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在南安门外下马,看到眼前的尸横遍野,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血将青砖泡得都快浮起来了。幸存者撑着刀剑重新站起来,继续跟残余的叛军厮杀。
黄金台,火正烈。
刀戟横来纵往,盛誉一路掩护花纭,她藏在他宽大身躯之后,踩着一地的尸骸,踉跄又迅速地往黄金台跑。
她看见了火光中央的沈鹤亭。
“师哥!”
花纭竭力呼唤。
盛誉杀出一条路将她送到黄金台边,火越烧越烈,伴随着木质化为灰烬的“噼啪”声,火焰犹如爱人伸出的双手,倾下身克制地拂去花纭腮边的泪水,将她孱弱的呼唤吞没在红色的光芒中。
“师哥,你等等我……”
花纭抹干净腮边的泪,单手撑地勉强爬起来。她焦急地环顾四周,注意到不远处墙角还有一只水缸,提起裙摆大步冲过去,双手抓着缸沿,侧身翻进了水中。
水有些臭了,花纭一头扎进了底,全身泡水之后又爬出来。大氅变得特别重,花纭划出一地的水痕。
这就要往火场里冲。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肘,姚铎都哽咽了:“娘娘不可!黄金台的火太大了,主子肯定不能……您不能再搭进去了!”
花纭蓦然回头,发丝上的水混合着汗液,泪眼婆娑地瞧着姚铎:“指挥使,你就让我去吧。”
姚铎还是不放手:“可您首先是太后娘娘!朝廷还等着您来主持大局,这么不管不顾地往火场里冲,不要命了!”
花纭的眸子亮晶晶,恳求道:“如果他就在我的位置,今日这黄金台师哥是闯还是不闯!”
姚铎眼见花纭吃了秤砣不死心,心下焦急无处可说。他瞥一眼她身后的火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既然如此,让臣去!就当是还世子知遇之恩,臣一定把主子带回来!”
“别,”盛誉喃喃地说,伸手想抓姚铎的手,可临了只敢攥他袖子,一向沉默严肃的人此刻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望姚铎后脑。
盛誉不甘又害怕,眼泪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心知劝不动姚铎,转头直接给花纭跪下了:“还请娘娘高抬贵……”
手字还没说出口,姚铎就喝住了他:“盛成蹊!”
花纭明白盛誉的苦心,她也不忍心让姚铎去黄金台。没人知道这一去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等找到沈鹤亭的时候,火情给不给他们活着出去的机会。
“指挥使啊,你可知我多后悔愧疚当初萧府起火的时候没有在他身边,”花纭向姚铎作揖,“我若回不来,身后事就拜托指挥使了。”
花纭决然向黄金台走去。
那火就好似被谁泼了油一般,火光一直冲上了云霄,热浪一波一波地向她袭来,烫得花纭的脸生疼。
木质房梁撑不住摇摇欲坠的琉璃顶,“轰”地一声坍塌!
大抵是身上灼烧得疼,也许是那声巨响让花纭霎时清醒了,花纭的脚步有些慢了,慢到她有些迟疑——
这黄金台,非去不可吗?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人,真的濒临那火海的边缘,花纭就是害怕了。
她为师哥做的,还不够多吗?
为他种下长生蛊,连喜怒哀乐都替他扛一半;沈鹤亭大半夜找不到人,她跟盛誉两人往边境线的深山里跑,转了没数冤枉路才把人抬回靖州;冻得僵硬的天鹭江,忍着寒冰刺骨疼在尸山中泡了整整一夜才找到他……
难道还不够吗?
是真的要把自己的人生前途都捆绑在与师哥虚无缥缈的爱情里吗?
她是花纭,她还有要去的远方,还有没完成的理想啊。
一定要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份感情,去下这趟火海吗?
没了沈鹤亭,她是一定会死吗,还是没了这份男女之情,她就一定如行尸走肉僵硬冰冷地存于世间吗?
姚铎问她的时候,花纭没有犹豫,可当她这样问她自己,花纭真的犹豫了。
那火烧得太旺了,旺到让她怀疑这份情到底值不值得她用命去延续。
如果沈鹤亭死了,跟黄金台一起付之一炬了,那他会成为花纭毕生的遗憾,成为她每次午夜梦回都会见到的、让她锥锥心疼的爱人。这份情也会在她心中抬升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凌驾于花纭的野心与理想之上。
如果沈鹤亭活……她不敢赌,她没有信心。
花纭站在玉阶的一半,她抬头凝视着几乎要把天地吞没的大火,乌云压着滚滚浓烟,把白日也染得似黑夜般压抑。
身后是战场,这么短时间水龙队根本不可能赶到黄金台,她确信自己一旦闯进去,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右脚退回了上一级台阶。
她的心犹如火烹:如果继续往前走,她便足够对得起沈鹤亭一人,但对不起她自己;可往后退,她就负了沈鹤亭,沦为眼见挚爱赴死却无动于衷的冷血之徒。
她哪个都不想辜负,现实逼着她选择。
“哈哈哈……萧四!你看见了吗!你爱得死去活来,你把她看做是人生救赎的女子,却抛弃了你!”
花纭蓦然转头,凝视着狂笑的李怀玉。他口鼻被李怀璟打得血流不止,现在还抱着城门的汉白玉,笑得前仰后合。
她好似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孩子似的,霎时胀红了耳根。但羞耻还没有让她丧失理智,她听得出来这是李怀玉的激将法。
他巴不得自己赶紧冲进去,好在外面倒火油,把自己跟师哥一起烧死。
水滴答滴答地沿花纭额头往下掉。
人总是自私的动物,生死问题抛在眼前,谁都不愿意为不知死活的人舍了自己的命。
即便那个人是当初怎么都不肯放手的爱人。
她最后还是要选她自己。
她不愿意做成就谁的光辉人生、续写谁与谁爱情的工具人,她要做她自己,做花纭,做大瀚的太后。
“对不起,师哥。”花纭步步后退,眼泪夺眶而出,咬着后槽牙不甘心但极其痛苦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
“娘娘,你怎么了?”
花纭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重重地喘||息着,用陌生的眼光瞧着坤宁宫寝殿的装潢。她不明白地攥着被褥,望着被面上的团凤,心脏一直咚咚咚地乱跳。
鼻尖传来生肉的腥膻味,耳边还有绵延不断的热油煎肉的“滋啦滋啦”的声音。花纭顺着声音看去,瞧见一袭月白衣衫,正端坐在对面优哉游哉地夹起一筷子粉红色的牛肉塞进口中。
花纭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使劲眨眼,努力看清那人的脸,嘟囔道:“我不是在黄金台吗……”
“还做梦呢?”那人嗤笑,“怪不得刚才一直对不起对不起地大喊,看来娘娘是一直都耿耿于怀那天的事。”
花纭乜视他熟悉的面孔,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估计是心虚,看见活人也感觉是死人的魂。
“你是谁?”花纭身体向床的内侧挪了挪,右手慢慢滑到身侧伸进被子之下握住匕首,垂眸低声质问,“又是李怀玉派来戏弄哀家的吗?”
那人闻言,不明所以地扬起下巴,朝她无辜地眨巴眨巴眼。便撂了筷子,用手帕擦拭干净唇角的油渍,提起衣摆向她踱步。
他单膝抬上了太后的床,就在俯身凑近她的一瞬间,花纭刀拔出鞘,柄就抵在自己喉咙之前,刀尖正对着那人的脸。
花纭的眼神好似能把人杀了似的狠。
“我是鹤亭啊,”他难过地皱起眉头,失魂落魄地退到床边,睨着花纭的双眼又气又怨地念叨,“只有变成死人你才认得我吗?”
“不可思议,”花纭紧蹙眉头,她单手撑床站了起来,站在床边比他高好多,匕首就抵在他的喉结上,“黄金台的火那么大,你居然能活着,哀家不信。”
眼见男人咬紧了后槽牙,凤眸死死凝望花纭。霎时泪就淌了下来,不甘心地敛眸,泪珠儿就把他的前襟打湿。
他也不想解释了,他口干舌燥浑身哪哪都疼。抬起一只手去解他腰带,松松垮垮的衣袍一扯就掉。
花纭将眼睛别了过去。
他低头不厌其烦地拆开双臂与腰间的纱布,带血的东西直接抛在花纭床上,干脆脱得□□,扬起双臂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娘娘,我这一身的烧伤,易容术可不做到。”
缜密的汗自花纭额头往下落,她余光可见有一片猩红溃烂。
花纭缓缓地转过脸,却始终不肯正眼瞧他。她不是不敢看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伤痕,而是不敢面对自己当初选择放弃的爱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还暴露着他的伤痕遍体,就好似将她的亏心过错都赤||裸|裸地暴尸。
“你看一眼,我是鹤亭,好不容易活下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花纭咬紧了下唇,攥着匕首的手不住地抽动。
“对不起……”花纭闷声道,像是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的鸵鸟那样。
他哼笑一声,给她宽慰的口气似乎还是从前萧家漫不经心的小少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若这又丑又疼的伤落在你身上,那可比让李怀玉烧死我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