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巽坊到了。
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徐露凝踩着矮凳下来,春怜夏惜跟着。她环视四周,道路略有些冷清。街上不过三两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店铺食肆也未见有多少客人。
也许是因为边巽坊偏僻,听名字就知道,边巽坊位于云京的边缘。它位于云京的最东面,紧紧挨着京郊的栖梧山。
栖梧山顶,就是大相国寺。据说,大相国寺里,有着当今圣上为先皇绥武帝立的往生牌位。还有传言说,若是某天,大相国寺拦着香客不让进,那必然是圣上微服出巡了。
徐露凝几人下马车的目的,是为了买些吃食垫垫肚子。走得匆忙,竟忘带了点心。现下已是午时,午膳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徐露凝挑了一会儿,最后选定一家甜水铺子。
进来后,徐露凝选了个靠窗的雅间。这甜水铺生意萧瑟,大堂摆了六张桌子,却都空着。店主从柜台走来,笑着问徐露凝等人要用些什么。他三十岁左右,长相清秀。
桌上摆着食单,徐露凝的指尖轻点,她说道:“就选这个桂花杏仁乳酪罢,要三份,麻烦店家了。”
店主依旧好脾气地说:“不麻烦,不麻烦。”便退下了。
没一会儿,堂倌端着三碗乳酪来了。他长相偏黑,身材魁梧,看着有些凶相。他将乳酪放在桌上,不苟言笑地说道:“几位的乳酪来了。”
说完,他本想离开,却被徐露凝叫住。徐露凝也是不经意的一瞥,看见他虎口与大拇指有厚厚的茧,她蹙眉问:“你手上的茧子从何而来?”
堂倌眉毛一竖,下意识揉了揉手上的茧子,不知如何作答。气氛尴尬时,店主又走了过来解围:“客人是说他的茧子?那是因他常常端碗打杂,日积月累磨下来的。”
“你下去吧,这没你的事了。”店主笑眯眯地吩咐堂倌,眼中却暗藏锋芒。堂倌轻轻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夏惜不解地问:“姑娘,我不明白,您随意吩咐一个下人就是了,何必要亲自送披风呢?”
徐露凝摇了摇头:“我并不太放心,左右也是闲着,还是亲自去的好。”
“几位要到哪里去?”店主站在一旁,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要去京郊别苑。”徐露凝尝了一勺乳酪,放下碗筷,抬眸问道,“对了店家,可知这路要如何走?”
“巧了不是,京郊别苑,我自是知道的。”店主用手指了个方向,“沿东走一刻钟就是了。”
“多谢店家。”徐露凝道,她又认真品了品乳酪,点评道,“店家的这碗乳酪,味道不俗,不似街头之物。”
“客人谬赞了。”店主笑呵呵地谦虚。皇宫里的方子,若再不好,那还得了?
用完了乳酪,几人就离开了。店主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意味不明地勾了勾下巴。这时,堂倌也里面走出,他对店主抱拳行礼,困惑出声:“典军大人,为何对她们如此优待?”
“万腾,你真是傻了。”店主反问,“你是看过画像的,难道没有认出来,那位是徐主子吗?”
徐露凝并不知道,整个边巽坊都暗藏玄机。它看似是普通的街坊市集,实际上却直接归属于当今天子。
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约有千人,除了是商户,还兼有亲事府与帐内府的官职,他们就是当今圣上潜邸时一部分的贴身侍卫与仪仗。
他们伪装成普通百姓,一则是为了更好地搜集情报,二则是为了暗中保护圣上在宫外的别居与圣上本人,三来是避免吓着真正的百姓。
这家平平无奇甜水铺的店主其实是亲事府的统领之一,正五品典军白骆仆。而身为堂倌的万腾乃是从九品的副队正,他统辖弓箭手亲事们,所以大拇指与虎口才留有厚茧。
今日,这甜水铺中恰好轮到他二人当值。
白骆仆发现徐露凝身份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通知了沿路的商户放行。唯有如此,徐露凝一行才能够畅通无阻,直达京郊别苑。
京郊别苑。
徐露凝下马车时,发现大门已经开了。除了站在两边的阍人外,大门中间还站着一个熟面孔,那是昨天跟在青年身后的人。
她走上前,观他年纪相貌与衣着打扮,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先生为何在此?”
准陵还没来得及迎徐露凝,一听这称呼,当即头皮发麻。他不仅连连摆手,还苦笑摇头:“哎哟哟,徐主……徐姑娘,我这卑贱之身,可当不得这称呼。若是不嫌弃,姑娘唤我阿准就好。”
“阿准?”眼见准陵推拒,徐露凝只好改了称呼,她轻笑点头,“那也成。那不知阿准为何站在这风口处?”
准陵低着头,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总不能说是收到了禀告,陛下让我在这特意等着您的吧?
这样想,准陵笑得跟朵花似的:“是我家公子,他猜想姑娘要来,让我一早等在这里。未料到姑娘真来了,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啊,我立刻就带姑娘进去。”
准陵领着徐露凝等人,穿过七拐八绕的回廊,来到一方水榭之上。只见那其中,坐着位手捧书卷、白衣飘然的公子。
“公子原来在这里,让我等好找。”徐露凝用帕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开口调侃道。她又给春怜使了个眼色,春怜就拿出了昨夜的披风,徐露凝这时又说:“我们是来归还披风的。”
“披风而已,何须如此着急。”宗政危楼失笑,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这边的气氛正好,他身边的准询也机灵,早就悄悄拿走了披风。
“披风不还,我心难安。”徐露凝浅笑,她岔开话题,道,“适才来时,也算逛了逛公子的别苑,当真设计得巧妙。”
“不过尔尔。”宗政危楼开始自嘲,“我不过是一闲散世家子,拥有个偏僻的别苑而已,与那些亲王侯爵,如何能比呢?”
见宗政危楼有颓废之意,徐露凝连忙安慰:“青莲居士曾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公子切莫妄自菲薄,若公子有意仕途,终会得偿所愿。”
“我出身在赵郡李氏的旁支。”宗政危楼也不觉得亏心,他继续伪装自己的人设,叹息道,“世家人才济济,我才能不显,也无意争仕途。我只愿寄情山水,养花弄草,清闲一生。”
徐露凝沉默,见此不慕权贵、明彻达观、洒脱淡然之人,她的感慨之意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好在,宗政危楼很快又发问了。
“想必姑娘是徐府之人,只是不知,姑娘何名?”宗政危楼明知故问,“若是冒昧,姑娘大可不回答。”
“无事,我名徐露凝,公子呢?”徐露凝问道。
“我啊……”宗政危楼微微一笑,顺势给自己起了个假名,“我叫,李北辰。”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徐露凝念着《论语》中的句子,说道,“公子的名字取得甚好。”
“姑娘的名字也不差。”宗政危楼也夸赞起来,“取自温飞卿《兰塘词》的‘露凝荷卷珠净圆,紫菱刺短浮根缠’。”
“说起荷。”徐露凝朝着宗政危楼的身后看去,她展眉而笑,“公子的水榭很是别致,三面临水,湖上全是摇曳多姿的荷叶。一片碧波荡漾,想来等到夏日花开,定是一番美景。”
“承姑娘吉言,到时候一定请你来看满池荷花。”宗政危楼道,“若是你无空,我也会亲自摘下莲蓬,送至你府上的。”
“如此,多谢了。”徐露凝弯了弯眼,眼波流盼,“这是我的心头好,我素来是喜欢荷花的。”
两人聊天正融洽,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细弱的、有些娇气的:“喵呜……”害怕旁人没有听见,它又叫了一声:“喵呜……”
“这里……有猫?”徐露凝惊奇地问。
但宗政危楼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微笑颔首,微微屈身,从桌下拖出了一个圆圆的、密不透风的、只有一个出口的猫窝。这个猫窝由棉絮而制,外边是绢布,很精致,也非常保暖。
徐露凝怕惊扰到猫,轻手轻脚地掩了裙摆。她屈膝弯腰,朝着窝里探去。只见,窝里卧着一只体型较大的白猫,白猫的周围,安睡着六个花色不同的小猫,看上去不过满月。
出人意料的,白猫见到徐露凝,并不怎么害怕。她只是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原来她才醒,她对徐露凝中气十足、颐指气使地叫道:“喵呜……喵呜……喵呜!”
徐露凝看着她绿色的眼睛,莫名觉得她在骂人。看了很久,徐露凝站起来,也像受惊似的,瞪圆了眼,她问宗政危楼:“是一只……四时好?”
时人看猫,不看颜色多寡,只看是否纯色。若是纯色,就叫做四时好。①
宗政危楼笑答:“对。五六年前,有人捡了只流浪的猫儿,非要让我养着。她怕小猫长不大,给她取名叫大白。如今,可如她的愿了。大白能吃能喝,体型也大。”
不知为何,徐露凝的心触动了下。她觉得心中暖融融的,也许是被这故事给感动了。你看,这捡猫的人,实在是善良得很。
“你可愿意带走一只猫?”宗政危楼见此情状,闻弦知雅意,“我看你这么喜欢小猫,愿意将大白的猫崽分你一只。你瞧瞧,喜欢哪一只。”
徐露凝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接受宗政危楼的好意:“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只与大白同样颜色的白猫,也是一只母猫。
宗政危楼问她:“你要给她取什么名字呢?”
徐露凝轻柔地将猫抱在怀中,她皱着眉左思右想,脑海中灵光一现:“我定要为她取一个厉害的名字,就叫她摘星。你看,青莲居士不是说么,‘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自己的名字猝不及防被徐露凝唤出来,宗政危楼一时间怔住了。她虽失去记忆,他虽不能以真实身份与她相见。但他们彼此,终究有着默契与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