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清寒。
花满楼取了件披风给容遐系上,两人站在廊下,一时无话。
良久,容遐碰了碰身旁人的手臂:“你该走了。”
陆小凤此时还未归来,怕是赶不及与花满楼一同去,花满楼便不必再等,再晚些怕是就要耽误了。
花满楼感受着身旁姑娘的气息,忽然就想叹气。
高手对决,通常是一瞬间的事,何况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这场铺垫良久,声势浩大的决战,到了今夜,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见分晓,若是自己脚程快些,一个多时辰便可返回小院。
可不知怎么的,心中就生出缠缠绵绵的丝线,直箍地心口发闷。只觉今晚如此圆月,合该与她同赏,作甚么爬到太和殿上去瞧两个男人打架。
通了情窍的人,只恨不得日日与情人黏在一起,此时气氛正好,清风皓月,佳人在侧,心神通明,便是花满楼,偶尔也是会想要任性一回的。
只是些许的踌躇之意,顷刻便被身侧姑娘眸光给击散了,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清凌凌的,如今夜圆月令人心折。
只得心下喟叹:罢了,所幸来日方长,此夜明月多有。
“如此,我这便走了。”花满楼叮嘱:“更深露重,遐儿早些休息。”
容遐侧首看了一眼天边,已是月上中天,笑道:“今夜怕是许多人不眠。”
“我想应该不包括遐儿。”花满楼眉头轻皱。
“那你可就高看我了”容遐一笑,颇有些狭促:“好歹吃了西门庄主许多糕饼,我虽身无长物,却也还有些许薄财,遂也押了二两银子,心里挂念的很,今夜怕是辗转反侧了。”
花满楼见她玩笑,也笑道:“遐儿该早些告诉我的,好叫我押了叶城主,如此不论如何,都不能亏钱了。”
“花满楼啊花满楼,都说无奸不商,枉你生做花家人,竟是不亏便知足了。”
花七公子笑而不语。
“你现在去,稍后便知结果,若是我赢了钱,回来时便帮我带了润明楼的糖火烧,听说他家红糖更好,只是陆小凤偏爱咸口,只吃过褡裢火烧。他家生意实在是好,我不爱早起,竟没能尝过,你回来路过,正是凌晨,岂能辜负。”
花满楼本想说此时且不到半夜,如何有正好的道理呢,但不过是件小事,如何不能等一等呢,只点了点姑娘饱满的额头,逗她:“若是输了钱呢?”
“输了?”容遐眨眨眼,推着他往外走:“自然是你请我吃了,我输了银钱,你难道不会哄哄我?”
花满楼自然是会哄的,他脚还没出门去,心却已经带着糖火烧飞回来了。
四下无人,月夜寂静。
容遐在堂下站了一会儿,又围着院墙走了一圈,只觉得心中缓缓生出一股气来,微微仰头,五指张开横于眼前,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收拢手掌,天上明月可拢在手中。
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心湖渐起澎湃,灵台清明一片。
于是身随意动,大步朝外走去。
她走的时候,并不拘于去到哪里,但当她停下的时候,已是芦花胡同口。
院子里人声嘈杂,远远便听出一群人在喝酒,如她所说,今年许多人不眠,一群男人酒喝得吵闹,心思却不在喝酒上,容遐才一出现在街口,便有人注意到了。
“姑娘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我来寻人。”
“所寻何人?”
“林鸿,烦请指路。”
几人对视一眼,一位留着一把浓密胡子的年长者冲着容遐一抱拳:“林小子就在屋后,姑娘稍待,某这就喊他来见。”
与这群人不同,林鸿明显已经睡下,出来的时候中衣外松散的拢了件外袍,见是她,神色明显一愣,随后就是一声苦笑:“不曾想容姑娘今夜前来,且容在下换件衣裳再来见。”
不论她今夜为何而来,都该庄重以待。
容遐点头:“你不仅要换件衣裳,也该交待些事情。”她说话的时候,眉目不动,眸光如潭,静水流深:“我既已经等了五载,便不急这一时。”
少年人一瞬间明白过来,却是更加意外:如她所说,她既已忍耐了数年,如今又为何急于做出了断呢。
但他并不问,只朝她点头致意,与长者一同返回堂屋,果真有所交待。
林鸿并未叫容遐多等,约莫一刻钟,便出来了
着青绿色的衣裳,正青春年少,很好的压住了,脸上没有半分被打搅的疲惫,眸光有神,从容不惊。
便是容遐也要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江湖上闻名的西门吹雪与陆小凤,可十几年后,闻名江湖者,必有他林鸿的姓名。
容遐虽是来寻仇,但场面一时经也算和谐,两人自不能能在这个胡同里便交手,于是有志一同的朝外走。
盯着月下的影子,林鸿道:“容姑娘一个人来的?怎不见花公子?”自从上次在十三公馆撞上容遐,他回去就查了这人,自然知道她与花家公子关系非同一般。
“这是我的事,他何必来?”容遐淡淡道。
顿住脚步,林鸿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她:这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容遐莫名就读懂了他的眼神,这是问她怎么不见花满楼等着给她收尸。
“我若活着,自然随他到江南去,至于死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朗声一笑,沉静如水的眸下是几分疏狂:“生前哪管身后事!”
林鸿一时无言,盯着眼前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姑娘虽不在意,可若是姑娘死于我手,某也不吝操一份心。”
“那便各凭本事吧。”容遐神色冷淡下来。
两人约莫走了□□里地,行至一处空地,同时停下脚步,此处已离城区甚远,不闻人声,只听秋风吹动白草。
本就是江湖中不闻名姓的小人物,自然也不必特意挑地方。
江湖人,何处不殒命!
况且此处正有一颗老槐树,倒也相宜。
两人站定,出门时,略有澎湃的心潮彻底平静下来,便是林鸿方才的一番话也没能让她产生半分动摇,提起花满楼,本该叫她顾忌和忧虑。心下却无波澜,她甚至有些心喜,似乎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里。
心无旁骛,心神合一,如此便坚不可摧。只觉可一往无前,无事可不成。
耳边的一切声音似乎尽数消失了,秋日的虫鸣,夜间的风声皆不闻,只有身体血液涓涓流动,心脏一下一下跳动,平稳有力。
少女并不客气,待体内气息攀登至顶点,于是抽剑,一剑使出,如惊鸿照影,倏然而至,她明明练的北派的剑法,这一击却是极其轻灵,极其缥缈的,近乎无声,只有飘忽的凉意,融入秋风里,月夜之下带来使人头皮发麻的危险。
林鸿拔剑隔挡,抬眸间尽是震惊:没有杀意,明明在做着杀人的事,却如同她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一般,不闻半分杀意。若非他几经生死,反应敏锐,竟不觉杀招以至眼前。
生死决战,本不该分心,此情此景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林鸿不怀疑她要杀人的决心,便是她自己也做好了身死的觉悟,踏入江湖,她已是个江湖人,可是即便是高手如西门吹雪,出手间也带有杀意,高手对决,泄露了杀意,便是漏了招式,
习武之人很多时候来不及反应,多是身随意动,是日日数千次挥剑练出来的反应,真到了决战只是,并不看剑法有多精妙,而是谁的剑更快了。
待杀意逼近的那一刻,手中剑已作出了反应。林鸿虽年少,却已入江湖多年,是个老江湖。
她明明在做杀人的事儿,却不觉得自己在杀人,与平日练剑时,随手削断一片落叶无甚区别。
她武功内力或许不如他,但他却处在更危险的境地。
少女敏捷的旋身闪避,轻盈的裙摆随之旋开,像一朵蓝紫色的花。杀机如影随形,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月光下,少女眸子亮的惊人,再次出剑,刺出的剑并不快,较之第一剑的迅疾无声,这一剑的移动可称的上很慢。若有人在局外,必定惊讶这一剑的笨拙,就像初初学剑的孩子,不懂什么剑招,只直直朝着对方刺去。
可林鸿身在局中,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容遐的剑在变,剑移动变慢,剑锋却在变,剑还很远,却已连变数招,一时竟不能判定剑至身前时是哪一招。
既不能接,不若迎上去,手中长剑轻吟,飞身侧劈,金戈相击,带来铮铮剑鸣。
一击之后,两人各退五步,容遐扶着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处,一时竟要拿不住剑。从玄妙的状态中解除,这才注意到身上上已有几处剑痕割伤,却仍然不能感觉到疼痛。
她仿佛听到了体内肾上腺素疯狂的分泌,随意挽了个剑花,容遐横剑与眼前,月光下剑锋明亮如镜,镜中少女神采飞扬。
“我觉得我不会输。”少女轻笑出声。
“自少时家破人亡,漂泊江湖,多年来,许多功夫远胜于我的人死在我的剑下。”少年人也笑:“姑娘不妨猜上一猜,我是否叫自个儿步入那些人的后尘。”
“那还真是得天之眷啊。”容遐轻叹:“只是……”
你是天眷之人,我亦不凡啊!
长剑划破风声,激鸣不止。
天边明月已淡,星子零散的闪着光,已五更。
容遐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死亡时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或是痛苦,或是绝望,或是遗憾的恐惧。
但是剑锋轻吻脖颈时,她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想,有的只是平静,胸腔里有些鼓噪的跳动渐渐平静,她感受到颈间有一种刺痛,奇异的不重,她甚至还有心思分心去想:过几日该是霜降了,地上有些冷。
月色彻底淡去,曙光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