。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女子好生彪悍,竟能手提大刀。
自此谢亭微对她一见倾心。后来他听闻宋乔鸢遇难敢去救她,结果又反被她救下,别人都是英雄救美,他反倒成了美人救英雄。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断头台上,谢亭微驻足于茫茫人海中,看着她被冤死。
他查清了真相,为她报了仇,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逃脱,所以殉情而亡。
——
巷子内。
宋乔鸢望着谢亭微,好似欣赏着自己亲自雕刻出完美无瑕的雕塑,满意道:“很好就这样,你若执意跟着我,那你这几天就必须保持这样的装扮,知道吗?”
谢亭微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她又检查了下自己的服饰和妆容,确认无误后才和谢亭微走出巷子。
现在他和谢亭微就是父子关系。
宋乔鸢杵着木制拐杖,佝偻着身躯,身侧谢亭微扶着她的胳膊。
“阿爹,您身体可好些了?”他压着嗓,沉声道。
他还挺入戏的。
“好多了,亏你有这份孝心,”宋乔鸢有些宽慰。
他们似正常父子般在街坊游逛。忽然耳后传来马鸣,谢亭微不由捏紧她的胳膊。
宋乔鸢感到一阵生疼,不禁“嘶”了一声,小声责骂:“他要抓的是我,不是你,他现下还以为你在府上呢。”
“可是...阿爹...我害怕。”谢亭微俯身往她怀中靠了靠,语气断断续续。
宋乔鸢眉宇有些愠色,用力将他推开,可他犹如用胶粘住,怎么推都推不开。
“你别得寸进尺。”她咬牙切齿道。
谢亭微有些委屈。
什长疾步越过他们二人,吩咐手下去找宋乔鸢。
她展目扫去,他们的铠甲好像变了,应是联合了冀州刺史。
容亲王是铁了心要抓她要挟谢亭微。
什长一行人查了一圈又一圈,第三次到他们面前时还画了张他的自画像,还好这破系统知道怎么易容,不然早就成他们蒸锅上的肉了。
他们在宋乔鸢面前来回奔走,最后只好放弃。
宋乔鸢松了口气。
谢亭微捏着她胳膊的手也放清了力道。
她如今已经懒得管他了,傻白甜就傻白甜吧,反正同她又没关系。
“嘭嘭——”
她肩膀被撞的酸痛,踉跄的退了几步,谢亭微忙扶稳她,乔鸢不禁蹙眉,火气蹭地窜上心头,扭头破口大骂。
“哎,我说你这个小郎君,走的那般匆忙,是急着找大夫治你的盲症吗!”
面前的郎君,被人骂了一通显然也愣住了,不解地偏头看她。
宋乔鸢怔住了,瞠大双目,心口如同受了惊的小鹿疯狂跳动,想要逃出这里。
郎君约莫而立之年,着靛色长衫,右耳被绷带裹着,鲜红血液渗透出来绷带被染湿一片。
这下她反倒抓紧了谢亭微的胳膊,背脊轻轻发抖。谢亭微安抚的顺了顺她的脊背,冷眼睨他。
宋乔鸢心想:不是吧,那位爷前脚刚走,他怎么就来了!看这架势不会是来找她复仇吧?
她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想法晃出去。
“阿爹,您可是旧疾犯了?”谢亭微关心道。
她抬眸小心地瞥了眼青年郎君。
谢亭微不等她开口,但凡是关于她的就乱了方寸,扯着青年郎君的衣衫,扯着嗓,“你撞了我阿爹,让我阿爹旧疾复发,你就想这么走吗!”
宋乔鸢拉着他,以免坏了大事。
她赶忙陪笑道:“我这逆子他关心则乱小郎君切莫放在心上,”言语微顿,却猛然间话锋一转,“只要小郎君给我赔个不是,这事咱就翻篇了。”
青年郎君吐在嘴边的“无妨”二字,却咽进了肚子里。
“你若不想道歉,也没关系,有两条路,一:我们私了,你给我十两银子就成,二:那就闹大。”她耍无赖般坐在地上继续道。
宋乔鸢十分自信他会赔钱。
他右耳是被她咬坏了的,他背后主子给他的规矩就是不要惹事生非,所以他的耳朵才未曾闹大,她料定这下他一定会赔钱!
她甚至开心的笑出了声。
“好,那就第二种。”一道冷冽的声音破开她的笑声。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