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云楼中。
一双修长透白的手用石黛勾描细长眉眼,松烟晕染,风情别致艳丽。
屋外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有人来报:“班主,草包公主又来咱沁园闹了。”
描眉的手并未停顿。
丹唇微启,蔺东阁淡淡吩咐:“轰出去。”
脚步声远去,隐隐可闻女子尖锐的吵闹声。
蔺东阁轻轻笑了一声,垂眼遮住一片冷波。
上妆彩绘毕,蔺东阁穿着戏服静坐后台,透过绿窗漫不经心望向外头。
未至炎夏,天气就腾腾地热了起来,他顶着一身不轻松的行头,日复一日,只为一人登台。
云虞是个女尊国度。
摄政王权明镜爱好听戏,于是云虞梨园雀起。
梨园弟子们为得大人物垂青,练至戏嗓喑哑,而在梨园产业崛起后不久,沁园金嗓东阁名动皇城。
外人只知沁园班主名叫东阁,却不知东阁姓蔺。
是皇室之姓。
至于自己的名姓是否真与皇室有什么关系,蔺东阁从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只有一件事——
摄政王权明镜何时会来他的沁园听戏?
不久,沁园外有人前来传报“摄政王驾临”。
蔺东阁眉眼微动,稍稍整理了下行头,前去登台,为贵客献曲。
戏台下,身着枣红官袍的女子靠坐一方华席,品着云虞最名贵的茶,偶尔抬眼,透过袅袅茶烟看向戏台上。
自从权明镜的身影闯入眼帘,蔺东阁的眼光就从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怎奈那人的眼古井无波,让人永远看不透。
蔺东阁有时会想,是因为两人身份差距大了,那个人不屑正眼看自己?又或是那人在外认识了别的唱戏的,所以最近几日不常光顾沁园了?
沁园日日满座,三教九流不限观客,也从不缺客。
除了摄政王,沁园常来别的大官,甚至是皇亲国戚。
再不济,还有个脾气娇纵蛮横的倾城公主,隔三差五来找班主的茬。
沁园中人费了好大功夫才请走蔺倾城,其实是蔺倾城一听说摄政王来了,收到风声自己识趣离开的。
摄政王,传闻中的活阎王,杀伐狠厉、威仪堂堂,只效命于女皇蔺玺。
除了女皇,谁的账她都不买,就算是女皇的宗亲到了她跟前,都未必能见她给出几分和悦颜色。
当今女皇并无亲系子女,膝下却有义女倾城公主。
倾城公主来自民间。
五年前,云虞民潮暴-乱,此女救驾有功,摇身一变,就成了女皇膝下不成器的混世魔女草包公主。
草包公主蔺倾城会吵架会泼妇骂街,会使得一手倒刺鞭,叉腰怒目一站,准能吓哭一整条街。
但若说吓人的本事,云虞境内还得是权明镜排第一。
蔺东阁记得皇城中曾有一则传闻,莫名其妙将他与倾城公主扯上了关系。
传闻内容大抵是两人眉眼神似,都有帝家天人之相。
东阁一笑置之。
他生来脸盲,权明镜之外的人,他向来都不关心谁是谁,站在他面前的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而倾城公主得知有人竟将一戏子与自己相提并论,先是怒气冲冲地砸了那江湖神棍的招牌,然后怒气冲冲地驾临沁园,前来砸蔺班主的场子。
将沁园能砸的东西都砸完后,公主顺了气打道回宫。
巧逢权明镜路过沁园,第一次来听戏。
摄政王戏没听成,当天,倾城公主就触了个霉头。
深更半夜里,公主府闹鬼。蔺倾城被吓得高烧不退,嘴里还莫名嚷嚷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
后来活阎王登门拜访公主府,蔺倾城命人闭门不见。
再往后几天不知怎么地,蔺倾城变得更怕权明镜了。
尽管权明镜看似什么都没做,蔺倾城偏偏对她表现得畏首畏尾。
以刁蛮闻名的倾城公主曾以皇室身份威压权明镜,某日擅闯摄政王府,据公主说,见到可怖的一幕。
公主不但没能将权明镜吓倒,自己反倒被吓哭了。
蔺倾城曾去蔺玺跟前声讨权明镜,但女皇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不止君臣那样简单。
权明镜不仅是一位权臣,更是女皇手中的一柄利剑,女皇不便亲自出面剪除的对象,向来都是由这位活阎王出手裁以圣刑。
蔺玺耽于声色,宫中游闲,与宠臣谈天说地。她对蔺倾城疏于管教,甚至将政务都扔给了权明镜,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女儿折了自己用得最趁手的武器。
大臣们想要办什么特别的事,都会事先请示权明镜,因为这个人掌着满朝文武的生死,她的态度,往往代行着女皇的旨意。
只是权明镜善敛情绪,外人都猜不透她的脾气。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不论面对谁,她的神色几乎从无波动。
权明镜一旦在某个位置站住了脚,就再也没人动得了她,不管是得罪了人,还是被人得罪,她的气场总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更别说,这人还有一身高深武功。
沁园中戏韵悠扬,东阁走到戏台边缘,唱得正投入,没留意到某个方向突然飞来一颗小石子,正中膝盖。
在满园惊呼声中,东阁身体一倾,眼看就要栽下三人高的戏台。
墨兰香风拂来,一道蓝色身影旋风似的疾步掠至,稳稳将他接住。
蔺东阁与接住自己的蓝衣公子对视了一眼,没认出对方是谁。
有人对着戏台唤了声“郁大人”。东阁听说过朝中有个姓郁的官员,才知道此人是女皇的幕僚郁澜。
说是幕僚,实为裙下臣。
郁渊与女皇的关系,是令人不齿的那种。
东阁对郁澜道声“谢了”,刚想与郁澜拉开距离。
忽见戏台下一阵暴动,十数枚闪着寒光的暗器从四面八方射出。
目标正是一片躁动中,依然不动如山的权明镜。
台下有更大的动静,蔺东阁的眼光立刻转移到了权明镜那边。
权明镜丝毫不慌,她的身边有紫眠深、雾花柔两个随从跟着,而这显然已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境地了。
动乱中,权明镜的目光从东阁脸上风轻云淡地掠过。
许是为了弄出点大动静以逐散闲客,权明镜一掌拍碎了身前的紫檀木桌。
沁园观客惶惶而散。
两个随从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摄政王身边的摆设。
东阁想提醒权明镜,她身后那个男随从突然回过头来,眼神变得阴森,似要在她背后捅刀子。
东阁的话还没出口,就卡在了嗓子眼——
在利剑捅到自己身上之前,权明镜一记掌风扫出,刺客还没伤到刺杀对象,就被一掌震飞。
内伤极重,那刺客嘴里不断吐着血沫。
权明镜微微偏首,吩咐身后执剑的随从雾花柔:“小柔儿,别让他死,留一口气。”
雾花柔上前,往刺客嘴里塞了个药丸子状的东西。
雾花柔剑指刺客,冷冷质问:
“你冒充的那个人在哪?说!”
东阁听到身后的郁澜冷笑了一声。
权明镜垂下眼,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跟我这么久,一点都沉不住气,任人利用了去。将他带回去审。”
权明镜抬眼看向郁澜,郁澜一记眼刀飞快地扫向那刺客。刺客大骇,不明不白地就那么咽气了。
雾花柔见人突然厥了过去,并指在其鼻前探了探。
“死了。”
沁园内有淡淡的血的腥气。
“知道了。”权明镜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
血案现场,她总会捂嘴咳嗽,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无人敢挖掘她咳嗽之举背后的秘密。
蔺东阁正想奔过去,问问权明镜有没有事,郁澜紧紧拉住他,摇头劝道:“东阁,你也看到了,靠近摄政王是会死人的。莫要招惹活阎王。”
东阁抽回手,“我招惹谁都不关你的事,而你郁大人也别招惹我,我们不熟,可别叫我叫得亲热。”
“失礼了。”郁澜淡笑,声线清润如沐春雨。
“在下倾慕沁园金嗓已久,今日得空前来观瞻班主的风采,不想竟惹恼班主了。”
郁澜对权明镜拱了拱手,“沁园生乱,让摄政王受惊了。下官奉皇命巡皇城,巡察期间多有疏漏之处,摄政王若有什么不满,尽管去御前参奏。”
参奏?权明镜从不会跟什么人过不去。
实在是想不开非要跟她过不去的,往往都是直接被她踩着尸骨踏过去。
只是,郁澜是女皇亲手扶持的宠臣。不同于权明镜用血淬出来的权力,郁澜是自荐枕席,凭着出挑的好容貌入了女皇的眼,并与女皇裙下扯了关系。
郁澜,芝兰玉树一青年,温雅体贴一美男。
女皇对他喜爱得紧。
纵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权明镜,也不好越过女皇动他一下。
郁澜的话有恃宠而骄之嫌,权明镜听后轻嗤一声。
东阁怔然看着权明镜,意外看到她的唇边浮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东阁一怔,随即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虽然冷笑也是笑,但摄政王怎么会笑呢?
他曾费尽心思,想从她那里讨个笑容,明里暗里,他献过各种殷勤,最多换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而已。
不过,权明镜笑起来的样子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让他牵挂了很久的人——
东阁印象里,自己幼时有个感情要好的玩伴。
因他天生严重脸盲,自幼与东阁一起长大的孩子,跟他都玩不到一块去,唯独桃源中一个过分宁静而不爱说话的孩子,让东阁牢牢记住了容貌。
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玩伴。
是万万千千个难辨其谁之中,他唯一不会错认的人。
玩伴冷漠寡言弱小无助,桃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时常围着那个玩伴欺负。东阁幼时也弱小,但他就是看不惯一群孩子欺负玩伴。
每次看到玩伴在其他孩子们的欺辱羞闹中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东阁都会心疼地为之挺身而出,就算跟人打架后一身伤回去,被父亲责骂也不在乎。
时间一久,玩伴对他放下戒备,心也渐渐为他敞开。
十年前,云虞国新皇登基,玩伴一家迁入皇城。
东阁再也没见过那个玩伴,只是每年还会收到玩伴寄过来的值钱玩意。
虽说见不到玩伴的面了,东阁却将玩伴对自己念念不忘的心意视如珍宝。
他曾问过玩伴的名字,可玩伴总是不愿回答,只是习惯地跟在他的身后,用过各种感情叫他“东哥”。
那个孩子总是抱着桃木剑默默跟在他身后,说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他。
他只管顺其自然地叫玩伴“弟弟”,并开心地记住了弟弟的诺言。
后来,两人都在各自的世界里经历不同的风雨洗礼而长大。桃源旧梦,十年一别,相思两地。
后来,东阁也从千里外的桃源来到皇城。
他本是为了替死在皇城中的母亲蔺玉焚殓尸,也希望找到幼年时搬离桃源的那位玩伴。
但他来皇城不过一年,就领略到了皇城的可怕之处。
一年前,云虞男相权厉渊在府中毒发身亡。与之一同呜呼的,还有在相府中做家伶的蔺玉焚。
东阁是蔺玉焚与人和离前就有的孩子。
云虞皇朝母凭女贵,蔺玉焚离了桃源去皇城,只带了东阁的姐姐蔺花容,后来蔺花容不幸染疾,月坠花折。
蔺母丧女之痛中卖身葬女。
权厉渊见蔺母无依无靠的,却有戏曲才华无双,便收了她做家伶。所谓家伶,即为权相家的私属伶人,蔺玉焚只为权厉渊展露戏曲才艺。
后来有那么一日,相府遭横祸。
权相惨死,家伶蔺玉焚自刎陪葬。
远在异国他乡游历的权明镜收到消息,赶回了云虞,在相府破碎的权墟上,筑起了另一座权门府邸——
一步一青云,摄政王府起雷霆。
权明镜生得英气逼人,雌雄莫辨,她的身影往朝堂上那么一站,群臣震慑于她的气势,不敢对其指指点点。
况且其父权厉渊虽为男子,紫衣墨发,绝代风华,一样凭着俊雅仙姿与过人才情,得了女皇蔺玺的垂青。
后来朝堂上能得女皇恩宠的男臣,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权厉渊的影子。
只是女皇为何突然将权相逼入死境,群臣不得而知。
权明镜自异国归来,很快查出了权府变故真相,只是其中很多内情,她还不能公之于众。
碍于自身势力尚不足以抗衡女皇天威,权明镜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似稀里糊涂地,就走上了那样一条路。
从异国赶回云虞权力中心的皇城前,权明镜打马过桃源,也曾远远驻足凝望过桃源里生活的蔺东阁。
只是那时她的目光,隐在了大片灼灼花霞之后,东阁不曾注意过她。
因为彼时,东阁还在为自己的人生境遇而忧伤——
五年前,东阁之父为与一官女成亲,选择与东阁之母蔺玉焚和离。
蔺玉焚带着蔺花容去了皇城,东阁则被父亲丢在桃源里放养长大。
后来,东阁之父渐渐断了与东阁的往来。
东阁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在桃源里已是举目无亲。
东阁羡慕能与母亲一起在皇城中生活的姐姐,因为皇城是云虞财富中心,是权利中心,更是名望中心。
权相权厉渊名震朝野,权府家伶也是名声在野。
蔺玉焚戏嗓妙绝天下,妙曲观音之名也不全是靠权厉渊的赏脸得来。
知道母亲在皇城相府中过得很好,东阁对皇城起了向往之心。
而且他猜测,玩伴可能也是住在云虞最繁华的皇城,否则自己哪能每年都收到大官家里才有的值钱玩意。
令东阁哭笑不得的是,玩伴总会送他一些奇怪的值钱玩意,比如今年,玩伴送了他一副最稀有的东青金矿做的精致盒子,不知道装什么合适。
东阁晦气地想,等他死了,用来装骨灰倒是不错。
关于东青金——东阁曾听人神秘说起,那是一种龙脉镇石,因生于东方青龙之脊而得名,这等宝贝疙瘩的矿源早就绝迹了。
据说,能将东青金握于手中之人,定是能将龙脉握在手中、踏在脚下的人。
东阁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龙脉这种东西,岂可人为而握?
而且,东阁不希望自己的玩伴卷入什么龙脉之争。
一世安稳,就是最大的幸事。
人总是要为自己谋出路的,东阁弱冠之年,想着等自己唱戏赚够了盘缠就去皇城,见一见风靡皇城的母亲。
未及启程,他无意间听人说,母亲死在皇城权相府。
相府破落,可能无人为一个死去的家伶殓尸。
东阁告别桃源,带上行李包袱,随一商队来了皇城。
他想见母亲,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且母亲之死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权相府出了事后,府中那么多家奴都没事,怎么最终为权相陪葬的,就只有他的母亲?
东阁来了皇城后,为调查母亲之死,不论他耗了多少财力与人力,结果总是石沉大海,像是有人刻意阻挠。
那双阻挠自己的幕后手究竟是谁伸出来的,东阁猜不着。他所有放出去的线,都莫名地断了。
能在阻挠视听上做得绝的,必定是权贵,而皇城中有权有势的大有人在。
权明镜虽不在势力顶峰,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明镜年纪与东阁相仿,一年前权相府出了事,她才接手父业在朝为官。
在东阁曾经看来,摄政王权势只是虚高,根基必定尚浅,因为她的每一步路,都只是在女皇操控下走出的。
不过是把冷血无情的剑,没了女皇恩宠,权明镜也不过是个比常人手段厉害一点的女子,上天给她的恩宠,大概是让她继承了权厉渊的好皮囊。
也许权明镜是个男女通吃的——蔺东阁这样想过。
后来,权明镜时常来沁园,东阁以为自己至少能逐渐看透她的一点本性。
事实上,他是一点都看不透她。
权明镜沉静少言,气势却异常慑人。
东阁以为像她那样看起来惹不起的人可能会仗着身份高,每次驾临时要摆官架子。
可权明镜每次都是神出鬼没地来,神出鬼没地走,而且待在沁园中认真听戏的时间还越来越少了。
惹得他想见她的心思越来越强烈。
蔺班主吩咐沁园中的人马——只要看到权明镜来了,立即传报。
有一次,权明镜只是路过沁园,没进来听戏。
蔺班主听说摄政王来了,摄政王又过去了,没留意到大家看好戏的眼神,蔺班主穿着戏服就爬上了墙头,去看摄政王的背影。
摄政王的背影他没看到,只是那人不知何时,就站在墙边仰头看着自己,眼中带了点似笑非笑的情绪。
蔺大班主手足无措,跌下了墙头。
最终意外的、丢脸的,当着沁园上下的面,蔺班主被摄政王抱回了内阁。
与东阁私下共处一室,权明镜起初没说话。
她只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镜台上的两个泥偶,那是东阁从桃源带来的。
两个泥塑的彩色偶人,承了东阁幼年的一段时光,一直是他珍藏的宝贝。
权明镜的手触碰那对泥彩小偶人时,东阁本想出声喝止。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缄口,只愣愣看着权明镜的动作。
那时,女子侧身对着他,刻意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东阁却从她小心翼翼轻抚泥偶的动作中,看出她心中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就是不知,她心中的温柔一隅,究竟为谁而留?
那日,权明镜在云楼中待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临走前,她对东阁说了,要想在皇城中活命,最好将与过去有关的东西统统收起。
权明镜还让他别再将视线探出沁园,去看不该看的。
既然是个唱戏的,老实呆在沁园中唱戏就好。
东阁知道权明镜说那番话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只是他不解权明镜话中深意,还对那天的事莫名上头——从那以后,蔺班主每天都要爬墙。
但摄政王不是每天都会路过沁园的。时间一长,他在沁园众人取笑的目光里,歇了爬墙的心思。
但摄政王来了还是得通报的。
这规矩直到现在依旧没作废。
蔺东阁以为自己与权明镜至少有了交情基础,他想试着与她进一步交往。
可他每次有意去结交,后者都是有意避开的。
权明镜一直将两人来往控制在恰到好处的“初相识”与“故人来”。
她的若即若离,让东阁一直怀疑自己想多了。
他在意的人,大概真的并不在意他。
就像这一次,眼看他跌下戏台,权明镜坐在那里就没有任何动静,哪怕只是一个紧张的小动作或者眼神,她都不曾表露出来。
东阁怅惋。他真的很不明白,明明摄政王是那样深沉叵测而令人难以亲近的一个人,偏偏自己对她就是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这种莫名的感觉,居然能让他将权明镜与幼时的玩伴联想到一起。
东阁看着权明镜那一晃而过的、姑且可以称之为笑的神情,怔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就连那人何时走的,又是怎么走的,他都没有察觉。
权明镜走后,沁园的人开始清场地,东阁还在发愣。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东阁回过神来,茫然地看郁渊一眼。
“班主,不请在下去往云楼小叙一番吗?”
郁渊笑得温和无害,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
蔺东阁满脸失意。也不知可有听入郁渊的话。
恍恍惚惚、六神无主之中,东阁径自走向云楼。
云楼中。
东阁脱下戏服,卸去妆容,露出俊秀白净的脸皮。
八分神似其母。
郁渊这是首次看到东阁脸上无妆,天然清雅的模样,眼中飞快闪过异样。
他的手掌轻缓地搭上了东阁的肩膀。
后者像是刚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东阁猛然转头,惊讶地看了郁渊一眼。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这里?”东阁惊疑不定地问道。
云楼是他的私人之地,迄今他只许权明镜进入。只是除了抱他回来那一次,权明镜再未踏进云楼一步。
蔺东阁的脸色有些僵硬,郁渊甚至看到他眼底排斥而不悦的情绪。
那不自然的眼色,针对的是不速之客。
只是,郁渊诧异。
他方才还出手帮东阁在戏台上站住了脚。
虽然那石子也是他出手击出的——他接近东阁,自有私心,东阁好歹该记住他是帮过自己的人,可这人怎么转眼就不记得他是郁渊了?
郁渊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你带我来的。”
他顿了顿,体贴道:“若是班主想一个人静一静,郁某立刻就走。”
蔺东阁出神地看着一旁镜台上的一对泥偶没说话。
郁渊也看到了,他知道蔺东阁此时可能在想什么人。
郁渊忍不住开口点破:“班主在想摄政王吗?”
蔺东阁愕然,随即似是被戳了心事,用眼神逐客。
郁渊见状自嘲:“听说摄政王要离开时,班主曾对她再三挽留,只是到了郁某这里,就不受待见了呢?既然如此,打扰了。”
袖中握掌成拳,郁渊缓步离去。
屋外阳光正好。
男子眯眼抬头看太阳,眼底闪动着算计的冷芒。
郁渊眉眼深邃,丰神玉朗,看上去与云虞百姓无异。换了云虞服饰后,很难瞧得出,他是南疆蛊族之人——
与蔺东阁肢体接触时,他已成功在东阁身上下了一种名为相思蛊的蛊毒。
相思蛊,相思不由己。
一旦中招,唯两种人可为中蛊者解毒。
一为下蛊之人,二为中蛊者相思之人。
郁渊曾在权明镜身上下过这种毒,但因权明镜内力深厚,蛊毒被化解了。
他之所以成心针对权明镜,是因为权明镜曾为效忠女皇蔺玺折过太多人的性命,桩桩件件的株连命案,其中就有他的至亲之人。
郁渊暗自发誓为族亲报仇,就得先除掉权明镜这个冷血监斩官。
女皇手中没了权明镜这个防身利器,他才能顺利地控制女皇,甚至考虑摸到传说中的龙脉,将之掌握手中,然后为云虞换个国君。
但权明镜为人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令人琢磨不透,想要将权明镜扳倒,对他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郁渊拿捏不到权明镜的软肋。
既然从权明镜身上讨不少便宜,他只好选择从在意权明镜的人身上下手。
他倒要看看,活阎王是不是真的人间阎王,身无软肋而无懈可击。
戌时,入夜。
东阁躺下没多久,白日里权明镜的音容就不由自主浮在脑海。
权明镜今日在沁园看上去没什么异常表现,但郁渊贴在他的身后站立时,他还是捕捉到权明镜眼中投过来的一撇惶怒,微不可察。
紧揪住权明镜那时眼神中须臾闪过的情绪,东阁浮想联翩——
摄政王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冷漠吧?
摄政王其实也是为自己担心的,只是不曾表露出来?
因为她手握大权,树敌太多。
她害怕别人知道,其实她也有在意的人……
不然满城唱戏的那么多,她怎么就喜欢往沁园跑?
东阁对权明镜了解甚少,相识不过半年,他只知权明镜喜欢听戏、雕刻。
还有,她似乎很讨厌见血。
他记得幼年时的玩伴有厌恶血气的习性,闻不得血的气味。
权明镜……
会与他心中所念之人有什么关系吗?
可是,两个人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是叱咤朝野的权臣,一个是桃源中喜欢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十岁一别,已过十年。
如果他的玩伴来皇城做了大官,应是早已娶妻生子了。
而他在意着权明镜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玩伴的影子。
而权明镜常来沁园,或许只是因为喜欢听戏而已。
无关别情。
是他自作多情了。
可是,他就是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自从认识了权明镜,自从她的身影烙在心尖,思念已成习惯。
东阁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他不知道,与自己一同辗转难寝的,还有灯火未熄的摄政王府的主人。
亥时末,万籁俱寂。
东阁口中发渴急需饮水,迷糊起身,留神到窗边有个黑影向上一闪而过。
他的睡意瞬间醒了三分。
东阁走到桌边,顺手捞了只茶杯走到窗边。
抬眼只见天地空阔,银色的皓月之辉洁如霜雪,撒遍这寂静人间。
东阁孤独地站在窗前,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今日十五,太阴顶盛,是满月。
他想起今日是他的生辰。
往日这个时候,总有身影无声地贴在屋外的窗边,他假装不知窗外有人,假装不知那个人会是谁,只站在窗前对月祈愿:“望盛世亦如明月皎,故人之行各安好。”
今年来了皇城,他所居之处已是三层高的云楼,能出现在他窗边的人,必然是会内功的。就算那个人不是玩伴,总归是他认识的人,或者认识他的人。
东阁心灵一动,将生辰祈愿之词换了:
“窗外的朋友,谢你十年来生辰夜相伴之恩。可否一见?东阁此年生辰,唯此一愿。”
窗外静默了片刻。
一道玄色的身影倒垂下来,与东阁眼对眼。
那人双臂环于胸前,黑眸在夜中闪亮,笑意点点:“东阁,今年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摄政王?”蔺东阁眼中迸出璀璨如星的光芒。
那是显而易见的惊喜。
东阁激动,“夜已深,摄政王请入内一叙!”
权明镜仍将自己倒挂窗外,安静地看着他。
“你对本王很放心?”
东阁一愣,反问道:“我需要对你不放心吗?”
权明镜幽幽道:“对本王如此放心的,你是第一个。”
东阁轻笑:“东阁只是想见你而已。”
权明镜轻呵一声,摇头低喃:“还是那么缺心眼。”
“什么?”东阁不明所以。
“没什么。既然你想见本王,那本王如你所愿,陪你过此生辰夜。”权明镜一个空翻闪进,落在东阁身旁。
意中人近在咫尺,东阁按住跳跃不已的心。
面带笑意,东阁盯着权明镜的眼睛问:“东阁心有一问,摄政王如何知道,今日是在下生辰?”
权明镜淡淡地回眸直视。
却在东阁殷切的希望中,眼眸渐起波澜。
“这皇城中的大事小事,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的。”
权明镜眼光微垂,只能如此回答。
天下有张名为“星阙”的情报网,笼括了辰武、龙渊、云虞三个大国中所有信息。星阙中有权明镜的人,想查一个人的生辰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不用去查,她本就知道东阁生辰何年何夕。
东阁眼眸一黯,他还以为自己的生辰在她眼中,是否与他人有何不同?
结果她一句话就将他心中期望的不同给抹平了。
不过她今夜能在出现在身边,说要陪他过生辰夜,这于他而言已是莫大欢喜,他觉得自己不应奢求再多。
“但摄政王不会无故出现在此,想必是特意来陪在下过生辰的?”东阁眉眼含笑,自我安慰,“东阁无亲无友,能得摄政王垂怜,实为幸事。”
“白日里,本王失手毁了你沁园中的一张桌子,今夜本为赔你财物而来,不是为了陪你过生辰。”
权明镜面不改色地解释。
但见东阁眼中失落,她眼波微动,终不忍伤他的心。
权明镜掏出袖中携藏之物。
不待东阁说什么,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径自将一只青金色的金属手环扣上了他的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情定私心。
“东阁,这手环……它的价钱方面,比白日里本王打碎的那张桌子值钱。一物赔一物,多出来的价值,算是本王给你生辰贺礼了。”
其实,这手环是权明镜的传家之物。
更是权家后人或其伴侣才能佩戴之物。
以物代价交付出去,看似折了份量,但蔺东阁此人在她心中的份量,远远不是一个传家手环能衡量上的。
“……这样么。”
东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僵硬,又一点点地回转。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手环对眼前人来说不是什么寻常之物。多跟他正经解释一句会死吗?
还是说,这人压根不会说哄人开心的话?
东阁垂眸,珍之又重地轻轻摩挲着手环。
这手感与他打算用来装骨灰的那个盒子很相似……
是东青金的材质。
东阁眸光一闪,猛然抬头,试探问道:“东阁唐突一问,此物是以何材质铸成?”
权明镜面色一怔,转而似笑非笑。
“秘青矿。虽比不得云虞最金贵的矿,好歹也是值钱的。东阁,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它值几钱而已。”
东阁心中郁闷,开口没好气。
明明送的是一份珍贵心意,她非得跟他多作扭曲。
东阁憋了口气,不打算再问权明镜些什么。
他转身走到桌边坐下,赌气地转了转腕上的手环。
权明镜在他身边落座。
一室无言。
过了半晌,权明镜难得主动开口问他:“东阁,你可有什么心愿?”
东阁抬眼,身体微倾,“其实,我想找一个人……”
权明镜平静地问道:“找到那人之后,你又要如何?”
东阁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想见那个人一面。”
“寻之不见,许是缘分已尽,还是不寻为好。”
权明镜忽然握住东阁手腕,定定地看着他。
东阁抬眼回视,心跳一下子乱了。
“皇城是一场乱局,我是局中人,难以全身而退。东阁,我虽在你身边,却有太多身不由己。我就算有心照顾你一二,也不能教别人看出什么。你能明白吗?”
权明镜的眼神平静而认真。
她从未这样慎重地对别人说话。
东阁一时愣住,缓缓点头。
“东阁,不论你如何看我,我希望……”
权明镜话一顿,皱了皱眉头。顺着接触到的手腕,她的内息探入东阁筋脉,目光忽而一凛。
“相思蛊?”权明镜豁地起身,紧张地盯着东阁。
东阁第一次见她如此异样,不解问道:“怎么了?”
权明镜复而抓东阁的手腕,“东阁,闭上眼睛好好感受一下,告诉我,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东阁闭上眼,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以为是自己心动太过的缘故。
越是心率异动,相思蛊毒越入心腑。
东阁摇摇头,“没有。”
权明镜撒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转身跃窗而出,飞空离了他的视线。
东阁急了,“摄政王!你……噗!”
刚追出去一步,他就莫名地喷出一口血来。
好端端的,自己为什么会吐血?
东阁抬眼看窗外,视线渐有些模糊。
摄政王为何突然离开?
越是想着权明镜,他的心跳越是乱得厉害。
“东哥。”窗外降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凌空而立。
权明镜去而又返。
东阁此刻心神不宁,没留意权明镜对自己的称呼。
他抬眸看着她,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他忽然想到权明镜好像不喜欢闻血的气息,赶紧手忙脚乱擦去唇上血渍,并将茶水淋到地上,冲淡血迹。
权明镜好笑地看着他。
她只是讨厌杀戮,讨厌血气冲鼻时的感觉。每次置身血气弥漫中,她都会有呕吐的冲动,才会咳嗽不止。
虽不喜打打杀杀,但她走到这个位置,已由不得自己不去拿剑保全自身。
“我…天色已晚,摄政王在我这里歇息一晚可好?”东阁说完自觉失言,立刻捂上自己的嘴,转过身去。
权明镜再度跃入此间,走到他身后笑了一声,“好。”
东阁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转身。
权明镜顺势拥住他。
因是习武之人,权明镜的身体强健有力,她轻而易举就将东阁打横抱起,一路将人抱回塌上。
一如过去某日,他跌下墙头,她亲自将他抱回房间。
那时她心里图的,不过是一次正大光明的拥抱而已。
桃源时光一去不返,有人保护的日子,只能默默藏于记忆之间。
而这十年分别,她的挂念,一点不比他对自己少。
东阁被抱起后,整个人感觉置身云雾,飘然又茫然。
唯恐自己是在做梦,他伸手重重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嘶!疼疼疼……”
权明镜调侃,“既然敢留本王在这里歇息,被睡了可别哭哭啼啼。”
东阁听了,面色热腾腾地红了。
他只是希望她能坐在床边陪自己说说话,她却想到睡觉方面去了。
“等会儿!”蔺东阁越想越不对劲,“你、你居然想睡了……我?!”他舌头都快打结了。
权明镜兀自宽衣,“嗯。”
不然怎么将他身上的蛊毒引到自己身上来?
权明镜将人放倒在塌。
东阁身体绷紧,“你居然是这样的摄政王!”
东阁一脸震惊。
权明镜终于不吝展现温柔与笑意,伸手轻拍他的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事,有何大惊小怪。”
权明镜侧目看向东阁道:“你若不愿,可以当我开玩笑。然后,我去清风馆找人凑合过一晚。”
权明镜作势起身。
东阁急火攻心,差点又吐血。
“别别别!我愿意!我愿——”
话未说完,他的脸颊被人捏住,话音消失在一个不见半分矜持的热吻中。
此夜幽幽,心火焚情。
惊喜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一夜之后,失落也来的太快。
一连七日,东阁都没见过权明镜再临沁园。
他中的相思蛊毒在不知不觉中是被解了,可是那夜之后,他对相思之人的相思之心反而更重了。
这七日里,沁园中来过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东阁最想见的人。
这几日,东阁从客人们那里听说过与权明镜有关的事。
比如七日前的早朝,摄政王称病缺列朝堂。
而后几日,女皇陛下送一批美男子入了摄政王府。
也不知摄政王做了什么,那些个美男最终都被吓得投奔清风馆做了小倌。
清风馆?摄政王前几天还提到了清风馆呢。难不成她是想将人赶进清风馆,然后学女皇陛下开后宫吗?
东阁在胡思乱想中度了几日。
沁园上下看到的是一个无心营业的班主。
听说倾城公主习惯性地将要过来闹场子,东阁懒得说什么,直接命人关了沁园的大门。
人烟渐疏,蔺班主挨在门边滑坐。
他碎碎骂道:“负心人!不就是仗着我稀罕你!吃干抹净就不来了?你有本事一辈子都别来了!”
沁园中人面面相觑。
班主这一副委屈抱怨的怨妇模样是怎么回事啊?
沁园大门外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
“你还活着?”
东阁将门扒拉开。
见来人不是权明镜,蔺班主再度无精打采,失意道:“是啊,我还活着,像个笑话一样活着。”
郁渊眯眼深思。
相思蛊毒若七日之内无人来解,只要中蛊者有相思之人,且与相思之人超出一定距离,那必然在七日之内心竭病痛而亡。
这七日,权明镜都不曾出现在沁园。
而蔺东阁还活着,难道他的体质百毒不侵?
还是说,有人替他解了相思蛊毒?是权明镜吗?
如果是权明镜帮蔺东阁解了相思蛊,那他可算找到摄政王的软肋了!
郁渊试探问:“阁主,你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又是因为摄政王吗?”
蔺东阁不言不语,关上了沁园大门,隔断视线。
门外没沉寂多久,郁渊笑着敲了敲门,“蔺班主,你可以不见我,但女皇圣驾将临,你总得接见吧?”
门外由远及近,忽然响起权明镜的声音。
“公主随陛下来时,失手砸晕了那位算命先生。她当街胡闹太甚,陛下此刻就在朝圣客栈中训斥女儿。郁渊,你最关心陛下,可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郁渊:“那摄政王何不留在陛下身边看护?”
权明镜哂笑:“陛下的家事,本王可不兴参与。而你身为陛下的裙下之臣,勉强算得陛下半茬家眷,劝陛下息怒这种事,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沁园外,人声杂了起来。
“摄政王,你府地藏私货,陛下知道了。而你在保护之人与陛下忌惮之人的关系,相信陛下也要知道了。”郁渊低声冷笑,“你要是想藏什么人,就赶紧将那个人藏好了,有本事,这辈子都别让陛下见到。”
权明镜不说话。
郁渊离开后,东阁仍堵在门边。
权明镜叹了一声,纵身一跃。
她跃过沁园门庭,落在东阁眼前。
“东阁,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权明镜环顾了下四周,移步云楼,“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们换个地方说。”
东阁靠门而坐,别开视线。
一副“我才不要和你说话”的样子。
权明镜见东阁没跟上来,脚步一顿。她咳了一声,回头唤他:“东——哥——”
这回东阁倒是听清楚了。
他直起身,“你叫我什么?”
权明镜径自往前走,东阁尾随。
两者一同上了云楼。
“你的意思是,我放出去的那些线,是你掐断的?”
东阁忿然。
权明镜点头,“东阁,稍安勿躁,先听我说。有些事绝不能让你继续查下去,因为有些真相我不想让你触及,比如说,你的母亲蔺玉焚与女皇的关系。”
东阁惊讶地张了张口,很想问些什么。
权明镜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我只能这么和你说,你的母亲当年撇下你离开桃源来到皇城的那一刻,其实是抱着与女皇蔺玺玉石俱焚的决心来的。蔺玺当年拿着你母亲的信物冒入皇室,后来登基成了女皇。她坐上了那个位置,就不可能将本不属于她的东西还回去,荣华富贵本就容易脏人心,葬人性。而你母亲知道蔺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自己斗不过女皇,来皇城后,首先需要的是一方靠山,那靠山最好是女皇的宠臣。”
“她选了我父亲,成了权相府的家伶。可她没想到,自己会爱上这座靠山,她更没想到,这座靠山早就知道她的秘密,并有为她翻身夺回一切的热心肠。女皇得知我父亲生了叛心,虽赐下毒酒,还是不忍夺他性命。旨中附言,只要他诚心悔过,可令相府中任一家奴代他饮了毒酒,但他此后,须伺身臣服。”
“父亲为人清高,不愿害死无辜之人,更不愿背叛与我母亲而与女皇在一起,最终那杯毒酒是他一人饮尽。我父亲一死,你母亲自知权相府荣宠不再。她又不愿再去找下一个靠山,又因为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我父亲,愧疚于心,最终自刎。后来女皇来了相府,看到你母亲就认出了她是谁。见她死在我父亲身旁,女皇不敬死者,将你母亲……”
“待会儿女皇若是来了,不论她问起什么,你都不能让她知道你与蔺玉焚的关系。哪怕你与你母亲长得再像,也不能承认你是蔺玉焚的儿子,更不能让女皇觉得你来皇城是为了你母亲,知道吗?”
东阁双目圆瞪。
他还在消噎着权明镜所说的信息,愣得说不出话来。
权明镜摇了摇他的肩,“东阁……”
东阁还是一副说不出话的僵硬模样。
权明镜握紧了他的手,“那些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但只要女皇会和你见面,我就不得不告诉你。”
东阁坐在榻上缓缓动了动眼睫,看向权明镜。
他的瞳中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
“你说吧,你的话我一直在听。”
权臣习惯握剑的掌心,此刻只想将眼前人的安危牢牢攥在手里。
权明镜轻轻叹息,“郁渊在女皇面前提到你,太过突然。他在女皇身边吹久了耳边风,女皇早就不信我了。在郁渊鼓动之下,女皇要来沁园见你,意同突袭。他人与我结怨,却将你扯了进来。抱歉,东阁……”
“你何须言歉?人各有命,不管遇见谁,都是命啊。”
东阁回握住权明镜的手。
也不知那么一会他的脑子里都想了什么,一下子就将生死看淡了。
“我来皇城确实是为了母亲,不论她是如何死的,又死在何处,一开始,我只是想让她入土为安而已。现在看来,连这简单的愿想都不太可能完成了。”
“虽然女皇与我母亲有怨,但那只是她们两个人的事。只要女皇别那么小心眼将我视为隐患,她做她的女皇,我做我的沁园班主,两不相涉。我向来讨厌被卷入复杂的事中,如果女皇非得跟我过不去,那我尽量让自己安然无恙吧。”
“或许我是不该来这皇城的,但我不后悔来这里。因为,在找母亲与见到你的两个愿想中,至少我已完成了一个。阿镜,等我这边收拾好了一切,你就辞官陪我回桃源好不好?”
蔺东阁满怀希翼看着权明镜,憧憬着有她的未来。
权明镜点头,“好。待了却皇城诸事,就陪你回去。”
那些事,是与龙脉有关的事。
不知摄政王府走的什么怪运,整个云虞的东青金矿,竟然以青龙状蜿蜒,暗自爬到了王府地表深层之下。
矿脊贯穿了摄政王府。
就像一把青金色长刀插在肋中,动辄则伤。
她是活阎王,而女皇才是斩命剑。
蔺玺可以不用请示任何人,直接出手发落想要除去之人,包括她。
当然,有没有本事将她一剑砍死,那是另一回事了。
外头天气很好,云楼内的两人心情却并不好。
蔺玺还没来沁园,东阁心里就有了不小的压力。
关于女皇蔺玺,他从沁园听戏的客人们那里听说过,当今女皇谨慎多疑、手段狠辣,却又十分惜才、惜名。
如何让女皇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伶人,对她的皇位并没有任何想法,这对东阁来说,原本不是个事。
因为他就对那个位置本来没有任何想法。
但如何先让女皇不质疑他与蔺玉焚的关系,这倒是个问题。
郁渊要是没在蔺玺跟前说过什么对他不利的话,蔺玺怎会亲自来沁园?
“东阁,当年我父亲与你母亲的事令女皇耿怀至今。女皇心思令人难猜,我不能在她面前为你说什么,甚至有可能奉旨伤你。”
“我明白。你行事无需太顾及我。”
心意相通,那便足矣。
权明镜拿起石黛,亲自为东阁描眉上妆,并为他穿好了戏服。
眉间极少有波动的权臣此刻卸了冷漠面具。
亲密地为心仪之人整饬仪容。
“东阁,我送你的手环,有化解奇毒之能,除了不能解相思与绝……”
“嘘——阿镜,世间最毒莫过人心而已,而我若中相思之毒,唯你能解。你若真的为我担心,或不想让我为你担心,那就尽早陪我脱离这无妄之地。”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开窗外视,女皇与随侍的身影已临沁园。
权明镜转头看了蔺东阁一眼,唇角一点一点地抿紧。
东阁见她这副神情,知道她在紧张。
“你放心吧,我是个惜命的人,我会照顾自己。东阁只是个唱戏的而已,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别说是女皇陛下,就是真的阎王来敲门我都不怕。”
东阁笑着宽慰,“倒是你,看起来比我还紧张。阿镜,我认识的那个弹指间魑魅魍魉灰飞烟灭的你哪去了?”
“她在向你奔赴而来的路上,披荆斩棘。”
权明镜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一下蔺东阁的额头。
东阁微微张口,“阿……”
“我先去了,你慢些登台。”权明镜跃窗飞身出云楼。
东阁在云楼中静坐了会儿,将心态调整到平和状态。
他刻意磨蹭,慢吞吞地下了云楼。
来到沁园门庭前,刚好赶上众人接驾的那一刻。
沁园门外,身着明黄凤袍的女皇冷沉静立。
隔两丈距离,东阁恭敬行礼:
“草民东阁,参见陛下。”
蔺玺目如针芒,不动声色刺在东阁脸上,久未回应。
“陛下?”郁渊轻唤了一声。
“传闻沁园金嗓一开,如妙曲观音再世,有此本事,何不见其自荐御前?”
女皇施施然从东阁身边走过,权明镜与郁渊一左一右随从其侧。
蔺玺就着权明镜坐了很多次的位置坐了下来。
凤姿皎皎,雍容端庄。
东阁说道:“都是缪传,草民曲艺难登大雅之堂,怎敢污扰圣听?”
女皇淡笑道:“能得权爱卿另眼相待之人,定有出彩之处,你不必谦逊。朕来此不为他事,只是想见识一下名动皇城的沁园金嗓。蔺班主,开始吧。”
东阁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权明镜一眼。
后者飞快地对他眨了下眼。
随后目不斜视,神情丝毫不动。
“草民,献丑了。”
东阁缓步登上戏台,舞动长袖,奉旨开唱。
戏嗓一开,确实惊艳全场,技压其母。
东阁开嗓时携带的韵味,旁人听不出其中不妥。
女皇一听,脸色倏地变了。
二十年前,蔺玺别了桃源,拿着信物入皇城,成了皇太女。
那时,蔺玉焚怀着东阁。
那时,权厉渊还没有去桃源。
那时,权明镜也还没出生。
权厉渊生于皇城权贵之家,为了让妻子安心养病,十八年前才携着怀孕的妻子搬入桃源。
权母很喜欢桃源自然淳朴的栖息环境。
权父为爱妻远离皇城的各种纷争,等权母生下女儿权明镜后,陪着母女在桃源之地入住,一住就是八年。
十年前,云虞几大势力为权为利斗得火热。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登基的新皇,会是无根无基、无权无势,只有信物自证皇裔身份的蔺玺。
某日,权母病逝桃源。
彼时,年少的权明镜已与东阁感情甚好,难舍难分。
权厉渊担心皇城易主会对自己的家族造成什么影响,在妻子病逝后,就带着女儿权明镜回了皇城。
离开桃源之前,权厉渊甚至不知桃源里曾有蔺玺前身——林尔玉这个人,也就未曾调查过蔺玺的身世,自然不知蔺玺是冒用了他人身份。
蔺玺家境不佳,空有才情与抱负,居于桃源时,常去找蔺母谈心。
蔺母是个爱唱戏的,一把好嗓子万数风情,令人迷醉。
东阁在胎中时,就受了戏曲熏陶,一开口的调子就随了母亲。
东阁开场戏腔唱出的那节韵,权明镜不知其中与蔺玉焚有着关联。
但蔺玺是记得清楚的。
蔺玉焚私教亲生子曲调从不外传,东阁是听惯了才会信口唱来。
他以为但凡母亲会唱的曲子,他可以融曲入戏,如此也算不埋没了母亲的戏曲才艺。
偏偏开腔就露馅,东阁不自知。
“沁园金嗓,名不虚传,只是……”“砰”然一响,女皇拍案怒起,“听说朝臣常来沁园,耽于声色之乐,我云虞尚武强军,不斩声色以儆效尤,何以强国——权卿!”
蔺玺侧首看向身侧的权明镜。
权明镜垂眸应道:“臣在。”
“即日起,替朕颁下旨意,云虞境内禁一切戏曲生意。至于蔺班主,你用朕的剑,亲手去挑了他的戏服,令他在台上失去立足之地!”
女皇发威了。
明面上不满朝臣沉迷声色,实际为责难心头隐患。
沁园上下惊恐跪地。
除了蔺玺及其左右,以及戏台上心中颤抖的东阁。
戏嗓一开必唱完,东阁还在唱着。
权明镜深深地看向东阁,又看了眼身旁的蔺玺,拳头悄然握紧。
郁渊在一旁看好戏,嘴角轻扯出冷漠的弧度。
“遵旨。”
权明镜接过女皇横在眼前的宝剑,转身走向戏台。
她的眼神并不锋利,步伐沉缓。
东阁眼看着枣红官服的身影欺近。
直到女子飞身跃上戏台,他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实在没法忽略权明镜的靠近。
“得罪了——”
雪亮的剑光一闪,权明镜利落出手,剑气破风,挑飞不久前自己亲手为眼前人穿上的戏服。
锦衣扬空,东阁周身一凉,心也微凉。
如何要面对这样的权明镜,他原本早该有心里准备。
明明说了让她行事不必顾虑自己,可当她如传闻中那般雷霆奉旨做事时,尤其是发难对象真的是自己,东阁还是感到面上难堪,心中难受。
权明镜出完剑后立刻闪身退回了女皇身侧,眉眼是惯来的平静与冷淡。
蔺玺斜了她一眼,“权卿,你的剑慢了。”
权明镜低声:“束手多日,剑法生疏,陛下见笑了。”
郁渊幽幽道:“微臣记得,摄政王上次为陛下拔剑,还是蔺班主未至皇城之时。自从沁园声誉皇城,微臣再未见过摄政王快剑惊寒。常言道,心乱则剑慢。这么说来,是蔺班主乱了摄政王的心?”
权明镜皮笑肉不笑。
“几日前,不知是谁设伏沁园。对本王出手的刺客,大概是唯一知道本王的剑到底是快还是慢的。”
郁渊干笑一声。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得罪摄政王?”
权明镜没有说话,视线转向戏台上的人影。
权明镜与郁渊之间的言辞磨擦,蔺玺好似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东阁的反应。
但见东阁一脸无措站在那里,眼神东飘西飘,茫然至极。
他看着完全不像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倒像一撇无根野草,飘摇随风。
“蔺班主敢在皇城中闯出名堂,想必志向不俗,或是心怀深远之人。”蔺玺接过郁渊递来的茶轻呷了一口,有意抬眼,看向权明镜,“权卿,你对他,可有何想法?”
东阁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权明镜看向他,目光风轻云淡。
“臣只是爱听戏,不曾将感情付于戏中人。”
东阁垂下眼睫,下意识地伸手摩挲权明镜亲手为他带上的青金环。这是最好的心理安慰。
蔺玺状似满意地点头,“权卿心志坚固,不枉朕亲信于你。既如此,你不妨再向朕多加证明你的忠心。”
对着台上的蔺东阁,蔺玺抬手一指。
“不论他为何来到皇城,断他声喉,令他从此缄口,并在三日内,令他远离皇城。”
权明镜默了片刻,终究迟疑。
“陛下,这蔺班主只是个唱戏的,何必……”
郁渊适时搭腔:“摄政王既被视为股肱之臣,为陛下办事才是第一要旨,何必为一卑贱戏子折了圣心。”
权明镜目光幽冷看向郁渊。
郁渊嘴角一挑,毫不在意。
他挑衅地望入权明镜的眼底。
蔺玺偏头看了权明镜一眼,“权卿,为何还不动手?”
权明镜眼光微沉,不得已掏出袖袋中藏的小瓶,“陛下,此乃喑酒,入口封喉。可否以之代剑,令其缄口?”
蔺玺狐疑地看向权明镜掏出的东西,“喑酒?”
权明镜握紧小药瓶,目光转向戏台上脸色倏而变白的东阁,“喑酒,绝声毒酒,一样可达到陛下的目的。”
蔺玺轻笑,“去吧,让朕看看效果。”
权明镜再次飞身来到东阁跟前。
东阁受惊后退一步,“不……”
权明镜一手扣住东阁的后颈,顺势点了他的哑穴,令他不能发声,另一只手迅速将喑酒灌入他的口中。
半瓶喑酒入口,东阁果然不能发声了。
他的眼眶微红,涌上几许湿意,狼狈跌坐。
权明镜再次退回蔺玺身边。
郁渊又在一旁幽幽出声:“所谓喑酒,当真可令人喑哑?方才微臣若是没有看错,蔺班主身上可是带着摄政王给的……”
权明镜冷笑着打断郁渊的话:
“喑酒是否真能令人喑哑,郁大人不妨亲自品味。”
郁渊惊地后退,权明镜闪电般逼近。当着蔺玺的面,她将剩下的半瓶喑酒一滴不剩灌入郁渊口中。
直达咽喉。
郁渊大怒,扣嗓吐了几口,抬手刚想指责权明镜。
喑酒果真入口封喉,令他从此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郁渊眼中冒火,没想到权明镜竟敢当着女皇的面将他毒哑——
一来堵住他接下来所有想说的话,二来向女皇证明了喑酒的封喉之能。
郁渊口不能言,蔺玺目光一动,装模作样抚额轻叹:“权卿,朕一直相信你的忠心,可你何必折腾郁渊?”
权明镜的封喉之举,在蔺玺眼中只是“折腾”。
郁渊心中悲怒交加。
他就知道,这女人只在意是否有人威胁到自己的皇权,对他这裙下之臣哪里又有多少真感情。
就连她施予的恩宠,也不过是基于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恩宠再过,不过只在女皇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之间。
权明镜知道,女皇思念之人,正是她父亲权厉渊。
所以郁渊不自觉地妄图以女皇的恩宠去压制她时,她只是冷笑。
替身之人,有何殊荣可言?
“臣一时冲动,有失理智,陛下见谅。”
权明镜擦了擦手,对触碰郁渊的厌恶不加掩饰。
郁渊怒不能言,眼神凛冽。他心中微词甚多,堵在了喉咙,化作隐忍地一口吸气。
权明镜哪管郁渊如何作想。
当下最令她关心的,是下了戏台向自己走来的东阁。
东阁缓步来到蔺玺跟前,一脸颓败相。
他正要双膝跪地,似想用膝盖对蔺玺说些什么。
权明镜身形一飘忽,来到东阁跟前,不着痕迹地用内力顶起他正要弯曲的膝盖,挡住了蔺玺的目光。
蔺玺见状皱眉,“权卿?”
郁渊也快步闪到蔺玺跟前,捉住东阁手腕,露出青金环——
这东青金制成的手环,有自动吸附人体毒素之能。
喑酒之毒,实则对东阁无效。
青金环!
那是权家传情之物,女皇蔺玺曾渴望权厉渊亲手为自己带上。想不到最后,却落在了蔺玉焚儿子的手上!
那权明镜与蔺东阁的关系……
蔺玺目光一凛,不怒反笑。
“在权卿眼中,朕可是个好糊弄的主?”
权明镜辩白:“陛下,蔺班主确实已哑,此乃不争之事实。至于这手环……”
蔺玺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
“行了,在朕跟前耍什么心眼?东青金之事,稍后过问。现在,朕令你,亲手杀了蔺东阁,用朕的剑——”
“朕要看他,死在你手里。”
权明镜的神情一下子微微僵住。
她抬头,“陛下!”
蔺玺冷笑,“怎么,这会不打算向朕自证忠心了?”
宝剑一横,蔺玺声色俱厉:
“权明镜,你是朕的剑!只当喋血,何生危情?”
权明镜迟迟不肯接剑,“陛下,恕臣不喜见血!”
蔺玺冷哼,“你为朕做事,双手染血还少吗?”
郁渊对蔺东阁动手动脚,似乎又想对东阁下什么蛊。
权明镜顾不上别的,一手搂过东阁,顺手解了他的哑穴,顺带一脚将郁渊踹倒。
郁渊被踹中胸口,“噗”地一声吐血,躺在地上装死。
权明镜屏了屏鼻息,看向身后的东阁,“别怕啊。”
东阁茫然地看着她,不知作何表情。
蔺玺垂眸看了郁渊一眼,又看着明显紧张着东阁的权明镜。女皇怒极反笑,“好啊,朕的剑,终究是钝了!那就用蔺玉焚她儿子的命来磨一磨好了!”
女皇拔剑。
在场之人除了权明镜与蔺东阁,已无站立之人。
“蔺东阁,昔年我念故旧之交,登基后并未派人去寻你母子麻烦。为皇者,不对威胁自身权位之人赶尽杀绝,已是最大的仁慈,没想到你母亲来皇城,图谋不轨。蔺玉焚是你生母,因朕不容而饮恨秋风,而你出现在皇城,只怕也是目的不纯。这一次,朕不会开恩了!”
权明镜将东阁护在身后,直视蔺玺。
“陛下,您也姓蔺。”
蔺玺将剑往前伸了一伸,怒道:“朕姓林,朕登基后,这天下就随朕姓林!”
权明镜道:“先有百姓后有天下,天下不私属任何一姓、任何一人。林尔玉,你替东阁的母亲蔺玉焚做了十年女皇,如今人家来皇城,只是想替母亲收个尸,却遭你欺迫。堂堂女皇如此心胸,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权明镜上前一步,动了动手指。
气劲令女皇手中剑断成两截。
指间神通,隔空点穴,女皇身体动弹不得。
林尔玉本就忌惮权明镜的武功,此刻更是惊讶她敢当场将自己制衡。
林尔玉怒目:“权明镜,反了你!”
所受威胁被严重削弱,权明镜又恢复了沉静与威压。
“嗯,反了,我早就想反了。”
郁渊见势不妙,刚想起身做些什么。
权明镜一脚踩在他胸口,居高临下,压制性睥睨他。
“郁渊,你身为蛊族之人,不在南疆好好待着,却来云虞搅弄朝局,看似为旧人复仇心切,实为龙脉而来。你以蛊术控制紫眠深为你卖命,却没想到,紫眠深此人本就对我存有异心,我出手毙之,是为了提醒你不要继续和我作对,偏偏你不知死活,还敢对我的人下蛊?”
幸好,那日东阁生辰,她及时发现东阁身中蛊毒。
肌肤相亲,及时将那蛊毒引渡至己身,才不至于让东阁后期遭受相思蛊毒噬心之苦。
只是这样一来,她对东阁的心意也就被郁渊所知了。
郁渊,南疆烟瘴之地出生,南疆大祭司郁柳之子。
郁柳在蛊术方面玩得出神入化,郁渊也其传授下掌握了不少害人的蛊毒之术。
权明镜曾游历南疆,通晓南疆千百种害人的蛊术。
她也曾领教过郁渊的下蛊招数。
只要有肢体接触,郁渊就可能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对人下蛊。
简直防不胜防。
郁渊选择对无辜的东阁下手,他在拿东阁,一个她可能不在意、但在意着她的那个人的命,赌她暴露软肋。
东阁如今相安无事,那她与东阁之间发生了什么,郁渊一定是知道了。
郁渊此人,她留不得了。
权明镜脚下运了内功。
郁渊岔气,昏死了过去。
权明镜转头,看了身后的东阁一眼,“东阁,没来沁园的那七日,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东阁一脸懵懂,“在做什么?”
权明镜轻轻眨眼,“在解蛊啊,也在想你。”
东阁心跳又乱了起来,“你这人……”
“权明镜,朕还在这,你这般旁若无人卿卿我我,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林尔玉嘴角冷勾,“你以为你府中藏有龙脉一事,不为人知?”
“旁人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我本无意涉入龙脉之争,是龙脉这玩意自己爬到了我权府地下,这对辰武、龙渊二国掌权者而言都不是秘事。”
权明镜牵来东阁的手腕,握住那腕上的青金环。
“在别人眼里,龙脉是神赐一笔稀世难见,在我权家眼里,那不过是可用来打造定情之物的矿产而已。”
东阁为“定情”二字心中飞扬,嘴上忍不住煞风景道:“那可是龙脉啊!暴殄天物。”
权明镜悠然一瞥,“东阁,你是希望我在意龙脉,还是希望我在意你?”
东阁讨好地握住权明镜的手背,嗔道:“你看你问的什么废话!今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阿镜……”
“不,你还有个亲人,你的姐姐蔺花容。”
权明镜向着沁园外传音:“去两个人,让言不灵那神棍滚过来,顺便请倾城公主过来认个亲!”
沁园外“嗖嗖”两声,暗卫远去寻人。
东阁惊讶,“什么?那草……倾城公主竟是我姐姐?蔺花容么?”
权明镜“嗯”了一声。
“那算命先生言不灵是你的人?我与倾城公主眉眼相似也是你故意散布的消息?”见权明镜并未否认,东阁蹙眉,“为何让我与她隔阂如此?”
“什么隔阂,你二人眉目神似不假,言不灵实话实说而已。”权明镜握紧东阁的手,“而且倾城这些年装也是装得辛苦,不然她怎么来沁园问候你。”
东阁嘴角轻抽,“问候?”
隔三差五来砸场子闹事,也算“问候”?
“……蔺花容?”
林尔玉这才明白,当年在一场民间暴动中出手救了自己,后在权厉渊的提议下,被自己收做义女的蔺倾城,原来是权厉渊安插到自己身边的。
蔺倾城总是容易暴躁冲动,面对女皇之外的人一直都是胆大如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母夜叉的形象在众人心中树立很成功。就连女皇也以为义女只是个不成器的草包,空有一身武力。
封了个公主后,就不曾对其教养。只要蔺倾城不对自身权位构成威胁,女皇便由着她作天作地。
哪知,作天作地的公主,是借蔺玉焚“卖身葬女”假死,之后摇身一变,变成孤女倾城。
救驾有功,随皇姓蔺。
蔺倾城——蔺花容。
那个女子,其实本来就姓蔺。
什么卖身葬女?葬了个假的!
蔺玉焚的女儿根本没死!
那蔺氏之女,体内流着蔺氏血脉,算得上金枝玉叶,经层层机缘,蔓延到了自己身边。
林尔玉愤恨,“权厉渊,枉朕对你一片真心!”
环顾沁园,只见沁园上下虽没人多嘴,但此刻都跪坐在那里看戏。
林尔玉恼怒,“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都瞎了还是聋了!没见权明镜对朕大不敬,没见朕被她胁迫了?”
从姓蔺变为姓林的人,早就成了异样目光的中心。
东阁闲暇之余,凉凉地评判道:“这位林大婶怕是人麻了?还自称‘朕’,谁还当你是女皇啊?”
“朕一日登基,终身为皇!轮不到他人声伐!”
林尔玉气势不减,“你们这些刁民,方才胡言乱语、鬼话连篇、妖言惑众,意同谋反!”
东阁看着在原地僵立多时的林尔玉,目露嘲讽,“在你眼里,如果我只是普通百姓,怎会对你的皇位造成威胁?是谁说‘不对威胁自身权位之人赶尽杀绝,已是最大的仁慈’?又是谁不打自招,说自己姓林啊?”
林尔玉失言,眼赤红,仰头大吼。
“来人啊!给朕查封沁园!”
可此行是微服出巡,进入沁园时,她的身边除了权明镜只有郁渊,以及一个个早就被权明镜用手段收服过的护卫,再无他人可用。
东阁嗤笑了一声,“有病哦?”
随即不再搭理失势的女人,任由权明镜为自己检查。
权明镜探查东阁的身体情况,眉头越皱越深。
东阁注意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糟糕,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阿镜?难不成我得了什么大病?”
“……东阁。”
权明镜的呼吸沉重紊乱了片刻,又迅速调整过来。
林尔玉见权明镜这副模样,冷笑了一声。
“朕可从未见你如此紧张一人,看样子,你这个唱戏的相好怕是命不久矣了吧?”
东阁怔然,“是吗?”
权明镜眼底有恼意一闪而逝,她迅速掠至林尔玉身后,点了后者哑穴。
又举掌对着林尔玉重重一劈,将人敲昏了。
“东阁,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紧张。”权明镜轻声安抚东阁,旋即走到昏迷的郁渊跟前,目光冷冽骇人。
东阁隐隐感觉到,事情恐怕没权明镜说得那样轻淡。
此时,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已到了沁园门外。她没有急着进,只是站在门外,时不时踮脚望向沁园之内。
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形颀长、气质儒雅的公子。
公子低头凑到那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子红着脸跺了跺脚。
下一刻,就见那女子提着火红的裙摆冲进了沁园:“臭弟弟过来,让姐好生瞧瞧!”
东阁回眸,眼中清晰倒映出那女子的身影。
看那女子面容,活脱脱就是一个女版的自己——
蔺花容。
只是,东阁为了登台唱戏,脸上还是戏妆,蔺花容就是想看他素面长相,也只能等他卸了妆容。
东阁与蔺花容大眼瞪小眼,两人互瞪愣了片刻。
东阁感到手足无措,忽然将眸光转向权明镜。
权明镜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郁渊”,然后,她将昏迷的郁渊拖向一处无人的角落,一副要算账的样子。
东阁深吸一口气,又看向来到皇城后,自己第二次与之见面的姐姐——
第一次见面时,蔺花容是易了容的。
一直以草包公主蔺倾城的身份胡闹,东阁曾对她无比轻视加厌斥,可如今……
那女子成了他的亲人,三番五次来沁园闹事,那也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倾……姐姐?”东阁试探地唤了一声。
蔺花容喜笑颜开,应了一声:
“哎——亲弟弟,小阁阁!”
从前在桃源,姐弟俩关系看似不怎么样。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家人,心中都是护念着对方的。
女子眉眼弯成了两片月牙,扑过来就是一个熊抱,将身形比自己瘦弱的东阁拥在怀中。
“小阁阁,五年了,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羡慕你!”
东阁苦笑。
“羡慕我什么?羡慕母亲狠心将我丢在桃源么?”
蔺花容抬手本想一个爆栗落在东阁头上。
想想还是忍了。
抬手起劲大,手落下的时候只是一个轻轻的敲击。
“母亲来皇城,目的从未告诉你,当年与父亲和离后,她出远门没将你带上,是因为不想让你卷入大是大非之地,本是为了你安全着想,你还怨她?不过看在你来皇城是为了母亲的份上,不妨告诉你,母亲早已尸骨无存。但我为她立了个衣冠冢,就在权府地宫中。”
东阁想起幼时跟着蔺玉焚咿咿呀呀学唱戏的时光,眼圈渐渐泛红。
“怎么,这就要哭了?”
蔺花容看向权明镜,“如果你知道,当年跟在你身后,受你保护的那个冰山美人,其实她是——”
东阁笑道:“姐,我知道了。”
蔺花容愕然,“什么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东阁满目眷恋望向权明镜的身影,“从前我保护的那个人,如今在以她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着我。她答应过我,等处理好了一切,就与我重返桃源。”
东阁的视野中,世界闪红了一下。
东阁心下微惊。
莫名觉得有只名为死亡的手,正悄然探向自己。
蔺花容半捂红唇,“她……她都告诉你了?”
东阁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终于肯与我相认了。”
蔺花容看向权明镜的方向,又看向身边的东阁,余光瞄了眼被打昏在地的林尔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叹了口气。
“看来,她已经将皇城最高的那个位置独揽在手了,后面如何安排,全看她个人心意了。”
蔺花容转身看向沁园外的言不灵, “神棍,又让你说中了,女皇驾临沁园之日,就是当年之秘大白而令其失势之时。只是我太不明白,既然权阎王和你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为何她不早将姓林的女人引来沁园,非得到今日,才请君入瓮?”
“因为,对摄政王而言,你弟弟的安危比让女皇失势更重要啊。”言不灵笑着踏入沁园,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得好好护着。虽然软肋的存在会让人变得脆弱,但摄政王何许人也?就算有了软肋,也得教人看不出她的软肋软在哪里。只可惜,这根软肋不知自己对于摄政王的重要性,更不知若是暴露人前,对摄政王来说,是多么危险的事。”
东阁看向权明镜,“我就知道,阿镜她……咳咳!”
东阁鼻间流出血来。
蔺花容笑道:“你与她的关系,都成什么样了?这般亲昵唤她——那可是活阎王啊!瞧你,看着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她身上。你看人就看人,怎么还流鼻血了?”
言不灵心神一动,上前为东阁把脉。
他的脸色倏而一变,“绝命蛊?”
言不灵忽然失声,看向权明镜与郁渊的方向。随即他转过头来,用看将死之人的目光看了东阁一眼。
在东阁询问性的视线看过来时,他选择了回避。
蔺花容见状,心中一跳。
她摇了摇言不灵的袖子,“什么绝命蛊?”
言不灵低沉说道:“这世间最令人难受的,就是生离死别,特别是面对至亲之人——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我的肩膀都可以借你靠一下。”
“至亲之人?生离死别?”
蔺花容看了眼东阁,又眯眼仰头看着言不灵,一手扯住他衣襟,“神棍,什么意思!”
言不灵静默不言,握住了蔺花容的手。
东阁深深地沉默了一会,抬腿走向了权明镜。
权明镜正一手掐着郁渊的脖子,听到东阁脚步声靠近自己,她蓦然回首,红着眼,疾言厉色:“东阁,站那,别动!”
“好,我不动。”
东阁脚步一定,看向权明镜,视觉逐渐模糊。
世界色调逐渐变红。
东阁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权明镜的身影。
他虽听话地站在那里,还是忍不住道:“阿镜,我只是想过去抱你一下,可以吗?”
权明镜看着他的身影,死死抿着唇,渐见泪眼婆娑。
难得见她哭,东阁柔声安抚,隔空比划的动作是想为她拭泪,“阿镜别哭,我知道你最在乎我,我也最在乎你了,你带我回桃源好不好?我想一直与你在一起——”
话刚说出,他喉咙似被烈火烧过,灼痛说不出话来。
眼、耳、鼻、口涌出了液体。
东阁抬手一摸,都是血。
眼前世界彻底呈现为一片红色。
与此同时,郁渊的生命气息彻底没了——
郁渊知道,落到死对头活阎王的手里,自己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索性自裁,还能仗着绝命蛊的效果,拉活阎王最在乎的人陪葬,让权明镜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东阁!”权明镜看着猝然倒下的人,忙丢开手中已然气绝身亡的郁渊,飞步掠至东阁身边,将七窍流血的他搂了个满怀。
“小阁阁!”蔺花容惊呼一声扑了过来。
“东阁,你别睡,我这就带你回桃源……”
权明镜手忙脚乱,为七窍流血的东阁擦拭脸上的血迹,越擦越多,她就不擦了,正要将人打横抱起。
“阿镜,”东阁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绝命,但气若游丝,“你送我的盒子,终于有用了——”
装骨灰倒是不错。
权明镜眼睁睁看着东阁在自己怀里绝了呼吸。
她的鼻头发酸,眼中血丝密布。
“东哥……”权明镜吸了吸鼻子,将东阁紧搂在怀。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相,要哭的时候,就将头埋在东阁的肩上。
顷刻间,无声而出的泪,浸满东阁的肩。
看着刚认了亲的弟弟转眼就与自己生离死别,蔺花容心里难受得紧。
借东阁露出的另一侧肩头,她也靠上去,啜泣不止。
言不灵走到蔺花容身后,揽过她的肩。
“花容,节哀。”
沁园是一群无家可归者汇聚而成的戏班,班主蔺东阁平时待人很好。
眼看班主辞世,沁园上下脱了戏服,皆以白衣默哀。
蔺班主虽死,沁园还是要继续经营下去的。
沁园,其实是“星阙”势力密网之一。
……人终,曲不散。
翌日。
摄政王府邸之门开了,权明镜一身戎装入了宫。
然后女皇被迫沉眠于深宫,后宫面首悉数被遣民间,流言四起,句句皆在转见皇权猫腻。
皇城不太平,很多人心里也不太平静——
摄政王打马出皇城,倾城公主暂临国政。
临行前,权明镜眸中细雪飘飘,整个人冷得好似冰雕。对于去向,她只留了只言片语。
“赴南疆,求真言蛊,顺便灭了蛊族。”
一个月后,南疆蛊族覆灭于一人之手,蛊族大祭司郁柳下落不明。
南疆势力大乱,辰武、龙渊二国风云并起。
活阎王权明镜携了满身霜雪冷意,归云虞。
云虞皇城。
女皇醒来后下了罪己诏,自揭老底,退位让真。
自此,前女皇蔺玺的身影淡出云虞风云之幕。
在摄政王权明镜的扶持下,倾城公主凤袍加身,成了云虞国的新皇。
明珠去尘,大放异彩。
又得神人辅助,指点江山,云虞一派新气象。
蔺花容临位不久,其生母蔺玉焚之冢迁至云虞皇陵。
关于权府地下藏有东青金矿之事,始终未曾公之于众,权明镜解散了权家卫,紧闭了摄政王府邸大门。
让龙脉“自生自灭”——
她从未想过取代蔺氏子女登上那个位置。
但是,权明镜的腹中已有了东阁的孩子。东阁人生中的最后那个生辰夜,两人一夜缠绵,就有了这遗腹子。
对于东阁的后代,蔺花容宝贝得很。
她希望权明镜为了孩子留在皇城,等孩子生下来,就给小家伙送上最好的一切。
可惜权明镜的意思是,她要带着东阁回归桃源——
用东青金材质的那个盒子,为其装殓骨灰。
尘埃虽未落定,她尊重东阁的念想,愿守着他的骨灰终老于桃霞之地,守一方净土,守一颗痴念之心。
又是一年,到了东阁的生辰。
桃源一片灼灼花霞之中,一身白布衣、气势却慑人的女子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站在一坟茔之前。
坟前碑立:亡夫蔺东阁之墓。
“桃源的花又开了,东哥,你从前在这里孤独地看了数年桃花,如今,我只能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看,希望余生,这里的风景能让我越看越欢喜。”
“东哥,你这个傻瓜,为何在皇城时不曾告诉我,你在桃源早就为我准备了这么一个家,一个点点滴滴皆遵照我喜好而布置的一个家。”
“你在家中盼我终有一日重返此地,见我不返,亲自去皇城寻我。你初至皇城后我曾刻意漠视你,不与你多往来,我不知送你那东青金的盒子里,满载你隐而不发的情信……”
权明镜抖了抖袖子,袖中飞出片片雪白的信笺——
信里都是东阁闲来无事写给玩伴的。
出发去皇城的那一天,东阁在信中一笔带过了舟车途中的颠簸之苦。
东阁盼逢心切,到了皇城没见着玩伴,倒是见到摄政王负手闲游的身影。
皇城初见时,权明镜出手救下权贵马下受惊的东阁。
她回眸,予他淡笑。
长街上惊鸿一瞥,脸盲症满级的东阁没有脸盲,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
“舟车劳顿,此途不易,我终于来到皇城。
老天,我从未见过那般女子,一眼就能让我这向来记不住人脸的家伙,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她高华清贵,魄力非常,别人私下都叫她‘活阎王’。
可我只想问她,你的地府还收人吗?
我想住进她的‘阎王殿’,更想住进她的心里!
可我只是一介平民,除了会唱戏,也唱不出什么好听的哄她欢心……”
信中所述,是东阁羞藏于心的情意。
可这个平民殊不知,他早就住进她权明镜的心里了。
权明镜生来不爱笑。皇城初见,是老天成全了多年思念,才换得她真心一笑。
后来,东阁想尽办法打听到她的喜好。
得知活阎王喜欢听戏,东阁欣喜若狂。
他最拿手的,就是戏曲啊!
后来,沁园崛起。
但东阁一直没有看出,权明镜其实不爱听戏。
听戏,只是父亲权厉渊的爱好。但若不提前将“摄政王爱听戏”的假象散播出去,日后只会唱戏的东阁来了皇城,她要以什么样的理由来看他呢?
所以早在东阁来皇城前很久的一段时间,她就已经做足了表面功夫,云虞百姓都以为摄政王喜欢听戏。
沁园,其实是她精心为东阁搭建的舞台。
也是她每日得以光明正大闲逛而来,实则单方面是她想与他“私会”的地方。
有了戏台,还得有陪东阁唱戏、为他打杂,顺便为她传情报的人。
后来,沁园聚了一群不太会唱戏的,但都是会武艺的人——
沁园上下除了东阁,都是活阎王暗中安排来保护蔺班主的人。
这个秘密,东阁亦是至死不知。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明恋她,她却只能不予人知的暗恋他。
借着“草包公主爱闹事”的由头开端,蔺花容与权明镜轮流驾临沁园。
一个是为了看弟弟,一个是为了看心上人。
蔺花容与自己暗中有来往,除了自己人,她不能让有心人知道。
哪怕是脸盲的东阁,也不行。
东阁此人有多重感情,又多感情用事,她是知道的。
权明镜以“星阙”之网,本想将东阁保护得密不透风,但郁渊还是从东阁身上闻到了关于她的味道。
针对东阁,郁渊心中滋生的阴谋,足以挑开她对东阁深隐的情意。
偏偏,东阁一直沉浸在触碰她的喜悦里,被人盯上了都不知。
“今日她抱我了!我翻墙本只是想偷偷见一见她的背影,哪知出了大丑,被喜欢的人那么一吓,墙上栽了跟头,幸好栽进了她的怀里……
与她接触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对了,是幸福死的!
她的怀抱如此清冷,却令我依恋。
我好想回拥她,但我不敢对她动手动脚……
她将我抱回云楼,令我老实安分待在沁园,听上去虽似欲将我囚于此地,但我总觉得,她是为我好。她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冷漠无情——
至少,她也有温柔的时刻。她对我们的泥彩偶很温柔!就像你从前对这泥彩偶一样温柔……
经此一摔,我怕是摔坏了脑袋,我日日守在墙头,等着再次栽入她怀。但摄政王显然没有我这般无趣。
她是日理万机的人,若是知道我的戏码,她会不会觉得我肤浅,从而看轻于我?我从未如此卑微地等一人目光垂怜,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可笑的家伙?”
“……”
东阁傻兮兮地在信中写下那些看似可笑的心迹。
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恋慕。
而她,从首次入沁园时,东阁用痴缠的眼神看自己,对东阁的心意,她便已了然于心。
可惜,她不能予他任何回应。
因为,活阎王的软肋,不能软在明处。
除了那次迫不得已、却又情不自禁,接住坠墙的他。
“接连多日不曾等到她的身影。我开始不住地回忆,那日,她温柔抚过我们那对泥彩偶的手指。她的手修长,干净,漂亮,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者该有的。有时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摄政王就是你,你就是她,那她就是我此行皇城最想见的人,该多好……”
“……摄政王好久没来沁园了,听说陛下为她赐了婚,她没有接受……后来我趁机对她说了心意,她也没有接受……她是不是不想见我了?”
最后一信,是一年之前,她忙于应付郁渊的种种诡计与女皇的重重猜忌,而刻意冷落东阁之时。
女皇为她赐下了婚配对象,她大殿拒婚,只是不想在感情戏中与任何人绑定,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都不行。
实在要找出一个如意的,只能是东阁。东阁这个人她不想辜负,明面上又不能跟他走得太近。
他是她藏在心底的挂念。
即使近在眼前,也得努力推向天边。
但姻缘天定,天意早就将她二人绑在一块了。
年幼时,那一对由她与东阁亲手制好的泥彩偶,冥冥注定,此生她只想与一个名为蔺东阁的男子做夫妻。
东阁那边,也刚好有此心。
“摄政王至今未婚,有时候我会贪心地想,她身边那位置,若是留给我的那该多好……
哎,皇城真是个易变人心的地方。
才来这么久,我就如此贪心?
我不再是桃源里,那个从前一心只盼与你重逢的自己!请你原谅,我有了我的野心。
我的野心,就是想要得到摄政王的心。”
东阁此人柔弱,一心想着如何靠近她,痴缠她。
简直是绊住她的不二人选。
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绊,绊着绊着,感情羁绊就呈到了明面上。
东阁生辰,风流一夜,遗腹子生。
一个直白的名字容易让孩子记住父母是谁,于是,她给孩子取小名之蔺,大名权念阁——
此生不恋权,唯念亡夫蔺东阁。
桃源里一阵阴风吹来,抱着娃娃思念亡夫的女人忽然抬手,截住飞来的暗器,凌厉回眸——
身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云虞权臣,让她带娃终老桃源,终究不太现实。
她展开暗器中所携小片白纸,上书:
“蛊王挟玺,妄灭云虞。”
蛊王,说的自然是被她灭了族的蛊族无冕之王——
郁渊之父,南疆大祭司郁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郁柳那厮是个祸害,被灭族之后,竟敢跑到云虞皇城搞事了。
权明镜冷笑了一下,很快敛了表情。
她亲了亲怀中娃娃, “念阁,又要起风了,娘亲带你去看一看皇城盛景好不好?”
“咿呀……”权之蔺抓紧了娘亲的衣裳。
一声婴语,声如戏腔——
只怕将来长大,也是个很会唱戏的家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