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与疯狂的界限只有非常薄的一片……只需一念之差，就可以轻易戳破它。
——Akari
◎
“……你是个可怕的人。”
昏暗的仓库内，面对那个独眼女人，李依衡终于开口说出了他积压许久的实话。
“多谢夸奖。”对方毫不生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
少年发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两下。
“朝彦晴小姐……”他调整了一下，虚弱问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知道这么多事还没被杀人灭口的……”
“你知道这么多还能活到现在，我当然也可以——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您这么说，真是抬举我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快，李依衡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只是实话实说。”朝彦晴打了个哈欠，“虽然你年轻力壮，这点皮肉伤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认真处理一下比较好。”
受伤的李依衡摇头，“我还有任务在身……我得找人。”
“找谁？那位知名的小说家工藤优作先生？”
朝彦晴挑眉。
李依衡牙关紧咬，没有当即回答。
见对方这副反应，朝彦晴心中了然。“也是，他不光是知名推理作家，也是樫村忠彬的友人。”她不紧不慢道，“把一切告诉他，自然会有一个好的可能。
“但……他毕竟只是个作家。”
听到这话，李依衡沉默。
“作家的头脑其实非常理想主义——太过理想主义就会悬浮，脱离现实。”朝彦晴自顾自地发表长篇大论，“虽然工藤先生才华横溢，作品也十分精妙……但现实总比小说要更滑稽、更出人意料，也更漏洞百出。即使猜到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算计了各种可能……可我们依然算不准突如其来的变数。”
“你是那个变数吗……嘶！”
李依衡活动了一下身体，不小心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谁知道呢？”朝彦晴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即使变数不是我，也说不定是只在委内瑞拉扇动翅膀的戴安娜闪蝶？”
“认真的？（Seriously?）”李依衡皱眉，“这种时候，你还想和我探讨蝴蝶效应？这儿可不是德克萨斯，没有龙卷风。”
朝彦晴惊喜不已，“和你们这种小天才聊天就是省事——难得有人听得出弦外之音呢。对了，收一下你的美式发音，小心被人听出来你不是纯正中国人哦。”
“我是美籍华人，某种意义上我是有美国国籍的中国人，血统还是纯正的。”李依衡冷哼，“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确实……那警察呢？”
李依衡眉心紧锁，“警察已经来了吗……这是不是说明……”
不……不一定……
“是啊，来的还是处理凶杀案的刑警。”朝彦晴双手环胸，恬淡的笑容里带着一股旁观者无情的残忍，“你朋友的父亲，还是难逃死路。”
少年先是一愣，回过神时骤然泄了气，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狼狈的模样像雨天地上又湿又脏的纸屑。
他缩成一团，不受控地颤抖，积压多时的恶心呕吐感彻底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
顾不上严峻的状况，受伤的少年剧烈地呕吐起来——起初呕吐物里带了一些未消化的碎屑，而后变成了黄绿的胆汁，再然后是澄清的液体，最后他连清液也吐不出，只能发出惨烈的嘶吼干呕。
独眼女人站在一旁无动于衷。“我之前就提醒过你，这种行为不值当。”她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眼罩，“最后还是要再经历一次无能为力的痛苦。”
李依衡仍然在呕吐，分身乏术，顾不上对方平淡的嘲讽。
他阻止不了朋友的选择，也阻止不了朋友父亲的选择。
他只能看着他们做出属于他们的选择。
最后目送他们走向灭亡。
……真是讽刺。
他突然找不到这两年做的一切意义何在了。
他该怎么办……
“我算了一下，这个时候‘茧’应该开始运行了。”朝彦晴那只健全的眼睛突然折射出过分尖锐的微光，居高临下地刺入了李依衡的身体，“告诉我吧，你和诺亚方舟、还有他父亲知晓多时的秘密……”
李依衡停止了呕吐，深呼吸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这个秘密对你很重要吗？”他反问朝彦晴。
“其实我对这个秘密本身没什么兴趣。”朝彦晴冷漠道，“但是它可以侧面反映出那个孩子到底比我可怕多少——而我可以利用他生前的可怕，来处理我的麻烦。”
李依衡苦笑，“既然如此，那我何必告诉你呢？”
“呵。”
朝彦晴冷笑出声。
李依衡只是静静地盯着她那只可怕的眼睛——那只黑洞般捕捉一切光芒的眼睛。
良久的沉默后，朝彦晴“啧”了一声。
那声响在拥挤的仓库中回荡，像根扎入指尖的刺。
“你不说也没关系。”女人摆摆手，“我可以自己去问诺亚方舟……再顺便添一把火，送它上路。”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很不幸，它必死无疑。”朝彦晴冷漠道，“如果它自己没死成，我很乐意出手帮忙。
“类似的祸害太多了，杀死一个是一个。”
“你！咳咳咳……”
李依衡一口气没缓上来，猛烈咳嗽起来。
朝彦晴不慌不忙整理自己的手套，等着眼前的少年恢复足以对话的状态。
少年终于再次平静。“你……”他愤恨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理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朝彦晴回答，“毕竟，疯子发疯，通常情况下不需要论证背后的理由。”
“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对诺亚方舟出手？”
李依衡再问。
朝彦晴瞥了他一眼，“如果你需要我的承诺，那就可以。”
“好……”
李依衡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靠墙站好，随后吐出了三个字母。
——J、T、R。
朝彦晴皱眉，“就这样？”
她似乎很难相信，那个牺牲了几条人命的秘密，居然这么简单。
“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
华人少年流畅的美式英语有效帮助独眼小姐理解了深层含义。“哈？故事里的杀人魔？”得到答案的女士更为困惑，“这人存不存在还不知道呢！”
“事实上，他存在。”李依衡抹了把脸，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还能和朝彦晴处于同等地位，“这个十九世纪的伦敦杀人魔不光存在，甚至还有活在现世的后代。”
“让我猜猜……托马斯·辛多拉？”
李依衡不语。
死寂数秒后……
“哈哈哈……！！！”
仓库被女人尖锐的狂笑填满了。
朝彦晴笑得顾不上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花。过了好半晌，她才整理好情绪，再次开口。
“好荒谬的秘密。”独眼女人脸上还挂着残忍的笑意，“一个老头资本家，居然担心自己是杀人魔的后代这件事被大众知道……倒不如说，恰好因为他是杀人魔的后代，所以才有能力白手起家，当上资本家吧？”
李依衡瞠目结舌，“但是弘树和樫村先生都因为这个死了！”
“所以我才说不值当啊，小鬼。”
听到朝彦晴这话，李依衡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稍微运作一下，再卑劣的杀人犯都能有狂热粉丝追捧。更何况那老头今天之前都还不是杀人犯——资本家有的是钱，大不了爆出来请人危机公关，杀人魔后代的身份讲不准还能成为美谈呢。”朝彦晴翻了个白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幸好辛多拉自己也心虚，不然整件事看起来就更像个可怜的笑话了。”
“……”
好刻薄的疯女人。
李依衡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分不清是气的，还是受伤难受的。
“不过……”
朝彦晴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
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登场。“不过什么？”李依衡心中警铃大作，双手不自觉用力握成了拳。
“他是个厉害小子，做出来的程序居然能追本溯源到十九世纪的杀人魔。”朝彦晴咋舌，“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他这等水准……不愧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同时，也论证了……他和他的方舟必死无疑。”
李依衡皱眉，“你刚刚答应过我的！”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打算动手……”朝彦晴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们自己也知道没几天好活了。只是我觉得……来找你有点亏。”
“……哈？”
“我以为是什么程序上的惊天秘密呢……结果居然是这种无聊的事，浪费我的时间。”朝彦晴白眼翻上了天，“你手上的东西，那小子两年前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想办法弄到手了，反而是破解诺亚方舟生长模式的逻辑和算法花了我很长时间……现在也只能还原大约八成。
“没意思。”
眼前的女人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不可理喻。
李依衡心想。
“不过，看在你给我讲了这么个笑话逗我开心的份上，我决定好心护送你去找那位工藤先生。”
“！！！”
这下李依衡分不清应该高兴还是提防了。
他实在琢磨不透朝彦晴的行事逻辑……主要是猜不出来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做这些。
难道真就像之前她自己说的那样……疯子发疯，通常情况下不需要论证背后的理由？
在李依衡努力转动大脑的时候，朝彦晴已经清理出一条通道，朝疲惫的少年做了个请的姿势。
“走吧。”
李依衡半信半疑地跟着朝彦晴出了仓库。
地下层此刻十分寂静。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此，一圈接一圈，像是石子打破湖面泛起的涟漪，又像是束缚他们的锁链。
大约走了几十百来步的样子，他们遇到一个拐角。
双重的脚步声变作了三重奏。
朝彦晴伸手拦下了身后准备拐弯的李依衡。与此同时，机械机关响动的声音打破了脚步的三重奏。
蓄势待发的枪口对准了朝彦晴的脑袋。
朝彦晴站在原地，镇定自若。
李依衡借着拐角的阴影，隐藏好自己，从缝隙中瞥见了枪的主人。
那是一个生着丹凤眼的青年男人，借着昏暗的光，李依衡勉强能看清那双眼睛蔚蓝的底色。
他看着偏瘦，但是体型匀称，肌肉线条十分流畅。皮肤很白，却不是病态的苍白，只是天生就如此——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健康的白皙。
让李依衡不安的是，男人的面容明明温柔亲和，甚至算得上过分好看，整个人却毫不留情散发一股冷漠的杀意。
全都针对这个枪口对准的独眼女人。
枪口近在咫尺，可朝彦晴冷静得有些瘆人。
她瞥了一眼随时可以杀掉自己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你终于出现了啊……阿光（みつ，mitsu）。”
“这次的事件，和你有关吗？”
男人没有寒暄的意愿，开门见山地问。
“我还没有无聊到为了这种小事杀人的地步。”朝彦晴皱眉，又露出了讨厌的嫌弃，“我今天是来看热闹的。”
“那么……她呢？”
那个被叫做阿光的男人用的是女性的“她”——这让李依衡有些好奇。
“她想干什么，我没资格管。”朝彦晴漠然道，“但……我们确实对诺亚方舟感兴趣。”
“放了你身后那个少年。”男人警告，“即使……我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听到这话，朝彦晴极度不快，“我没对他做什么。正相反，我难得善心大发，想帮忙做点好事。”
这是李依衡第一次见识到朝彦晴也许算得上愤怒的状态——一种干冰般的愤怒。
很冷，但是正持续升华。
仿佛一块正在燃烧的冰。
“你知道他的情况吧？”男人问。
“出手之前必然要摸清对方的底细，这样才方便演算所有的可能。”
这二人的对话成功加深了李依衡的不安——他依旧藏在阴影中，一言不发，不敢轻举妄动。
朝彦晴似乎想通了什么，发出了一声哂笑。
“也是，这个美国来的中国小子……在你们的地盘上惹出这种是非……你出现也理所应当。”想通了关节的独眼女人双手环胸，转身正面对准了男人的枪口，“所以……你现在要截胡他了？”
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物件一样……
面对如此情形，李依衡十分不愉快。
男人没有回答。
“没必要躲着了，中国小子。”朝彦晴伸手把李依衡拽了出来，将他整个暴露在男人眼前，“实在不好意思，你要有新去处了。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仁兄某种意义上情况和你差不太多……你可以叫他……
“神岛实鹤（Kamishima Mitsu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