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榕还是对喻离遥的话上了心。
签订合约之前,她不是没有听过司昀的种种事迹,当时以为再怎么样司昀也是个行为能力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太超纲,但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有点超出她的心理预期。
车子抵达司家宅子,司昀被几人用担架抬进室内时好梦正酣。
楚榕坐在客厅里跟司夫人汇报今晚的情况。
司夫人扶着手臂上的祖母绿,从肘间滑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听罢,对楚榕赞许地笑了。
“你做得很好,这正是我把你放在小昀身边的用意。我刚好要嘱咐你,爷爷那边给小昀的任命才下来不久,现在时机非常,你要把他盯紧一点,别让他在外头闯祸。”
司夫人招呼佣人带上来一人一个盖碗,
雕花的木质桌椅沉香幽静,碗内横叶连枝,禅意于茶盅沉淀,司夫人温婉的声音慢条斯理:
“今晚的事情是意外,小昀以前没有这么冲动过,那个案子小昀也争取了很久,作为他的身边人,榕榕,你应该理解他的激动。”
楚榕不为所动,她没有全盘接收司昀情绪垃圾的义务。话不能直接这么说,她低着眉眼委婉道:
“太太,我是担心司昀或许还有些别的情况是我不知道的,如果您要隐瞒,我恐怕不能对此负责。司昀他,到底有没有心理问题?”
楚榕没有喝茶,双手搭在膝盖上谨慎地坐着,是挑不出刺的礼节。
司夫人看了楚榕半晌,叹了口气:“你知道也好,小昀他有双相,每个月都要看几次医生。”
楚榕惊讶抬头:“双相?您没和我提过啊。”
司夫人颇为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们家没有病史,我和小昀爸爸一直都很爱小昀,他大概就是太敏感了,今天喝了酒又受到了刺激。”
楚榕心下微乱,欲言又止:“可是双相是有发病期的,发病阶段病人会表现得极端抑郁和狂躁……”
司夫人脸色微沉地打断:“你既然知道了,下周抽个空让他去看看医生吧,他的医生告诉我他不太愿意去。”
她摆摆手,不再愿意提这个。
*
鸡飞狗跳的周末结束,司昀再出现时状态好了不少。
中长发烫成一如既往的微卷,晨起像个疲惫的艺术家,在教室外抽完了烟,从后门进去上课。
丝毫没打扰到别人,还有模有样地翻开书,省心得让楚榕都觉得意外了。
经济学讲师是入选过三十五岁以下人才的业内大拿,上课如走过场,台风随性,最重要的是不拘点名,几节课后除了绩点卷王风雨无阻地在前排捧场,整堂课出勤率肉眼可见的感人。
楚榕跟着司昀坐在最后两排,戴上眼镜盯梢着他,换了根笔做标记。
空落落的教室里,离得太近的脚步声难免惹人注意。
楚榕看过去,一个身材修长的男生提着包过来坐下。
他白净耳垂上铮亮地扣着一只鹰爪银饰,阴毒的弯钩末尾,一点鸽子血的色泽鲜艳地反光。
推了推镜腿看清楚对方的脸,楚榕脸上一僵。
怎么又是他?!
喻离遥则伸了伸双腿,侧首浅浅地向她绽开一个笑:“好巧,又见面了,楚同学。”
为了保持和司昀的生活节奏基本一致,楚榕入学时和司昀学的是同一个专业,这学期课也上了好几周了,周围面孔大多有印象,楚榕确信自己此前没有见过喻离遥这号人。
喻离遥知道她在想什么,笑意散漫地扶着下巴道:“你那天戴着G大的校徽,所以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我们是同院的同学。”
他跟她伸出手,楚榕谨慎地看他一眼,没有回握的意思,把头扭开了。
喻离遥笑了下,也不觉尴尬。
他想,好像他每次见她的感受都不太一样。
第一次见是夜半拦路的武术少女,身负绝学,步法卓荦,像失落宗门的门派传人,眼神萧索落寞而坚定带风。
第二次是水池里的鲤鱼仙子,红裙铺散如落水的玫瑰,通身冰肌玉骨,一双嫩手会摘莲蓬、剥菱角,还能一巴掌压制得司昀无还手之力。
这次是第三次了。
楚榕架着一双半个脸大的圆眼镜,时不时扶一扶,笔头跟随老师一带而过的讲解动得飞快,全英的专业书上每一页都写有笔记。
正正经经的学院装,及膝格裙,浓密顺滑的乌发光溜溜地扎成低马尾,名副其实的好学生。
她到底还有多少种样子,哪一种才是真实的她?
又或者……她是曲面复杂的魔方、难以解析的高维公式,每一个解都是她。
喻离遥只是窥视属于楚榕的每一个不同的部分,就能感到解谜般的快意。
司昀这个女朋友,可太有意思了。
喻离遥修长手指从包里取出自己的书本,望着她挑眉。
“记这么详细?太浪费时间了吧。”
好些内容她还是额外补注了老师没细讲的,字体工整得能跟印刷体媲美。
“写详细一点,期末的时候司昀用得着,还能卖点钱。”
喻离遥压低眼睫,似笑非笑一下:“用心良苦了,到时候也卖我一份吧。”
他面前摊开的书本干干净净,楚榕瞥一眼,甚至疑心他和司昀一样是来混日子的。
有钱人家的少爷不都这样吗?
不懂得生活的重压,是因为他们站在别人的肩上。
他们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是坐在金钱的吸铁石上。无论如何挥霍,不由他们制造出来的剩余财富都会源源不断地向他们的方向流淌。
喻离遥忽然问她:“吃早饭了吗?”
“吃了。”楚榕头也没抬,她的生活饮食作息都很规律,上午十点的课,早就吃过了。
喻离遥轻笑一下,不动声色地把包里的面包和牛奶塞回去,往后一靠,脸色有些发白。
“我没吃,楚同学你有带糖吗?”
“什么糖?”
“随便什么糖都可以,口香糖也可以。”
“没有。”
“真的没有吗?”喻离遥垂了垂白皙的眼皮,语气稍低,仿佛十分无力:“我今天特意为了来听林老师的课早起的,现在好像有点低血糖了。”
楚榕闻言犹豫一下,从口袋里翻出两粒硬糖,摆到他的桌上。
喻离遥见状笑了,把糖拿到手里。
楚榕抿抿唇,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有。”
“猜的。”
喻离遥剥了糖纸揉开,塑料滋滋响,他嚼碎水晶色的硬糖含在舌尖,手指轻点了下桌面。
两颗都是青苹果味,喜欢酸甜口么……
*
下课铃一响,司昀就拿了包出去。
楚榕一直盯着他动向,把趴在桌上补觉的喻离遥摇起来给自己让位。
“喻离遥,我要出去。”
喻离遥揉了揉额头,睡眼惺忪地站起来给她让了位置。
楚榕在走廊外追到司昀,他漫不经心地点上烟,烟雾升起,模糊了禁烟的标志。
司昀看着她:“什么事?”
楚榕站在他面前,像公事公办的下属,尽职尽责地提醒他:
“太太嘱咐你下午去一趟艾维医生那里。”
司昀轻嗤一声,掸了掸烟蒂:“楚榕,我给你一个衷告吧。”
楚榕一愣。
“你的首要讨好对象是我,不是我妈。”
弹落火星和白灰掉在楚榕的鞋口,足背的烫意转瞬即逝,白色袜子烧出了细小的洞,楚榕一动没动。
司昀眯起眼,俊美的脸上呈现出嘲讽轻蔑的表情:“我不去。你少在学校里提我看病的事情。”
生病的人多少忌讳别人提起,楚榕自知失言,低了低头:“是,以后不会了。”
司昀这才笑了笑,一口烟圈吐到楚榕脸上,满意地看到她睫毛抖了抖:
“不就是治我不高兴吗?这几天没一件顺心的事,你要不要考虑给我找找乐子?”
烟雾燥白,楚榕压着嗓子的不适,抬眸问他:“你想干什么?”
司昀忽然手肘搁在她肩膀上凑近她,压低嗓音的语气里尽是不怀好意:“刚刚看到喻离遥了吗?以后这门课我不上了,看到他就晦气。”
他抬着眼皮摩挲了下火机,滚烫的金属贴在她下颌:“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去给我出口气?”
楚榕垂下眼皮,嘴唇动了动却一言未发,手落在身侧微微发抖。
司昀挑眉看她:“怎么样?”
被羞辱的怒气在楚榕的胸腔里一阵一阵地上浮翻滚,却像沸水上的气泡一戳而破。
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司昀于是挑挑眉,愉快地笑了。
身后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远远传来:
“司少,你在这啊?”
方小雅踩着高跟鞋咚咚上前,包臀裙大波浪,放在G大校园的风景里也是独树一帜的那种。
她一眼看见楚榕,轻哼了声,把她往旁边不客气地推推,自己站在司昀的身前。
方小雅下巴扭到一边,眼睛却是横过来看着司昀的。
“真是的,司少叫我来也不说清楚地方,让人家好找。”
司昀叼着烟把人揽过来,视线落在她一字领露出的锁骨上,眯起眼,随口哄道:
“没想到你来这么快,还想着我去接你。”
方小雅看了眼边上的楚榕,眼睛往上一翻:“人家知道了,司少这是上一个还没忙完,轮不到小雅嘛。”
“哪有,有事交代给她而已。”
司昀说着揽着方小雅转了个身,把楚榕扔在脑后:“你是第一次来G大吧?我陪你去逛逛呗。”
方小雅夸张地捂嘴惊叹:“好厉害啊司少,居然能考上G大,。”
“这有什么厉害的?还有别的更厉害……”
两人搂抱在一块远去,楚榕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面。
昨晚下了雨,今天的空气清寒渗人,楚榕挽了挽自己的头发,夹在一缕碎发的夹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额前胎毛碎发散乱。
长长的走廊像一间间教室复制而成,她脚步迟滞,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你的夹子。”
喻离遥的声音出现在身旁,楚榕愣了愣,他俯身替她捡起。
“谢谢……你怎么在这里?”
楚榕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来,却被喻离遥避了开。
“等等。”
他拿纸巾仔细擦净夹子的灰尘,放在她掌心道:“我只是路过,刚刚的话无意听见,我会记得忘掉。”
楚榕拢着自己的手臂在身前,有点僵硬地配合他的动作。
和他离得近,连他用的熏香、清爽干净的气息都闻得到,刚刚司昀留下的烟味被驱散,楚榕低着头揪了揪自己的袖子,耳根热热的。
等到他终于做完这一切,再也没有理由,不得不把她放开,楚榕才舒出一口气,往后半步,恢复了距离和警惕。
“谢谢你。”
“没事。”喻离遥微笑,以随和的口吻,把许诺注入她的心尖:“那天在蒋家别墅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介怀,我愿意和司昀握手言和……当然,如果他也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