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们这些来自城市的影视行业从业者来说,这个时代还有人没看过电视这件事,显然非常不可思议。
但仔细打量这个小女孩的穿着,似乎又能理解。
她这件红色的毛衣明显小了,领口紧紧箍着,袖长短了一截,底边漏出三两线头,摇摇晃晃地坠在那。腋下和胳膊肘都打着补丁,用得还是颜色不一的花布,针脚粗劣,但缝得异常扎实。
裤子也一样,膝盖处打上了花布补丁,似乎还缝了不止一层。
“我,我知道电视,”被众人注视下,她又有些羞赧,低着头喃喃道,“在别人家看过一眼。”
其实整个晖村的电视机都不多,爱凑热闹的孩子经常去别人家串门,蹭着看一两集电视剧、动画片。但范千亿家情况又有些特殊,父母去世得早,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孩子相依为命,爷爷年纪大了,性格又有些清高执拗,因此多少受到了些排挤。
杨成摸摸小女孩毛毛躁躁的头发:“这样,你带我去你家,我去和你家大人商量商量,让你上电视,当小明星,好不好?”
导演带着助理,穿过羊肠小道,九曲三折,终于到了女孩的家。
土坯房的木门斑驳,门里灯光昏黄。程千亿蹦蹦跳跳地一路小跑进去,大喊道:“爷爷,爷爷,拍电视的叔叔来了。”
老人走了出来,身上衣服和孩子的一样破烂,但能看出来干干净净,洗得泛白。
“您好,我是异乡异客的导演,”杨成上前,递上节目组准备的见面礼,“谢谢您给我们的酥糖,我们也不能白拿您的,一点小心意,还请您收下。”
原来那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是老人自己做的芝麻酥糖,这就是这个家庭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不要,不要。”老人同样乡音浓重,嘴也笨,只知道连连推拒。
程千亿站在一旁,笑着看大人们推来搡去。
好不容易劝说老人把东西收下,几人进屋坐定,杨成简单说明了一下来意。
“我觉得千亿形象很好,想让她出个镜,您放心,我们是个很正能量的节目,绝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
老人起初坚决拒绝,几轮解释后,态度稍微有些松动,但能看出还是抱有疑虑。
“您看,”杨成抬头环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除了三两件木头家具,可以说是毫无立锥之地,“节目组能给千亿一些酬劳,虽然不多,但也能补贴家用,千亿长大了上学、买书处处都要用钱,您说是不是?”
老人犹豫了。
他现在身体还算硬朗,平时能靠做点零工,编些藤蔑养活孙女,可这点收入想要供她把书读完,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又看了看乖巧坐在一旁的程千亿,小女孩小麦色的脸蛋儿圆嘟嘟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盈满期待和兴奋。
老人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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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异乡异客这一季的嘉宾也陆续到了蒲镇。
休整期间,他们都住在镇上的宾馆里,有人呆了不过几日,已经开始叫苦连天。
“我的房间里有蟑螂,找前台反应,她竟然说没办法,所有房间都有,只能给我一包蟑螂药。”
青年演员李鸥对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抱怨:“窗户还漏雨,一下雨,我在屋里都要打伞。我知道这里条件差,但是实在没想到有这么差。”
“这还没进村里呢,小李,做好心理准备吧。”之前就参演过的前辈演员毛小茹,已经一回生二回熟,对节目组一贯的作风有了心理准备。
大人还好一些,两个小朋友更难适应骤然间环境和条件的天差地别。
“我要回家。”
许格格皱着眉,泫然欲泣。
参加节目前,大人们说是去乡村体验生活,她以为就像之前去山里露营一样,一路坐车,到了地方下去玩玩水、拍拍照,然后等着吃烧烤就行。没想到来蒲镇的路上,颠簸的路况和通风不良的大巴车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冲下车抱着电线杆子吐了五分钟。
储毓也没有好到哪去。身为男孩子,他适应能力比许格格稍微好一点,但同样不堪其苦,天天摆出一张臭脸。
“没法回家哦,格格,来之前就说过了,签了合同就要录完,不然你爸爸妈妈要赔一大笔钱的。”
“他们有钱,让他们赔嘛。”
说是这么说,但她天生要强,不愿意让节目组的人瞧不起,硬着头皮也要坚持。
几天后,嘉宾们抵达晖村,从一进村开始,摄像头就架了起来。
节目组简单召开了一个迎宾仪式,介绍了一下这几天的安排和日程。本季一共八位嘉宾,四位明星,四位素人,一一结对,两两一组,分别住进四户农户家里,与当地人同吃同住,体验原生态的乡村生活。
李鸥和储毓、毛小茹和许格格分别分到一组,两位演员除了干农活之外,还要当保姆,任务尤为繁重,当然,观众缘也更好。
时间有限,稍作休整,节目组就像无情资本家一样,赶着四组嘉宾上工。
李鸥带着储毓,沿着节目组给的线索,一路寻找,沿着山路爬上爬下,终于找到了农户家门口。
俩人在门外就傻了眼。
低矮的土坯房,墙面斑驳,隐隐都有了裂痕,屋顶的茅草随风摇曳,好像随时都要被卷走,木门黑漆剥落,被风吹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这能住人?”储毓转头看向身后的摄影师。
当然,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两人在门口踌躇半晌,别无选择,还是上前敲门。
“您好,有人吗?”
“您好?”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有些迟缓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位老人,脸上皱纹遍布,头发花白,正是范千亿的爷爷。
为了拍摄,老人特地穿上一身灰褐色的中山装,虽然朴素,但显得很精神。
上次来过范千亿家后,杨成花了几天时间修改剧本,把范家也定为综艺的主要场景之一。节目组本想直接捐赠一笔钱,被老人坚决拒绝,通过这种方式能给这一老一小多开些报酬,也算尽一份心意。
“暗号是什么?”
尽管尴尬,但这是节目组设计的环节之一。老人口音重,问了一遍,俩人都没听懂,只能又问了一次。
“哦哦,田园牧歌里。”
“欢声笑语多。”
对上暗号后,他们获得了老人提供的线索:“娃儿在菜田里,你们去找她吧。”
于是这一大一小背上节目组准备的篓子,拿起镰刀,还没坐下喘口气喝口水,就被赶去了下一个地点。
储毓看起来成熟,但不过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已经十分难受,录节目的节奏又快,虽然还在努力坚持,但已经快要崩溃了。
山路迢迢,蜿蜒不定,曲折难行处,旁边就是陡崖峭壁,一行人都走得小心翼翼。
翻过山头,溪流边上,就是范千亿家的菜园。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一切都井然有序,绿意蓬勃。韭菜高矮错落,鲜翠欲滴,茄子、辣椒、西红柿、青菜也都枝繁叶茂,结实累累。
小女孩赤着脚,手里拎着对她来说过大的水桶,汲水,提水,浇水,如此往复,在溪边和田畦间折返来回。
打得水一多,她的小身板就拎不起来,只能咬紧牙关,从脚底使劲,整个腰背都向后仰过去。一不小心,踩到河边的光滑的鹅卵石,脚下没站稳,整个人被沉甸甸的水桶坠着,狠狠摔在地上。
摄像大哥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放下设备去扶她一把,就看见小姑娘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范千亿面对镜头时还在逞强,转身就痛得龇牙咧嘴,双肩微微颤抖,两行泪珠倏地滑落。手刚刚撑在地上时,沾上了泥,现在一抹眼泪,全部糊在脸上。
李鸥和储毓走近的时候,就看见田埂下,女孩噙着泪,脸上尽沾满了黄泥,看起来异常狼狈,红毛衣上也糊满了泥浆土痕,头发凌乱,一缕缕贴在颊上。
“你是范爷爷的孙女?”李鸥问。
范千亿点点头,打量着眼前的两人,瞬间忘记了疼痛。他们长得真好看,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身上穿得衣服也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样子,和村里的人哪哪都不一样。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把手在身上擦擦,学着大人的样子,笑着伸了出去。
储毓冷冷地看着她,本就烦闷,看到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恶劣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一时间好像忘记了摄影机的存在。
“你可真脏。”
听到这句话,范千亿先是一愣,然后像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镜头拉近,给了小女孩一个特写,她瘪了瘪嘴,眼里瞬间泛起水雾,但马上又憋了回去。
李鸥打着哈哈,拍了拍储毓的肩膀:“你是不是想说,妹妹可真漂亮,就是有点脏?”
储毓没再接茬,臭着脸把背篓放在地上,拎起镰刀。
“我们要做什么?”说话的时候,他面朝李鸥。
“这得问小范妹妹,是不是?”
“割韭菜,这一垄,和这一垄。”小女孩伸手指了指,划定了他们今天要完成的任务。
割韭菜看似简单,实际上也有学问。割韭菜时,不要连根拔起,而要留下一部分,便于其再次生长。同时,使用锋利的工具能够减少伤口,不仅更利于韭菜恢复,也能减少吸引苍蝇的可能性。割完后,可以在田里撒一些砂土,也是为了避免苍蝇繁殖。而且,最好在早晨或傍晚的凉爽时段割韭菜,以免被太阳直射而干死。
范千亿用带着乡音的非标准普通话絮絮说完,演示了几下,就退到一旁。
“我先试试。”李鸥自告奋勇。
他撸起袖子,弯下腰,小心地割下几根,但似乎有点太过谨慎,还有三分之一留在田里。渐渐地,他动作逐渐熟练,割得越来越好,不一会儿就割完了一垄。
李鸥直起身,腰背酸痛,龇牙咧嘴地说:“哎呦,小储,不难,你来试试。”
储毓穿得讲究,白T打底,外罩海军蓝色的衬衣,下着浅色系牛仔裤,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干农活的人。
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皱起一张漂亮的脸,紧缩眉头,仔细地把衬衣袖子卷起,小心翼翼地踩在田垄上,弯下腰去。但他实在聪明,试了一两下就掌握了窍门,割得又快又好。
突然,储毓闷哼一声,把镰刀甩到一旁。他直起身来,众人才看到,他手上被割了个口子,正汩汩地涌出血来,一路淌到胳膊上。
李鸥吓了一跳,喊道:“小储受伤了!”
储毓摇摇头说:“没事,消下毒就行。”
摄制组一阵手忙脚乱,好在随身准备了些必备药物,连忙帮储毓消毒,包扎,几个大男人都有些笨手笨脚,把储毓的手指包得像个馒头。
范千亿迟疑了一会儿,走上前:“我来吧。”
小女孩似乎很害怕储毓又嫌弃她,在衣服上拭了一下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纱布的两个角,避免与他的皮肤接触,不多会儿就包扎好了,十分利索。
储毓低着头,长睫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小声道:“谢谢。”
镜头给到范千亿,只见她歪着头,露出堪比旭日初升、陈年雪消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