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榛是被前台电话吵醒的,她昨天只订了一晚,不续订的话需要在12点前退房。
挂了电话一看果然已经快中午了,她坐在床上有些发愣,视线不自觉飘荡,来回掠过那抹红。
早啊,没睡好的不知道第多少天。
手里举个瓶子太显眼,时榛想了想,从包里翻出自己随身带的小本子,准备把花瓣揪下来夹进去。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说不定这样放的时间更长,要是烂了就烂了,她总不能指着一枝花过日子。
退卡时恰巧又撞见昨晚那个小姑娘,不过看着手里接过的账单,时榛是没心思再去管人家嗑什么了。
倒不是贵到哪儿去。她物欲低,这几年的稿费攒起来也有不少钱,就算年前姑姑生病她花出去一部分,也不至于就变成穷鬼了。
但就像人家说的,“谁还嫌钱多烧手啊”,这话她从小就明白。而且,她默默叹了口气,生老病死的,哪儿哪儿都要钱。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
那个穿大红色棉衣的阿姨抬头往站台名那儿瞅的时候,时榛就注意到并且开始一点点往左轻挪,只待对方起身她便能一个瞬移直接坐下。
抢座是个技术活。她记得《水浒传》里镇关西说杀猪要“眼尖、手快、心狠”,这六个字放这儿也差不多。当然“心狠”不是说为了个座还要跟人打起来,而是别磨叽,别犹豫,别只会在心里着急,也别走一步退两步的,等座被占了再想退回来那可真连扶手都没缝了。
时榛坐下后假装不经意瞥了一眼旁边那一家三口,这就是瞎谦让的后果。就算要上演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戏码那也得先占上位置啊,哪怕之后你们仨转圈儿来回坐也比现在近水楼台得不了月要强。
出于谨慎她又瞧了一眼。很好,从年龄和外形上都不属于她不让座会良心难安的那几类。
心情刚上去点儿,突然手机响了。
是房东的微信。
【小时啊,你方便的话这几天就搬出去吧,我家里人用的急,你要实在困难,这个月房租就不要你的了。】
... ...
真好。
她该说谢谢还是怎么着?
这房租本来是该她出还是怎么着?
明明讲好了月底搬,是房东既不遵守约定又不按合同来在这儿临时赶人,搞得跟她占多大便宜似的。
怕胃又难受,时榛在小区外面点了碗粥,打算边喝边看看房源。
——看不进去。
她呼出口气,收起了手机。
最后付钱都是给的现金。
回去收拾东西要看便签的时候她也懒得动,直到有人敲门她去看,她才想立马给手机解个锁。
直接报警怎么样?
对方见没动静,搬出了房东。
“你想干嘛?”时榛打开门,没好气地说道。
张雪燕今天换了身紫色貂绒套装,首饰倒还是昨晚那几件金的。
“让客人站门口说话,真是没家教。”
这话别人会生气,但时榛还真无所谓。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想让乱七八糟的人堵着楼道大吼大叫把自己变成焦点,而且房东绝对会以此为由又跟她扯有的没的,扣不扣钱另说,她烦。
最后还是放进来了。
“你到底想干嘛?”
“连杯水——”
“没有,”时榛直接打断,“没吃没喝也没座,更没你家里人,你要没事儿就赶紧走。”
张雪燕的背影顿了顿,随后侧过身子盯了她几秒,又上下扫视地打量半天才把目光移到沙发和周围,冷哼一声。
“昨天跟个鹌鹑似的,装得累吗?”
“没家世,没学识,没样貌,没礼貌,该消失的是你吧。”
“这么着急收拾东西,真以为傍上大款了想立马进我们钟家的门?是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我们家小衷跟你说什么了?”
对方的声音偏尖,还硬要凹上世纪的贵妇腔,来个出其不意的抑扬顿挫,听得时榛刺耳又别扭。
“你是他亲伯母,想知道什么随便去问就好了,难道还怕问不出吗?”
“而且你说‘你们家小衷’,”时榛稍作停顿,“你们什么家?钟家?哪个钟家?昨晚伯父就没说清楚,今天我更不明白了。”
“你——”张雪燕已经顾不上要摆什么矜贵,脑子里除了昨晚,还闪过许多平时她在家不被老的待见不被小的尊重的画面。
她用手给自己顺气,但这火是一点儿没少。
“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跑我面前放屁!你爹娘没教过你怎么做人还是你真就有人生没人养啊!拿钟衷当尚方宝剑,拿他的话当圣旨,你去问问他敢不敢真不把我这个伯母放在眼里!他爸妈敢不敢!”
“真以为跟有钱人家的少爷睡几觉就能麻雀变凤凰当少奶奶了?八字儿没一撇呢!钟衷睡过的人多了,什么时针分针的都一样,你有什么特别的?”
她突然眼珠一转,讥笑道:“还是说这特别之处,得脱了衣服才能细细体会?”
出现了!下三路攻击!
时榛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绷断。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在这么上头的时刻,对面那位怎么会放弃使用无论男女、同性异性、线上线下的骂战中都少不了的下三路攻击——不深奥,不费脑,不必担心别人听不懂影响节目效果而且节目效果往往很好——这妥妥的辱骂界里“物美价廉”的一招。
有什么被隐藏,时榛不去管,只继续保持住脸上的浅笑:“伯母,我不是说了么,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钟衷,他要是不想理你这个长辈,你就向他爸妈和他爷爷奶奶告状喽。”
“尤其是我特不特别这个问题,你更应该问他而不是我。他喜欢我,他就是喜欢我,我都搞不懂呢。”
“咚咚咚... ...”
身后的敲门声吓了时榛一跳。她停了两秒才去看猫眼,却再次被惊到愣在原地。
他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不会都听到了吧?
早知道不说后面那句了!
“时榛,”男人语气柔和,“开一下门。”
... ...行吧。
时榛认命地压下门把手。
钟衷穿了件米色大衣,头发没像昨晚那样梳上去,很随意地垂着,不厚重得盖住额头,也不过长得遮挡眉眼,显得干净清爽。
他笑了笑:“天天看还看不腻啊。”
什么——
时榛猛地反应过来,忙移开目光。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又被牵住。钟衷没再说什么,但她明白。
也确实如此。钟衷就那么牵着她护着她直接开始跟已经变了脸色想要赶快溜走的张雪燕谈起来,应该也不叫“谈”,张雪燕哪儿是他的对手。
其实时榛并没听见什么,她脑子乱七八糟的,有好多东西躲躲藏藏又跑来跑去,她只知道这两个人嘴巴在动——但她也只能知道这个了,或者说她只想让自己知道这个,她根本不想听清两人的话不想听见两人嘴里的声音。
这是她的屋子,她的屋子里为什么要有这些那些声音?
怎么周围总是有声音!
“时榛?”
“... ...时榛!”
如同在梦里掉落深渊一样,她瞬间抖了一下,意识回笼。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身旁的人扶着胳膊带到沙发边,小心又有力地摁下去。
“我在那儿为你唇枪舌战呢,你可倒好,站着都能睡着了。”
张雪燕的离开和钟衷轻松而略带调侃的语气让这个空间少了些沉闷,时榛便也接着话头道:“什么叫为我,我还是帮你忙去见家长呢。”
“那我还是为了给你解围呢。”
“那我还给你解围了呢,反正你又不想相亲。”
到此为止。钟衷突然打住没继续回,但脸上的笑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看看四周,问道:“你要搬家?”
时榛“嗯”了一声。
“找好地儿了吗?”
“在找。”
“这会儿可不好找,你不是被昨天停电刺激的吧?”
是被刺激了。
但不在这儿。
时榛简单提了几句房东的骚操作,又说归根到底是她自己想搬,年前就决定了。
“新年新气象?”
“新的开始吧。”她大脑里闪过一些片段,“不总要有这么个开始吗?剪个头发,淋个雨,蹦个极,买身新衣服,吃顿好的,整个大扫除,准备漂亮本子写日记... ...显得有象征性,有仪式感,显得自己有态度,有决心。但开始是开始了,开始很容易,‘新’不‘新’的就难说了。”
有时候绕着圈儿打转都算好的。
“但这次不一样,”钟衷忽然开口,“这一刻不一样。”
“既然我在这儿,我知道了你的‘开始’,那它就不会只属于你。哪怕日后你和你的生活一成不变,这次的搬家计划像之前的剪头发计划冒险计划一样宣告失败,彻底破产,是回忆里的遗憾、垃圾甚至坟墓,那也代表不了全部,那不再是全部。”
钟衷的声音依旧柔和,但很坚定。时榛左手抚摸着右胳膊,没有看钟衷,只听他继续讲。
“2016年2月15日,大年初八,时榛在离下午四点不到五分钟的时候说她想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而这次被用来打点儿的是搬家。三分半后的此刻我正在说这句话。独自搬家很厉害,吐槽房东很鲜活,知道‘新’难说但还是坚持‘新’很勇敢,一次次认真做计划打点儿很有意思。这些我会永远记住的细节和感受同样存在于那个全部。”
“而现在,四点整,我要问你个问题。”
时榛还是没看他,虽然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时榛,你想不想在那个全部里再加点儿东西?”
“... ...什么?”
“嗯... ...见义勇为,替人解忧,路见不平出个手,送佛一路送到西?”
他不会是——
“搬我家去吧,继续当我的女朋友。”
是。
时榛没想错。
她终于抬头去看站在窗边的男人。
沉默过后再开口却是问的别的:“你今天怎么会来?”
钟衷确实有在微信上打招呼,说是她的手套昨天落车上了,问给她送到哪儿比较方便。
但她回的是小区名,不是她的门牌号。
“我放下手套打算走的时候瞧见了我伯母的车,怕她是来找你麻烦,就悄悄跟过来了。”
说完,钟衷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那会儿着急,手套现在还在大门口呢,要不我给你拿去?”他说着就要走。
“没事儿。”时榛拦住人,然后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你身边不缺能演你女朋友的人吧。”
更不会缺想演的。
“这个... ...”钟衷顿了顿,“你没有那么多好奇心,昨晚我们待一块儿的时间也不算很短,但你从头到尾都没问我家里的事儿和感情状况。”
“昨晚那情况,我本来也能看出来一些。”
“包括我爷爷奶奶目前身体健康仍大权在握吗?”
... ...
这是钟衷敲门前她说的话,她告诉张雪燕要是不爽可以去找钟衷爷爷奶奶告状。
这句听见了,别的呢?
“我是说你很聪明,”钟衷大概也想到了一处,自觉失言后忙找补道,“我根本没提过我爷爷奶奶,但你能猜到有人管得住张雪——我伯母,你知道她怕什么。”
就是这点儿不经意的慌张,时榛终于做了决定。她很累,不想一直想了。
“再说两个吧。”她松口气。
钟衷显然没听懂。
“厉害,鲜活,勇敢,有意思,好奇心少,聪明,你说了我六个优点。”时榛觉得自己也是脸大,“今儿是大年初八,也凑个吉利的,再夸我两个。”
她看过去。
“夸完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