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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翌日。

    顾扶桑正在理妆。

    “顾小娘子!今日看来大好了呀!”周管家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医婆。

    顾扶桑起身行礼,温声道:“周大娘子好。”

    那周管家赶紧走过来扶住顾扶桑,“顾小娘子莫要折煞了老媪!”

    顾扶桑微微抿嘴一笑:“扶桑托赖周大娘子照拂了。”

    “哪里的话,小娘子是客,是主子,我们左不过是那上不了台面的奴仆罢了。”那周管家细细打量顾扶桑,又转过身对医婆说,“已经过了这三日,我看顾小娘子气色大好。若这次还不能痊愈。主母说了,定要拆了你家医馆去!”

    顾扶桑知道周大娘是奉秦氏之命,来赶人了,遂柔弱道:“多谢主母关怀,隔三差五地便传医婆过来,汤汤药药吃了不少,扶桑是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一事未了······”

    “小娘子可莫要如此说,别显得我们凌府赶人似的。”周管家没听顾扶桑说完便打断了她,又笑嘻嘻道:“只是顾小娘子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总不能不明不白待在这,怕误了娘子名声。”

    说完示意医婆上前。

    那医婆只搭了一下脉,也没怎么看,便道是已经好了有九成。

    顾扶桑淡笑道:“扶桑能得凌府关照,感激不尽。家母一向教导扶桑要恩怨分明,知恩图报。”

    顾扶桑见周管家身后那一小队静候在门外的好像等着送她走的丫鬟小厮们,微微提高音量:“秦大娘子与家母义结金兰,又对扶桑照拂甚多,必是感念三十年前,家母曾对秦大娘子有过救命之恩。”

    周管家眉头一皱,顾扶桑轻笑道:“秦大娘子如此高义,我扶桑定然也是。那日是凌哥哥将我救了来,我必要感谢他一番。谢完,必然自去。”

    周管家听得脸色半明半暗,门外一众奴仆也议论纷纷:原来孟氏竟然是自家主母救命恩人!顾小娘子竟然是那冷面冷心的郎主救回来的?主母现下是要赶走自己救命恩人落难的女儿吗?

    好半晌,周管家才道:“顾小娘想来也是懂礼的。”

    见顾扶桑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周管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得说要带着医婆去复命,便匆匆走了。

    顾扶桑看着仓皇而去的周管家的背影,又看了下外面交头接耳的奴仆,心中的主意越发定了。

    她要攀附凌臻和凌府,要让别人以为她和凌臻是极亲近的关系!

    秦氏几次三番催着她出去,想来心意已定。今日她故意在下人面前提起娘亲曾救过秦氏的旧事,传到那秦氏耳中,最多也就只能再拖延几日。待秦氏连那一点昔日情义和脸面都不顾的时候,她不走也得走。

    秦氏那里是走不通的了,但凌臻呢?

    那日凌臻将她带回来,不就说明他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么?即便他真的如传闻那般,为了她娘亲,她也得豁出一切去求他,不是吗?再者,那窦盈盈和卫子衡,还不知会使出什么招数来害她。那日歹徒,不是他们指使,还会是谁?

    凌臻便是再可怕,也是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或者看在幼时那少的可怜的几次“交情”,拉她一把?

    不管怎么求,她总归得先见到凌臻再说!

    如此一想,顾扶桑便专心整理了起仪容,又让李媪帮忙准备好几个果碟子。李媪告诉她,凌臻公务虽极忙,但晨昏定省是不省的。只要在府中,晚上定然到内院请安。

    *

    终于到了戌时,顾扶桑便带着准备好的食盒,早早地在内院前旁边的廊庑下静等着。

    果然,皎皎月光下,一个高大背影从内院月亮门处退了出来。淡淡月光照在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冠发鬓角上,眉目深邃,高鼻方颌,仿佛刀刻出来的刚棱脸庞,正是凌臻。他身后跟着倪正。

    顾扶桑心下一紧,那日她唯一记得的便是他那双寒凉的双眸。

    她偷偷给自己打气,他救了她,就表示她尚有机会,不是吗?

    凌臻刚下了值,紫服梁冠尚未除下,脸上有寒霜之意。他朝廊庑走来,宽袖长袍翩翩而动,裹挟着几分冬夜寒意。

    顾扶桑强自镇定,不自觉理了理鬓角。今夜她一身素白,钗环素简,带着愁容雨泪之态,又兼瘦弱娇小,想来能勾起对方的几分同情与怜惜吧?

    就在两人错肩之际——

    “凌大——”顾扶桑抬头屏息轻唤,双眸楚楚可怜。

    可是,凌臻眼角余光在她脸上微微扫过,脚步没有片息停留,更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便已经走过。

    顾扶桑木立在地,想叫出口的“哥”字又咽了回去。

    难道,他竟忘了她吗?

    顾扶桑有些不敢置信,她听闻他不近女色,但却不知他居然对一个如此近身的美丽女子熟视无睹。明明她已经开口唤他,他亦已听到,却依然对她如此——不屑一顾。

    顾家资财万贯,其女尤有殊色。

    汴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前求娶的人踏破顾家门槛。她亦一向自知美貌,不愿辜负自己。

    没想到——

    顾扶桑提着食盒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夜风送来早已走远的凌郎主与倪侍卫主仆的只言片语:

    “这是顾家小娘子,那日······”

    “哦,还没走?”

    *

    “指挥使,今夜在汴京巡查,仍未有所获。”倪正将一张汴京巡防图呈给凌臻。

    凌臻冷目一扫,指着地图上汴京河一带:“此处为何未曾搜查?”

    倪正垂眼,低低说了句:“那是张侯的底盘。”

    凌臻眸光加深,停了几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道:“今日那小娘子是怎么回事?”

    倪正侧眸窥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才又道:“我听说顾小娘病已经好了,却未离去。”

    凌臻挑眉。

    “说是要感谢郎主,才去。”倪正自小便跟着凌臻,原便是府上的,后来提了殿前司押班,有时还称凌臻为郎主。

    凌臻若有所思。

    “郎主,我看这小娘子,定然是后悔与您退亲了!”

    “您可莫要心软啊!”

    凌臻双眸闪过一丝警惕:“你何以得知?”

    “今日您不在府上,这阖府上下都在传这顾小娘子不一般。是郎主您救回来的。她还当着众人的面,唤您‘凌哥哥’。”

    凌臻脸色微沉,锐目扫向倪正。

    倪正心虚地低下头,那日是他说要将这小娘子带回来的。

    凌臻沉默。

    看来这顾扶桑是动了心思了。他心如明镜。

    方才他与母亲秦氏请安。秦氏便说了那顾小娘几句,话中隐隐透着不满。大意是那顾小娘子说她母亲曾经救过秦氏,暗讽秦氏要赶她出去,不知知恩图报。她也不知为何自家儿子要带那顾小娘子回来,也不敢随意处置。

    秦氏愤愤的表情犹在眼前:余也只是任性离家饥寒时,受过那孟氏一饭之恩罢了,如何便成了救命之恩了?再说了,当年退婚之时,你受的那六十大板子,他们顾家怎么就不说了?

    因此,当他离开内院之时,便已经知晓顾扶桑的心思了。她现在孤苦无依,不过想靠着他们凌府这棵大树罢了。

    他经过廊庑,远远便瞧见一身素白但风情不减的顾扶桑,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她开口唤住他,眼中泛着盈盈泪光的娇媚柔弱模样,他看到了,心中却一阵厌恶,便故意知而不答,径自走过。

    当年顾元华逼他撕毁定亲婚书,在开封府受的那毫不留情的六十大板,让他躺了半月有余,差点半身不遂。

    自此他对顾家人便无好感。

    那日看到跪在地上的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让他想起十年前的某一个夏日午后。那梳着两只小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凉水荔枝膏。

    那时,她的眼睛便如那日般,黑白分明。

    也就是那一念之间,他同意倪正将人带了回来。

    “郎主。”倪正嗫嚅道:“明日我便去与众人分说明白。”

    凌臻回神:“罢了,愈描愈黑。给些银子,明日送走。”

    “是。”倪正应道,见郎主又把目光投向地图,心下一宽。

    郎主这几年在边塞摸爬滚打,几番历经生死,心志坚韧,断然不会受那狐狸精般的顾小娘子媚惑的。早知她是这般作态,那日就不该求郎主带回来。

    *

    第二日,顾扶桑手抚摸着小匣子里面的十贯钱,看着李媪:“凌哥哥是怎么说的?”

    李媪:“也不是郎主拿来的,是那倪侍卫。”

    “说是给小娘子的上路钱。”

    顾扶桑不知在想什么,忽地温柔一笑:“凌哥哥对我真好,这十贯,也够普通人家三四年的开销了。”

    李媪不知底细,笑道:“老身就说小娘子自是特别的。”

    顾扶桑定定地看着李媪,从匣子里挑出一贯来:“李媪,这个给你喝茶。”

    李媪忙推拒:“娘子现下也不容易,可留着自己打点。”

    “你老先别推辞,可有活给你呢。”顾扶桑道:“你连着这几日就帮我准备一些果子碟子,帮我置办几身头面衣裳。闲下来时便与府里的嬷嬷们喝茶去。”

    “就说是郎主赏给我们的。我顾扶桑感念凌郎主。”

    李媪也不是精细人,听说有吃有拿又是讨郎主家欢喜的活,便喜滋滋地去置办了。

    顾扶桑默然出神许久,才悠悠叹了口气。女子便如菟丝,若无依附,如何能活?

    连着三四日,顾扶桑衣着光鲜靓丽,或早或晚,拿着菜果等去竹院转悠。虽然都没碰到凌臻,但她看到路过的仆妇丫鬟小厮看着她窃窃私语的模样,便知道目的达到了。

    果然不到三日,府中便有传言:凌郎主给了顾小娘子钱财置办头面,顾小娘子整日出入竹院,只差过了主母一处,便要开了脸放在屋里头了。

    凌府虽是新开府邸,但奴仆为数也不少,一传十,十传百,竟然也传到外头去了,飞进那些早就盯着殿前司都指挥使夫人位置的闺阁耳中。

    自然,这话也传到秦氏耳朵里,搅得她半惊半疑半喜半怒。惊的是儿子竟然给了这顾小娘子银两,疑的是儿子应不会忘了昔日之耻去与那顾小娘子有所牵扯,喜的是儿子并不是真的不近女色,怒的是这顾小娘子真是没脸没皮,才来几日便勾引自家儿子。

    秦氏盼着儿子归家分说,颂了一夜经也静不下心来,到了人定也没有入寝。

    夜深人静,凌臻回到凌府。经过后院,见母亲房中灯火未熄,便去问了安。

    秦氏见儿子来了,眉开眼笑,吩咐周管家去取牛乳。

    凌臻见母亲脸上隐有愁容,问了缘由。

    秦氏便将这几日听闻担忧都告知了凌臻。

    凌臻一听,脸色不豫,眉目肃然,宽慰了秦氏几句,又饮完牛乳才退了出来。

    他心中已然掀起层层怒火:顾扶桑,你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余的母亲!

    凌臻问了顾扶桑的所在,便疾步往后院西厢房而来。

    到了门口,直直将门推开了去,唬得房内的李媪温媪吓了一大跳。

    凌臻目光一扫:“那顾扶桑呢?”

    温媪瑟缩地推了李媪一下,后者结巴道:“回郎主,那,那——”

    “说!”凌臻目光如刃。

    李媪扑腾一下跪了下来:“竹院!”

    “顾小娘子,在竹院!”

    话没说完,凌臻已不见了踪影。

    “天爷啊!”温媪虚脱一般:“那顾小娘子干了什么,竟惹得爷发这么大火!”

    李媪刚才便吊着的一口总算嘘了出来,她周身已然出来一身薄汗。

    *

    竹院。

    顾扶桑提着提篮,站在门前。连着好几日,她都在此处等着。

    此时她抬头看天,乌云盖月,夜色深沉,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子时了,顾扶桑心中不禁惘然,看来今日又是白等了。

    门口的小厮劝道:“顾娘子,今夜郎主定然是宿在外面了。夜深露重,你赶快回去吧。”

    顾扶桑点点头,刚要转身,却被人拦腰抱起。

    顾扶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正要挣扎,那人的手却如铁箍般将她的腰身紧紧锁住。

    一缕淡淡的沉香飘荡到她鼻尖。

    这是男人衣服熏香的味道,干净冷冽清新。

    顾扶桑定眸一看,凌臻刀刻般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他低头注视着她,目光犀利如猎鹰,透着寒光,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周身冷意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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