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顺着河道前行,沈芸儿站在船头,露出一抹悲伤的笑容。
爹、娘,芸儿为你们报仇了。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竟渐渐地消失不见。
经过大夫三日三夜的医治,四个中毒的小娃娃终于转危为安,而在中秋夜昏倒的范昕,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曹若柔已从末隐处得知全部真相,先前对范昕的怨怪憎恶,全都变为自责懊悔。
原来,阿今与兰归哥哥本可以相认的,可是……阿兄为了满足她的心愿,硬生生地阻止了这一切,是她害了兰归哥哥,是她害了阿今……
独自离开顾府,曹若柔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站到危险的悬崖边。猎猎的风吹动她的衣裙,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满是伤痛的表情。
假如没有她,兰归哥哥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假如没有她,阿兄是不是会轻松一些?
倘若,能拿她的命换阿今醒来,她愿意!
老天爷,求你……
曹若柔摊开双臂,挪着脚,一步步靠近悬崖边上。
跳下去!她便能得到解脱……跳下去……
仓皇赶来的顾兰至,瞧见愈渐逼近崖边的白色身影,登时瞪大双眼,目眦欲裂。
他飞奔过去,一把捞住曹若柔病弱单薄的身子,带着她远离崖边。
“你放开!”曹若柔无力地挣扎着。
顾兰至按住她的肩膀,严肃地说:“阿柔姐姐!我不许你死!”
曹若柔低下头,咬着苍白的嘴唇,不停地流着眼泪。
顾兰至看得心疼万分,顾不得别的,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阿柔姐姐……你……你能不能别喜欢大哥了,你……你……能不能……”喜欢我?
曹若柔止住眼泪,怔愣片刻,一把推开顾兰至,惊慌地后退。
“阿柔姐姐……”顾兰至朝她伸出手。
曹若柔摇头,落荒而逃,没有再回顾府,而是回了曹王府,带着四个仍在恢复身体的侄儿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侄女一齐上了金骢台。
战事吃紧、府中事杂,阿兄脱不开身,照顾阿今的事,便由她来做,也当是她为自己赎罪了。
拿着温热的帕子给范昕擦脸、擦手,曹若柔落下眼泪,“阿今,你快醒来,求你……快快醒来……”
小丫鬟站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姑娘……夜深寒重,当心身子吃不消,快些回去歇着吧。”
曹若柔握着帕子,望着昏迷不醒的范昕,摇了摇头。
隔壁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曹若柔脸色微变,放下帕子匆匆赶过去。
四个小男娃围着摇篮里的小妹妹哄,谁都哄不好,急得打转。小五哇哇大哭起来,三宝、四宝也想哭,无措地看着大宝。
曹若柔来,抱住小五哄着,让大宝带另两个弟弟先去睡觉。大宝红着眼睛,坚强地点点头。奶娘抱起小六喂奶,小婴儿不谙世事,只有本能的需求,吮吸着乳汁便不再哭泣。
小五哭累后也渐渐在曹若柔怀里睡去。
望着小五带着泪痕的小脸,曹若柔心里一片酸涩,眼泪止不住地流。
在曹王府的凉亭里,欢笑逗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这一切犹如天塌的变故为何来得如此突然?
为何啊,为何?
*
深夜,金骢台的寝房中,曹世矜守在床边,轻抚着范昕白皙柔嫩的脸颊,低哑地唤着:“阿今……”
温热的大掌握住冰凉的柔荑。
曹世矜疲惫地闭上眼,悲痛的眼泪沿着他俊美的脸庞滑落,落在范昕白皙细腻的手背上。
嗒……
浓密卷翘的睫毛微颤,范昕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曹世矜,表情十分茫然。
曹世矜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见她苏醒,显露喜色,关切地靠近,“阿今,你终于醒了!”
他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发髻、脸颊,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刻进眼里。
范昕轻轻“嗯”一声,缓缓坐起身,扫一眼寝房中的陈设,美丽的眼眸里带着猜疑。
她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另一种人生,梦里的她也叫范昕。
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曹世矜拥住范昕,疲惫地埋在她白细的脖颈间,少有地显露出脆弱与无助,“元一出事了……元一的夫人跟着去了……祖母也去世了……”
范昕听着,心脏一阵剧烈地挛缩,疼痛起来。在她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曹王府竟生出如此巨大的变故!
曹世矜一个人抗下所有。
他……他一定十分难受。
想着,她抬起手轻轻拥住曹世矜的背,默默地让他依靠着,想起从前的一切后,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只是当初从不奢望有结果,他们之间隐秘地藏着许多隔阂,从前的她要自由、要离开他,只在囚笼未破时,迷醉、贪享一时的欢愉。
如今,她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他熬过难关……
忽然想到什么,范昕推开曹世矜,低下头东寻西找,慌张地问:“‘天书’呢?‘天书’在何处?”
曹世矜脸色一冷。
数日前,曹军查封末家时,天师已携着“天书”逃走,只剩末隐跪在庭中请罪。
范昕身体仍旧虚弱,抓住曹世矜的袖子,艰难地说:“一定要……一定要将‘天书’找回来!”
两世的记忆融合,她已明白“天书”其实是一种来自未来的高科技产品,光眼的红外线扫描虹膜+盒子底部的指纹配对,两者同时解锁成功,便可启动盒子。
盒子通过光眼进行全息投影,内置高性能AI系统,光幕键盘发出指令,更改书中一个情节,AI便会根据逻辑改写书中后续剧情,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困惑范老爹半生的难题,对于拥有现代记忆的范昕并不难,光幕键盘其实就是全拼输入法,26个字母,会用输入法打字的现代人,都能轻松改写书中情节,只是范老爹不认得字母,也不知拼音为何物,经过多年的研究,才终于摸索出其中规则。
他将换命的条件设定为自己的死亡,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护着女儿,死后,再护不住了,便将女儿送去安定繁荣的未来……
范昕说不清自己是被换来书中的穿书人士,还是经历未来后,仍旧逃不脱命运羁绊的原主本命,但她确信,只要拿到盒子,她便能够改写曹王府的悲剧!
也只有找回盒子,她才能帮助曹世矜反败为胜、夺得天下!因为,即使她还记得书中大事件,但如今盒子落入天师手中,后续剧情也许将全部偏离她所知晓的初始版本。
大狱中,末隐低垂着头,坐在牢房里。
范昕走到牢门前,看着他。
末隐缓缓抬起头,见到她的一刻,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范昕如实道:“他本来要杀你……”
末隐再次垂下头。
若能为君上清除阻碍,他纵然是死,也死得其所!
范昕:“但我信你忠于他,愿意说出实情、将功补过。”
末隐仍旧低垂着头,“我什么都不会说。”
范昕逼近牢房一步,温言细语地说:“我与你讲个故事……”
她将记忆里的书中情节娓娓道来。
“……最后,江东吴王得胜,曹世矜惨败、战死沙场,曹军无一幸免,并州百姓皆沦为贱族……”
末隐终于抬起头,瞪着眼睛,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给你换命,明明是有助于君上的!”
叔祖不会骗他!
末家人不会欺骗自家人!
范昕一瞬冷下脸,“是不是要等江北沦陷,你才肯信这是真的?才肯说出‘天书’的下落?”
末隐茫然地摇头,转过身去……
*
铁牛牛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得知曹午初出殡,想要冒险上街送葬。柳儿红躲着老鸨,钻进厢房里,一把抱住他粗壮结实的胳膊。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送死!”
铁牛牛憨气地推开她,非要去。
他不但要给恩人送葬,还要为恩人报仇!
“傻子!”柳儿红气恼地拧他一把,“曹午初根本不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仇人才对!”
铁牛牛登时怒了,瞪圆了眼睛,“不许你说恩人的不是!”
柳儿红冷哼一声,说了实情。
曹午初从前日日泡在春吹风楼里饮酒玩乐,曾与伺候他的姑娘说过:有个傻子被他戏耍得团团转,连自己的亲娘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柳儿红没好气地说:“你娘铁王氏并非死在江东之人手中,而是被曹午初所害!曹午初是你的杀母仇人,而非恩人!傻子!”
铁牛牛摇头,不肯相信,不顾柳儿红的阻拦,推开窗纵身一跃。
柳儿红追到窗边,趴在窗棂上,忧心地望着铁牛牛气冲冲的背影。
在角落里潜伏半日,铁牛牛终于逮住一个曹午初曾经的手下,一番威逼,那人将实情吐露,与柳红儿说的八九不离十。
铁牛牛一气之下打死那人,恍惚晃荡着,回到春风楼柳儿红的厢房里。
自他走后,柳儿红便很是不安,想着他被人抓去必定活不了,面对恩客的撩拨,她心里烦躁不已、实在懒得敷衍,便同老鸨谎称自己身子不舒服,躲回了厢房里。
见着铁牛牛还活生生的,柳儿红一喜,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
“傻子!”
铁牛牛推开她,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下半壶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忽然抱住头,躲到桌子底下,孩子似的哭泣起来。
“娘……阿昕……”
柳儿红缓缓蹲下身,撩起桌布看着铁牛牛,似怨似嗔地轻唤一声:“傻子……”
她捧起铁牛牛的脸,用香的红纱手帕擦去他脸上的眼泪。兴许是酒劲儿上来了,铁牛牛黝黑的脸一片通红,看着更加憨气。
他眼神迷离,含糊咕噜一声:“阿昕?”
柳儿红握着手帕的手微微一顿。
她挑了挑眉,凑近些许,“你便把我当作你的阿昕吧……”
说着,她主动亲上铁牛牛的嘴。
在这欢场中,她拿身子换银子,没人真心待过她,但只要这一夜她装作那个名叫阿昕的女子,眼前的男人便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绝无半分虚情假意。
她想要爱,哪怕是偷来的,哪怕只有一夜,她也想要……
铁牛牛醒来时,已躺在床上,身上不着寸缕。柳儿红支着头,侧卧在他身旁,娇笑着看着他。
“你醒了?”
铁牛牛仓皇坐起身,拥着被子遮挡自己。
“我怎么……”
“你莫非不认账?”
“认账?”
柳儿红笑着,拉他的手,隔着轻纱贴在自己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这里面已有一个将来叫你爹爹的小娃娃,你可一定记得为我赎身呀,等我恢复自由,我便嫁给你,和你做夫妻,好不好?”
铁牛牛猛地抽回手,仓皇跳下床榻,罩上衣衫、提上鞋子,跳窗而逃。
*
金骢台的大狱中,两名狱卒经过末隐的牢房,悄悄对视一眼,按照范昕的吩咐开始演戏。
“……哎呀,听闻江东军来势汹汹,已攻占江北两座城池!君上带军亲征,遭遇埋伏,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并州城岂不是危在旦夕!”
“哎……江北与江东本来势均力敌,为何战况扭转得如此之快?”
“听闻天师暗中助力江东……”
“……”
末隐听着,自阴暗中抬起头,眼里是很慌乱的神色。两名狱卒互相使着眼色,在经过牢门前故意放缓脚步。
末隐早已心乱如麻,并未发觉异样,踉跄着起身,扑到牢门前,一把抓住近处的狱卒。
狱卒一惊,拂手将他甩开。
末隐扒着栅栏门,努力往外探头,追问:“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狱卒相视一眼,鱼儿上钩啦!
其中一个挥起鞭子,打在木栅栏门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恶声恶气地说:“什么真的假的,你一个死到临头、不知悔改的叛徒,问什么问!”
说罢,两名狱卒便要离去。
末隐慌了,抻着脖子,大声喊道:“我要见阿今夫人!带我去见阿今夫人!”
……
得知天师藏身之处,曹世矜带兵前往,追到悬崖边。天师陷入逃无可逃的境地,转过身面向曹世矜,却是一脸从容之色,甚至带点笑意。
“曹王,你来晚了。”他说。
曹世矜眉头一皱,霎时觉出不对劲,试图阻止,但天师已将手里的小黑盒子抛下山崖,而后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天行正道——”
苍老而正气凛然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正道!何为正道!
曹世矜阴沉着脸,讥讽一笑,勒紧缰绳,大喝一声,黑骏马掉头往山下去。
两日,曹军搜遍崖底不见天师尸首,只在厚厚的枯枝腐叶下,寻着小黑盒子的一片残骸。
*
莺莺谷。
秋日的暖阳照在黄绿的草地上,照在一袭白衣的范昕身上。
凉亭里,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微风拂过桃林、穿过亭间,吹动他杏色的衣袂。
范昕一眼认出那是谁,放缓脚步。
顾兰归听着动静,转过身来,见着她的一瞬,也是一愣。
范昕深吸一口气,坚定神色,一步步走进凉亭里。
顾兰归望着她,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欣喜,像是在做一个不愿破碎的梦,轻声细语地唤一声:“阿昕。”
范昕只觉心尖上,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疼。
“顾公子。”
短暂的对视之中,顾兰归眼中的欣喜渐渐被忧伤晕染。
“你……都记起来了?”
范昕轻轻“嗯”一声,咽下苦涩。只有尽早将话说清楚,她才能从混乱的感情纠葛中脱身。
“我不是她。”
顾兰归低下头,苦笑一瞬。
范昕抿了抿红唇,迟疑片刻,问:“你……你会怪我么?”
顾兰归:“怪你什么?”
范昕:“怪我霸占她的身子。”
顾兰归沉默良久,抬起头,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我怎么会怪你……若没有你替她活下来,在我当初离开原州后,便再无缘见到她……阿今,谢谢你。”
阿今……
他唤她阿今。
心头一颤,范昕只觉鼻尖一阵酸楚,红了眼,仓皇低下头去。顾兰归看着她,仍旧笑着,尽管眼中有藏不住的泪意。
攥着手,范昕说:“今日……是阿柔让我来的。”
顾兰归:“嗯。”
范昕:“阿柔是个好姑娘……”
顾兰归:“嗯。”
范昕哽住喉咙,没有再说下去。
顾兰归笑了,顺着她的话说:“我会好好待阿柔。”
范昕“嗯”一声,转身离开。
顾兰归站在凉亭里,目送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范昕苏醒,孩子们也已适应金骢台的生活,曹若柔才放心回到顾府。
夜里,她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心里格外平静,知晓真相后,她再没有一点奢望,所以连从前的娇羞、期待全都不复存在。
顾兰归躺在她身边,想着白日里在莺莺谷中,答应范昕的事情,试探地伸出手。
忽觉手被握住,曹若柔缓缓睁开眼,疑惑地偏过头。
顾兰归望着拔步床的床顶,轻声说:“阿柔,这辈子……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从前的事,你别再多想……”
曹若柔咬着嘴唇,红了眼眶,眼里生出几许希冀。她紧张地凑近,抱住顾兰归的胳膊,将头搁在他的肩头。
“兰归哥哥,对不起。”
“不怪你……”顾兰归轻声道,仍旧平躺着,并未推拒,也未回应。
曹若柔埋着脸,流下心酸但已释然的眼泪。
第二日,顾兰归醒来时,房中独有他一人,小榻上的凭几上,放着一纸和离书。微风吹进小轩窗,撩起纸书一角……
离开顾府,再次来到金骢台,曹若柔心中曾有过的不甘全都化作一片平和。
她知道,兰归哥哥放不下,她也不再勉强他……
从今往后,她会帮着阿今嫂嫂,照顾好大宝他们,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日。
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她不要再被情爱所困扰,不要再继续爱而不得,她要给自己一颗纯净而自由的心。
*
尽管江北极力斡旋,西北与江东果然还是联手了。但西北贪心,勾结江东的同时,还在暗中派遣使臣前来江北抛出条件——
倘若曹世矜愿交出祥瑞,西北便可助江北一同覆灭江东!
往后,江北占江东、得江南,西北只分江北以西的三城,便偏安一隅。
曹世矜只道一声“荒唐”,长刀一挥,斩使臣于马下,亲率兵马应敌,已离开金骢台三月之久。
隆冬时节,金骢台下起雪。
四个小娃娃冻得脸儿、手儿通红,不顾奶娘的阻止,也要在院子里堆雪人,堆的是他们的爹爹与娘亲。
两个雪人坐在院子里。
四个小娃娃手拉手,围着雪人一面唱歌,一面抹眼泪……
范昕抱着小六走到檐下,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酸涩。
曹若柔缓缓走近,望向西北方向,带着淡淡愁绪,道:“不知阿兄如今怎样?何时能归?”
范昕跟着望向西北,仿佛见到曹世矜于刀林箭雨中浴血奋杀的模样,心如悬在梁上,很是不安。
“他会没事的。”
会的……
*
范昕与曹若柔一同盼着、等着,等来的却是江东军长驱直入江北,已临并州城下的消息。守军不敌,溃败不堪。城门破,江东军杀入城中,直奔金骢台而来。
运……命!
在已定的故事中,人力何其微薄!
黑夜里,漫天流火袭入金骢台,殿堂、屋舍全部淹没在火海中。
孩子们恐惧的哭喊声夹杂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范昕冲出屋子,便见一支带火的箭矢迎面袭来,一道猛力将她扑开,她定睛一看,曹若柔痛苦地跪趴在地上。
“咳咳……”
“阿柔!”
“咳咳……救大宝他们!”曹若柔道。
范昕点头,扶她到檐下的柱子后躲藏,转身越过奶娘倒伏的尸首,冲入火场中。大宝抱着的小六,三宝、四宝、小五被困在火焰中,缩成一团,哇哇大哭着。
范昕用茶水浇湿手帕,捂住大宝的口鼻,冲进火焰圈中,将三宝、四宝、小五一个个抱出来。
“快!快走!”
火焰越来越烈,屋梁尽毁。
曹若柔缓过一口气,强撑着身子,协助范昕护着孩子们逃命。范昕站在檐下,挥着手,指引孩子们逃生的方向。
“咻——”
又一支带火的箭矢朝她的背后射来。
“轰——”
檐廊不堪烈火灼烧,忽然半边倒塌,眼见着要将范昕整个人吞噬。
曹若柔瞪大眼睛,惊呼:“小心!”扑上前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范昕推到安全之处。
“呃……”
范昕仓皇回头,见曹若柔中箭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走!快走……”
“阿柔!”
“轰——”
屋舍倒塌,火星四溅,带火的廊梁砸下,将曹若柔掩埋。
“阿柔姑姑!”
范昕流着眼泪,回头看,大宝抱着小六,红着眼睛嘶喊,三宝、四宝护着惊恐号哭的小五……
“阿柔姑姑——”
抬手擦掉眼泪,范昕冲过去抱过小六,让大宝护住弟弟,“走!”
“轰——”
又一根廊梁倒下,范昕弯腰护着怀里的小娃娃,抬眸定睛一看,三宝、四宝、小五被砸得倒在地上,两个大的已经不省人事,小五哼哼唧唧,发出一点微弱的哭声。
大宝脸色煞白,不顾带火的廊梁滚烫,咬着牙赤手空拳去挪,可他毕竟才七岁,也是个孩子,根本抬不动那样重的廊梁。
范昕正要上手,万幸这时,谢云带着人前来营救,可惜,挪开倒塌的廊梁时,曹若柔、三宝、四宝都已没有气息,只有小五尚存一丝余气,可是在逃亡途中,一个颠簸,小五也没了。
马车中,范昕忍着悲痛的心情,护着小六、大宝。骏马狂奔,车厢猛烈颠簸。小六的脸色愈来愈红,范昕一摸,脸色骤变。
小娃娃的额头一片滚烫!
不成,得找个地方,先给小六治病!
撩起车帘往外望一眼,范昕连忙让谢云停下马车。
抱着小六,领着大宝,范昕跟在谢云身后,进入一间农家小院。
屋子里迎出来一个掌灯的老汉和一个小姑娘。
谢云上前交涉。
老汉护着小姑娘,防备地驱赶谢云。他们不肯收留来路不明的人。
范昕看一眼怀里病恹恹的小六,走上前,想要求一求汉子。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绝美的脸庞上。老汉瞧清她的模样,一惊,不等她开口,便让小姑娘快去收拾屋子。
范昕很是疑惑,直到进屋后,老汉眼含热泪捧来一个布包,颤着手在她眼前摊开——
布包里裹着许多金银首饰,价值不菲,不像是这间朴实无华的农家小院会出现的东西。范昕瞧着那些式样,觉着有几分熟悉。
“夫人!当初,若不是遇上夫人,小女恐怕已经……夫人救小女两回已是大恩!那一只金钗已足够治好小女的病,这些首饰,我一直珍藏着,等着有一日再见夫人,如数归还。”
范昕怔愣一瞬,仔细辨认老汉与小姑娘,原来他们竟是她初次从曹王府中逃跑时,在路上搭乘牛车时遇上的父女。
解除疑惑,范昕终于卸下防备,将小六放在榻上……
一夜过去,小六退去高热,可怜巴巴地嘤嘤着,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很难受,却连大声啼哭的精神都没有。
大宝站在院子里,捏着拳头,望着江东的方向,满眼恨意。
昨夜发生的一切已将他仅存的一点天真稚气毁灭。
小花端着一碗米糊糊,递给他一个窝头。
大宝看一眼窝头,看一眼她,鼻头一酸,接过窝头背过身去,埋下头啃窝头,一面啃一面落泪。
“你别哭,君上会把敌人赶跑的!君上很厉害,当初,救我和娘的人就是君上……”
大宝哽咽着,“嗯”一声。
大伯父很厉害!大伯父会为阿柔姑姑、三弟、四弟、五弟报仇!
米糊糊是给小六喝的。
大宝三两口咽下窝头,捧过碗来,送进屋子里。小六吃过米糊后,睡了过去。范昕抱着襁褓,走出屋子。
谢云一脸严肃地迎上来,低声说:“夫人,此地不宜久留。”
范昕点头,是该早些走的,免得给老伯和小花惹上麻烦。
老汉与小花得知他们要走,依依不舍地送出来,再次将那裹着金银的布包递来。
范昕仍旧摇头、不肯收回。
老汉露出很为难的表情,他一辈子没占过人便宜……
范昕:“昨晚多有叨扰,这些只当是酬谢。”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范昕循声看去,便见一群褐衣绿巾的江东军气势汹汹地杀来。谢云大惊,大声号令属下应敌。范昕护着小六、大宝退回院中,眼见着两方人马互相厮杀,曹军寡不敌众,很快落于下风,谢云受伤,捂着鲜血直流的胳膊步步后退。
江东军就要杀入院中,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雄壮如牛的身影忽然冲入战场,挥动着百十斤重的陌刀,眨眼间便将战况扭转。
铁牛牛避开谢云的阻挠,奔进院子,来到范昕身边,一把扔下陌刀,两只粗厚的手掌握住范昕纤薄的肩膀,紧张地问:“阿昕,你没事吧?”
范昕惊讶:“牛牛哥?”
铁牛牛红着眼点头,“是我!是我!阿昕,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昕……”
就在这时,远处另有一队人马乌泱泱地杀来。
听着动静,范昕抬眸看去,不由得心头一紧。
还有敌军!?
谢云与残余的江东军缠斗着,眯着眼遥望一眼,面露喜色,“是君上!是君上带了援军来!”
曹世矜骑在奔驰的黑骏马上,远远见着院子里有一个壮汉“挟持”着范昕,心急之下,弯弓搭箭——
“咻!”
一支锋利的羽箭破空而出,径直袭向铁牛牛。
范昕脸上喜色转为惊慌,“不!”
箭矢从背后一瞬射中铁牛牛。
……
金骢台。
在大火之中幸免于难的屋舍中,铁牛牛躺在床榻上,命悬一线。
大夫紧皱眉头,为他取出箭矢、敷药、包扎……
范昕焦急地等待在房外,见大夫擦着额上的汗水从房中出来,立马迎上前,询问铁牛牛的伤势。
大夫脸色凝重,叮嘱几句后离去。
范昕奔入房中,来到床榻边,担忧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铁牛牛,很内疚地说:“牛牛哥,对不起……”
如此一夜过去,清晨,铁牛牛睁开眼,稍稍动了一下,惊醒了趴在榻边睡着的范昕。
“阿昕……”
范昕直起身,铁牛牛也忍着痛、挣扎着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阿昕!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昕!咱们走!咱们回简阳村去……”
尽管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力气仍旧很大。
范昕被他抱着,几乎喘不过气,只好拍他的肩膀。铁牛牛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粗鲁,连忙松开手,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局促地望着范昕。
“阿昕,我、我不是故意的,弄疼你了么……”
范昕抿着红唇,善解人意地摇摇头。
铁牛牛见状,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看着他单纯的模样,范昕有些不忍,但犹豫片刻,仍旧开了口:“牛牛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她已经决定留下来——留在曹世矜身边,帮他渡过难关,等一切尘埃落定……
铁牛牛急了,“为何?”
范昕斟酌着言语。
铁牛牛忽然一把捧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阿昕,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你别怕,我来了,我会保护你,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欺负你!”
曹世矜走进房中,便见着这令他感到十分刺眼的一幕。他冷着脸,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把夺回范昕的手,将人圈进自己怀里,危险地眯起眼看着铁牛牛,却开口对范昕说:“他既然已经醒来,你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说罢,他便揽着范昕纤细的腰肢,要将她带走。
铁牛牛愤怒得瞪着眼睛,险些扑上来,但他毕竟有伤在身,稍一牵扯到伤处,刺骨的疼痛便令他行动受限,险些从床榻上跌落。
范昕一惊,下意识往前探出手,想要去扶他。
曹世矜一脸醋意,箍紧她的腰身,不许她去。
“你!你放开阿昕!”铁牛牛抬着眼,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阿昕!是他逼你留下的,是不是?你不想留下的,是不是?我带你走,我……”
他拼了命想起身,但伤口崩裂的疼痛,令他无能为力。
曹世矜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讥笑。
“你放开阿昕!”铁牛牛咆哮着,拍着床板,伤处往外渗出鲜红的血。
范昕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出声安抚他的情绪,“是我心甘情愿的!”
曹世矜看向她,脸色缓和几分。
范昕看着不敢置信的铁牛牛,继续说:“牛牛哥,我过得很好……你……你安心养伤,别为我担心。”
“阿昕……你说谎!你……你一定是在说谎……”铁牛牛露出很伤心的表情,眼神无助得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子,令人揪心。
范昕为难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牛牛哥待她是真心的,可是,她只当他是邻居大哥,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曹世矜很不友善地瞥一眼铁牛牛,强行揽着范昕离去。
这一回,铁牛牛只是哭,越哭越大声,但没有阻拦。
冬日的暖阳,照在被雪覆盖的灰烬上。曹军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着,这已是第三日。范昕抱着小六站在雪地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像为她披上一层金色的绡纱。
后堂中停着四口棺材,一大,三小。
曹世矜从堂中走出,遇上带人前来接棺的顾兰归、顾兰至。
顾兰归:“世矜,阿柔她……”
曹世矜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阿柔已与你和离。”
顾兰归微皱眉头:“那封和离书,我没有当……”真。
不等他说完,曹世矜便说:“阿柔生前已经想明白,她不愿再强求,所以……” 扭头看向他,“你走吧。”
说罢,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径直走向雪地里的范昕。
看着他的背影,顾兰归思量片刻,带着仆人离去。
顾兰至不甘心,纠缠着他,“大哥!阿柔姐姐嫁给了你,是咱们顾家的……”人啊。
范昕静静目睹着一切,又想到火场中的情形——阿柔奋不顾身地救她,若不是为了救她,阿柔兴许不会死……
曹世矜走到近前,望着她,满眼疲惫。范昕瞧着心疼,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他俊美的脸上有西北风沙吹出的皲裂,粗糙得有些割手。
曹世矜握住她的手,将脸贴在她微凉的掌心,安心地闭上眼睛,薄唇轻微颤抖着,灼热的眼泪终于从他眼角划出。
这些日子,他崩了太久……太久……
怀中的小奶娃嘤咛一声,瘪着小嘴,要哭。范昕一惊,连忙抽身,背过去,轻轻哄着。曹世矜便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铁牛牛休养几日,能够下榻走动,便来寻范昕,远远瞧见这一幕,仿佛挨了一拳,定在原地。
原来……阿昕没有撒谎,她真的……真的是心甘情愿的。
铁牛牛心里不是滋味,落寞地垂下视线,婴儿的奶声奶气的啼哭传进他耳中,他忽然想到那日清晨,柳儿红与他说的那些话……
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铁牛牛在金骢台待不住,要走。
范昕闻讯追到长阶前,“牛牛哥,你的伤还没好……”
铁牛牛不听劝,非要离开,却不肯说是何缘由。范昕心里没底,十分担忧。曹世矜抱着小六,站在不远处,倒是无所谓,铁牛牛要走,他绝不拦着,甚至可以命人备车送行。
范昕拉着铁牛牛的胳膊,商量着,“你……你留下来养好伤,在曹军中谋个差事……”
铁牛牛红着眼眶,摇头,还是要走,像个赌气要离家的小孩。
范昕瞧着更加不放心。
先前已经被哄好的小六,适时地又闹起来。
曹世矜哄了哄,没哄好,扯了扯嘴角,故意朝范昕喊,“阿今,回来,孩子哭了。”
范昕回过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曹世矜佯装手忙脚乱的模样,央求着:“快来,看!咱们小六嘴张得多大,哭得多可怜,可怜呐,小六……”
范昕无奈地走过去,抱过小六。
小娃娃一下就不哭了,吐吐小舌头,歪着头,闭眼睡去。范昕松一口气,露出一抹庆幸而又温柔的笑容。
铁牛牛看着,握紧拳头,转身疾步离去。
范昕朝他看去,一惊,抱着小娃娃追赶,见铁牛牛离去的背影坚决,她渐渐放缓脚步,低声喃喃:“牛牛哥,谢谢你……”
一步步走下山,远离金骢台,铁牛牛捏着的拳头愈来愈紧,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在阿昕面前,他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他背着阿昕,哭了也没关系,阿昕不会看到,他还是男子汉,还是能保护阿昕的男子汉!
可是……阿昕不要他的保护了。
范昕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远去,心中满是伤感,短短数日,不是死别便是生离……
曹世矜走到她身后,将她搂进怀里,低下头,将脸贴着她的鬓角。
“是他自己要走的,我可没赶人。”
他顿了顿,正经地说:“你不必为他担心,他顶着江东奸细的身份,在并州城中活到现在,显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傻。”
范昕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娃娃,心里发慌,就怕这一时的安宁,也会突然如山崩海啸般毁灭。
她低声问:“这乱世几时才能太平?”
曹世矜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收拢手臂,在她耳边郑重地说:“快了。”
*
春风楼里,柳儿红一面收拾着金银细软,一面嘀咕着:“……江东军能破一回城,谁知会不会破第二回,此处是待不得的了,走为上策……”她拿着衣裳,沮丧地坐在桌边,“诶!也不知那傻子去了哪里?这年头连傻子都不好骗……”
撇了撇嘴,柳儿红起身继续收拾。
铁牛牛忽然跳窗而入,吓得柳儿红一动不动。他憨头憨脑地走到柳儿红跟前,低头看向柳儿红的肚子,问:“那里面真的有小娃娃?”
柳儿红张了张嘴,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啊……对!有,将来会叫你爹爹的小娃娃,我不能再待在春风楼里,你带我走!”
“我……我没钱给你赎身……”
“嘿!我这些年给妈儿挣了不少钱,她早该放我自由身的,哼,黑心的老鸨儿!不管她,咱们悄悄走!”
“好。”
……
曹王府。
一个阴天的早晨,天蒙蒙亮、大雪纷飞,是曹若柔与三宝、四宝、小五出殡的日子。
眼见着一大三小四口棺材从偏堂中抬出,范昕心中一片寒意。
阿柔的死……曹王府的灾难,是不是都是“天书”定下的结局,那么——
她呢?曹世矜呢?
她与曹世矜呢?
大雪覆盖街道,引魂幡在风中飘荡,买路的纸钱在空中散落。
顾兰至站在街边,望着头棺,悲痛落泪。
“阿柔姐姐……阿柔姐姐……阿柔……”
两个月后。
初春的风吹融冬日的雪。
顾府中,顾兰归轻抚着院中一朵含苞的迎春花,低声道:“阿柔,兰至离家远游了,带走了送你的小老虎,他说,那是你不喜欢的东西,其实……你是喜欢的,对不对?丫鬟说,我不在时,你只有见着那只小老虎才会笑……阿柔……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鲜血从鼻腔里流出,顾兰归抬手擦着,露出一抹苦笑。
“大哥。”
顾兰息走进院子,担忧地看着顾兰归微微勾着身的背影。
兰归掏出手帕擦去血迹,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顾兰息看到他手里带血的手帕,但没有多问,他知道,大哥想瞒着,瞒到最后一刻,所以,他只能装作不知,不让大哥瞒得太辛苦,大哥已辛苦了太久太久。
“往后……父亲、母亲得由你照顾,顾家的重担也得靠你挑着……”
“大哥,你放心!”顾兰息红了眼。
“嗯。”
顾兰归握住弟弟的肩,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莺莺谷的桃花该开了,我想去看看。”他说。
*
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遍坡的桃花盛开,一片粉英迷人眼。
一阵风吹来,漫天的娇粉飘散。
顾兰归坐在草地上,抬起苍白枯瘦的手,接住一片,看一阵后松开手,目送桃花瓣随风飘向远方。
远方的战场上,两军对峙,曹世矜骑于黑骏马上,长刀一挥,大喝一声:“杀!”
千军万马奋勇向前,扬起漫天尘埃。
刀光火影,枪林箭雨!
盔甲与血肉的碰撞,生与死的较量。
一支羽箭凌空飞出,直射曹世矜。
“君上!小心——”
噩耗传入曹王府时,范昕正在翻看账本,想法子筹措更多的军费。
小厮匆匆奔进来,“阿今夫人……”
范昕抬眸,见他脸色难看,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僵着身子缓缓站起来。
“顾公子他……他……病逝了!”
仿若一记重锤砸在心上,一阵几近麻木的疼袭来,范昕愣着,只觉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已死寂,而她自己则沉进了空洞幽暗的深渊中……
小厮递来一封信。
范昕颤抖着接过来看。
信出自顾兰息之手,提及前线战事吃紧,莫要将兰归的死讯传去,令曹世矜分心。这是兰归临死前,再三叮嘱过的事。
范昕张着嘴,短促地呼吸着。红唇颤抖。一阵瘫软袭来,她踉跄一下,歪斜着身子,用拿着信的手撑住桌案。
此刻,唯有这般撑着,她才能勉强站立。
她闭上眼,眼泪顺着绝美的脸庞滑落。她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流走,留下白蚁啃噬而成一般腐朽的、错综复杂的空洞,她剩下一半的神魂便在这空洞的腔子里胡乱地拥挤、钻寻……
*
范昕病了,一病小半月过去,病好后,她以曹家主母、曹王夫人的身份,继续统筹着并州城中人事,为身在战场的曹世矜助力。
四月初,江北、江东耗损巨万,但仍旧胜负难分,曹世矜与江东吴王皆知,继续打下去,江北、江东各自衰颓,倒是白白便宜了江南皇室,江南若是起兵,将二地一统收服,他二人必定没有好下场,即便战至最后,他二人之一得掌大权,已经打穷、打烂的江北、江东,必定令新朝负担深重,难防外族野心。
于是,他二人约定,休战,先入江南者得天下。
曹世矜带军回到并州城,未在街头寻见兰归,不由得一阵心慌,往前,他出征归来,兰归必定在的。
莫非……
他骑在黑骏马上,抬手捂住心口。
那一箭果真有不祥的寓意?
匆匆回到曹王府,曹世矜便命人前去顾府打听,得知兰归随兰至一同云游四海去了,他才总算松一口气,从怀里摸寻出一物。
范昕替他解着披风,垂着眼眸,不敢看他。
她怕自己的眼睛泄露秘密,辜负兰归的好意。
她知道,战争还未结束,曹世矜很快便要离开,很快……
曹世矜握住她的手,将一只紧口小黑布袋交到她手中,抿了抿薄唇,很惭愧地说:“阿今……对不起……”
范昕疑惑地打开小黑布袋,取出其中之物一看,心头一瞬猛烈挛缩。
玉佩……鹤纹玉佩……
她一直在寻的鹤纹玉佩……如今,碎了。
曹世矜羞惭地垂下眸。
那一箭射中他心口,本会夺走他的性命,是这鹤纹玉佩为他挡了一下。
玉碎,而他活了下来。
“这是兰归送你的,我早该还给你……”
被铺天盖地的伤痛裹挟着,范昕紧紧握住玉佩碎片,将拳头抵在胸口,弓着身子颤抖、哭泣。
曹世矜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阿今,对不起……你要怨我、怪我,我都认……”
半晌后,范昕终于平复情绪,伤心地垂着眼眸,任由曹世矜用粗粝的拇指,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就在这时,碧玉叩门进入房中,不自然地看一眼曹世矜,呈上一封信,“君上、夫人,顾公子送来的信。”
曹世矜眉眼一喜,接过信来看。
“……兰归乘船去了江南,他说,那里的气候与江北很不一样,一场雨能下大半个月,绵绵不断……”
范昕静静听着,默默流泪。
曹世矜的视线从纸上移到她脸上,眉眼间的喜色渐渐褪去。他将信收起来,拥住她,轻声说:“原州离江南近,简阳村有兵马,江北必比江东先入江南,兰归已为我去探路,等江北得胜,我带你去看兰归说的江南的雨……”
范昕轻轻“嗯”一声,说是乏了,离开他的怀抱,躺到榻上,拥着被衾,闭上双眼。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的手里仍旧攥着兰归送她的,已经碎了的鹤纹玉佩。
曹世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拿着信转身离去。
半月之后,另一封信送入曹王府,仍旧是顾兰归的笔墨,说是江南好风光,令人迷醉、不思故乡。
曹世矜搂着范昕,看着书信,笑道:“兰归若喜欢留在江南,将来便做江南王!”
范昕藏着心事,敷衍地“嗯”一声。
曹世矜低头,亲吻她的鬓角。
等到他事成之后,不只给兰归封爵,还要让阿今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做他的皇后!曾经的春猎虽然已算在明面上承认阿今的身份,江北人人皆知他有位夫人名叫阿今,但于他而言还不够,因为是阿今,再认真的对待、再隆重的仪式似乎都不够,他要给她,他能给的全部。
六月,曹世矜率曹军渡江南下,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直至浔阳城外。
江南皇室得知消息惊惶不已,等着江东兵马前来相救,可是,苦等三日,还未见着江东兵马的影子,宗室中便有人宁死不降、上吊自尽,以尽对祖宗的孝心。
有人宁折不弯,便有人投诚示好。
曹世矜许诺,愿降者不杀。
不出一夜,浔阳城门便开了。
为曹军带路的是当今小皇帝窝囊一辈子的皇叔。
曹军才到宫门前,闻讯的小皇帝便得屁滚尿流,逃跑时跌下台阶,当场摔死。
吴王来迟一步,遭曹军围困,含恨而亡。
张敖带军攻占江东,随吴王出江东的兵将见退无可退,只能归降曹世矜。
至此,天下大局已定。
站在宫门楼上,曹世矜志得意满,迎着灼热的风,扫视广场上臣服山呼的浔阳城百姓,寻着兰归的身影。
他来到江南、站在高处,兰归该看到他的,为何迟迟不现身?兰归的书信还往并州城送么?阿今此刻又在做什么?
曹世矜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江北的方向。
顾兰归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送到曹王府时,范昕坐在靠窗的桌案旁,提笔写下一个“矜”字,又圈出“今”。
“阿今……阿今……”她呢喃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七月末,曹世矜回到江北,定下水路便利、位于中心的原州城为新朝国都,大军驻扎原州城,修建新都,曹世矜不顾手下兵将反对,亲自返回并州城接人,一入并州城,便受百姓夹道欢呼。
一路风风光光回到曹王府,曹世矜春风得意,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冲入府中,快步赶回凝华楼。
仆人们低着头,恭敬地垂首而立。
“阿今!”
他满面喜色地推开房门,走进房中,却只见着一室空荡。
房中没有范昕身影,只有案上放着两封信——
“……世矜,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当已不在人世,对不住,一直瞒着你……我仍旧记得,十年前,你我躺在田野中,望着苍穹璀璨时,你‘必定乾坤、大创盛世’的抱负,我信你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自从我在这个世界醒来,便一直经受命运的牵引、捆绑,我之于我,为何物?两世的困惑,我尚未理清,唯有一件事,我很确定,我是阿昕,不是阿今,我不愿做谁的一部分,我该去寻那一份属于我的,你尚不能给我的自由……你保并州城于乱世之中太平,我信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曹世矜只觉浑身的血都透着刺骨的寒意,这一路所有的沾沾自喜、志得意满,此刻全都鞭在他身上,他无力地垂下手。信纸从他修长手指间滑落,他拖着沉重又虚浮的步子,面无表情地走到房外,面无表情地走下楼,面无表情地走出院子,面无表情地走出曹王府,整个人仿佛被抽走神魂,木然无感。
张敖带军等在府外,瞧出不对劲,迎上前,“君上?”
曹世矜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翻身上马,赤红着双目,大喝一声:“驾!”
黑骏马风驰电掣,奔过喜气洋洋、人声鼎沸的闹市,奔出并州城门……
*
巍峨壮丽的宫殿中,猩红长毯从宫门延伸,铺向汉白玉长阶,通向高台。群臣肃穆、位列左右,垂首而立。
曹世矜身着一袭玄色冕服,头戴冕冠、坠九珠冕琉,一步步走在猩红长毯上,走上长阶,站上高台。
群臣跪拜,叩首,山呼。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
范昕站在告示墙旁,认真地看官兵张贴上的诏书。
“阿昕!”一道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范昕离开告示墙旁,挤出人群,见着柳儿红,笑了。
柳儿红撇着嘴,递来一个油纸袋包着的酥饼,“你说咱们去的地方多、远,得省着钱花,可是那傻大牛嚷着你爱吃,非要买。”
范昕接过酥饼,轻咬一口,眼睛一亮,“很好吃!”
柳儿红:“唔,刚出锅的……能不好吃么?”
范昕笑了笑,掰一半,递给她,“你也尝尝。”
柳儿红撇嘴,“我吃了你的饼,傻大牛又要闹,说我把你给饿着了。”
范昕看向不远处,笑意加深。
铁牛牛拿着酥饼,憨头憨脑地走过来,伸直胳膊,将饼递到柳儿红面前,“你吃这个,别吃阿昕的!阿昕吃不饱。”
柳儿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接酥饼,挽着范昕的胳膊,绕过他往前走。
铁牛牛拿着酥饼走在后面。
街上地痞流氓瞧见两位美人蠢蠢欲动,定睛一瞧,两位美人身后有个寸步不离的猛汉,一只胳膊比他们腿还粗,顿时不敢造次。
路过一个写字摊,范昕定住脚步,看了一会儿,走过去,买下笔墨,写信。
铁牛牛、柳儿红一左一右地守着她,铁牛牛不识字,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露出很苦恼的表情。柳儿红认得,静静看着。
等范昕写好信、托人捎带入京后,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临着夕阳的橙黄的余晖,柳儿红道:“你终于想通了?”
范昕笑着,不答,过了一会儿,忽然问:“当初偶然遇见我,你不觉得讨厌?”
柳儿红:“一开始是挺讨厌的,那傻大牛一见到你,眼里看的、嘴里念的,便只有你一个人,我算什么?”
她顿了顿,叹一口气,继续说:“我想他待我,像待你一样好,我想他只待我一个人好,可是,他是个傻子,傻得只喜欢一个人,喜欢上了便是一辈子,我明白了,他看重你,我对你好,他便也会对我好。”
范昕:“可是……”
柳儿红笑起来:“我见惯了男人的虚情假意,知道一心一意有多难得,哪怕是借你的光,能得着他一辈子不会变的一点好,也已经很好了。”
……
转眼间,又是两度春秋。
曹世矜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天下乱党终于尽数归降,流离逃难的百姓渐渐回到故乡,饱受战火侵害之地筑起屋舍,一切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朝堂之上,老臣上谏——
选秀女,充后宫,诞皇嗣。
“太子乃国之根本,虽然皇上如今正值壮年,但早立太子,才可安稳民心!”
“臣附议!”
“臣附议!”
“……”
曹世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便立伯知为太子。”
伯知,曹伯知,是大宝的大名。
一众大臣闻言,目瞪口呆。
雍王曹伯知尚且年幼,已然地位显贵,况且只是皇帝的侄儿,怎能封为太子?
曹世矜心意已决,拂袖,退朝。
大殿后,一个粉妆玉砌的女娃娃,挥着小手,扑到曹世矜腿边。小宫女追到近前,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冒犯皇帝。
曹世矜弯下腰,将她抱起来,“小六,怎么啦?”
“信!阿昕伯母的信!”
小娃娃高举起肉嘟嘟的小手,手里果然攥着一封信。
这是她刚从报信的小太监手里抢来的。
曹世矜笑着,看她拆开信封,将信纸抽出来。
这两年来,阿昕常有信来,信里写她吃过的美食、看过的美景。
渐渐地,曹世矜已经习惯等待,不再送去石沉大海的信,追问她的归期,他信她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心甘情愿地回来。
小娃娃从信封里取出信,举到曹世矜眼前,她还认不得几个字,迫不及待地问:“阿昕伯母说什么好吃?什么好看?”
这两年来,范昕信中提到什么吃食,曹世矜便命人寻来当地手艺最地道的师傅,范昕信中提到什么美景,曹世矜便命手艺精湛的工匠在宫中打造缩景。
他将她经历的所有美好复刻,只是不愿她回来后有半分委屈。
可是……她何时才会回来呢?
曹世矜看着信中内容,眉眼间的温柔渐渐变为欣喜,欣喜一点一点浓烈,他将小六交给内侍总管,拿着信很仔细地又看一遍。
“……这一回,看过长玉雪山后,我全部的心愿便都了却,也该回并州、回简阳村看一看了……”
阿昕……要回来了!
曹世矜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着,俊美的脸上露出满是期许的笑容。
“快!传令下去——”
皇帝下令,宫中上下准备迎接皇后回宫。
宫人们皆大吃一惊。
皇后?!
哪里冒出来的皇后?
宫人们疑惑、好奇,听闻那位皇后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离开多年,仍旧是皇帝心中难以忘却的白月光,他们都盼着、等着能亲睹皇后的盛世美颜。
曹世矜也盼着、等着,却等来一个噩耗——
长玉雪山雪崩!
铁牛牛红着眼,走入阴暗的偏殿,将仅寻着的一块鹤纹玉佩残骸交给曹世矜,“这玉佩……阿昕去哪儿都带着……柳儿红说,阿昕是为你赎罪,这东西该给你,从今往后,你自己的罪自己受着……”
曹世矜微颤着手接过玉佩,颓丧地后退,撞在桌案边沿。
铁牛牛不卑不亢地转身离开。
寂静的偏殿中,只剩曹世矜一人,春日的晴空中竟忽然飘雪,一种刺骨的寒冷,令曹世矜感到绝望,他的心仿佛被刀子划开一个口子,又被塞入一把冰冷的雪,起初疼得厉害,后来渐渐麻木、死僵,他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眼睛像被巨石压住的泉眼,所有的伤心寻不得一个宣泄的出口,在他身体里犹如隆冬的寒风般肆虐。
他收紧手掌,握住残缺的玉佩,任由锋利的边角刺入掌心,寒冷的鲜血沿着指缝滴落……
*
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太子已能独当一面,十年来,曹世矜从未放弃,长玉雪山脚下的驻军寻了十年,仍旧未能寻见他们的皇后。
雪山脚下有了一个传说,皇帝唯一钟情的女子,未行册封大典却是世人皆知的美人皇后,长眠于冰寒千万年的长玉雪山,魂灵化为一朵绝美的、圣洁的雪莲花,在金光照耀之时显出仙姿,伫立于雪山之巅,望向遥远的原京,守护着国朝的繁荣昌盛。
一场绵绵不断,持续半月之久的阴雨袭来。
曹世矜染病,欲禅位于太子。
众臣唏嘘,再三劝阻,无果。
微雨中,曹世矜骑上黑骏马,徐徐行出宫门。
如今……
江北也有江南的雨,而他却孑然一身,选择抛却半生所争所掌。
黑骏马走到雪山脚下。
曹世矜抬眸,望着金光照耀的雪山,露出一抹笑容。
“阿昕,我来了。”
后来的后来,雪山脚下又有一个传说。
一统天下,开创盛世的帝王,为了他唯一钟情的女子而来,每日顶着风雪,入山寻人,一寻便是六十年。
雪山的雪未曾融化过,帝王的心未曾改变过。
直至一场暴雪将帝王困住,冰冻。
帝王停歇过的寒石旁,每岁,总有一朵雪莲盛开。
*
番外——
范昕从睡梦中醒来,恍惚坐起身,揉了揉杂乱的头发。
她梦见,自己遇上雪崩,被埋了!
真不吉利。
想到梦中的情形,范昕觉着一阵寒意袭来,拿起手机,退掉预定好的前往长玉雪山游玩的机票。
一个电话打进来。
备注:运营。
范昕撇撇嘴,接听。
“昕~小昕昕~雪山嘛,一直都在,千万年不变,你也不急在这一时去看,对不对?”
“嗯,我不打算去了。”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传来惊喜的欢呼。
“你想通了?昕啊~你回来,把经纪约续上,咱们一起携手,再战十年!干到公司合伙人!”
“我不打算再做直播。”
“诶?”
“我也不打算再续经纪约。”
电话那头传来抓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运营平复下来,说:“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有一件事……”
豪华的饭店中,宽敞的包间里,一张大圆桌旁坐着一圈人。
范昕端正坐着,礼貌微笑,心里却十分反感。
“何导,你看,这就是我与你说的,咱们公司的顶流主播,范昕!”肥嘟嘟的老总挺着大肚子,给红光满面的导演介绍着,见范昕坐着不动,脸色微变,催着:“来呀,给何导敬杯酒。”
范昕干笑两声,举起酒杯,意思意思,但没有喝一口。
老总脸色难看,瞪她一眼,好言好语地哄着脸色同样十分难看的导演。
范昕只当没瞧见,看一眼表,算着时间准备离开,她今天来,只是为了省下一笔天价的违约金,在她解约之前,公司想要转型,利用人脉资源,替她争取到一个关注度超高的权谋电影里的绝美炮灰角色。
电影即将开拍,她的只有三两个镜头的戏份,一天就能搞定,但今日的酒局却是附加条件,未免在解除合约一事上闹出不愉快,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露个面,不过,她并没有打算久留。
“不好意思……”
刚上热菜,范昕便起身,称有些不舒服,离开包房。
何导不高兴:“诶!她怎么回事?”
肥老总连忙安抚,挤眉弄眼。
何导会意,露出一抹油腻的笑容。
范昕走出包房,等在电梯前
电梯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里面。男人俊美的脸吸引她的目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范昕走进去,与男人并排站立。
电梯下降,范昕忍不住好奇,偷眼瞥向男人。
很快,电梯停在一楼,打开门。
范昕收起疑惑,走出电梯,往饭店外走,见着中年男运营拿着一杯奶茶在保姆车边踌躇。在酒局里挨饿半小时,范昕憋着一口气,见着喜欢的奶茶,顿时消了气,小跑过去,拿过奶茶,咕嘟咕嘟猛喝两大口,未留意运营的神色很怪异。
曹世矜通过旋转门,走出饭店,站定,看着范昕。
一辆豪车停下,精英男秘书上前。
眼见着范昕坐上保姆车,曹世矜收回视线,上车,看一眼后视镜,说:“跟上那辆保姆车。”
*
范昕晕晕乎乎醒来时,已经在病房里。
警察见她醒来,凑上前,说:“小姐,你被人下药,是这位先生报的警。”
范昕将视线转到一旁的曹世矜身上。
病房门打开。
警察看过去,“顾医生。”
顾兰归身着白大褂,走到病床前,温柔地问范昕还有没有不适之处。
范昕怔愣地看着他,心里再次袭上一阵莫名的熟悉感。
一天之内,她见着两个给她熟悉感觉的陌生的男人,奇怪……
见顾兰归一直关切地看着自己,范昕猛然醒神,尴尬地摇了摇头。
曹世矜接了个电话,深深看一眼顾兰归,转身离去。
范昕本想说声感谢,没来得及。
她自觉无大碍,起身,跟随警察回局里做笔录,一路走到电梯前,她都皱着眉头,想着顾兰归的模样。
那个顾医生……她是真的觉得好熟悉。
“叮~”
电梯停下,即将开门,范昕转身朝医生办公室走,在亮着灯的走廊上,与从另一间病房出来的顾兰归迎面相遇,目光对视。
短暂的沉默后,范昕鼓起勇气,问出疑问:“顾医生,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顾兰归眸光一闪,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
范昕尴尬地挤出一抹笑容,说是自己认错了,捂住脸逃跑。
她在干什么呀!别人一定以为她在搭讪!
丢脸,太丢脸。
顾兰归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里藏着的悲伤终于显露,他站了一会儿,往前走,路过值班室,值夜班的两个小护士,凑在一起,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扒拉着手机。
“诶!范饱饱的账号换了主播,一点都不下饭了……”
“没错,我的小昕昕去了哪里?呜呜~没有我的小昕昕,饭都不香了。”
小护士抬头瞧见他,招手:“顾医生!吃鸡翅么?范饱饱直播间买的,小昕昕倾情推荐!”
顾兰归:“不用了,谢谢。”
说罢,他便往休息室走。
值班室里的小护士探出一个头,目送着他远去,叹一口气,“顾医生也是小昕昕的粉丝,一定也很郁闷……”
“顾医生也看吃播?”
“看呀!我看他经常一个人在休息室里看,但是只看小昕昕一个吃播!”
“哇,那顾医生是真的很喜欢小昕昕……”
*
环境优雅的高档咖啡厅里,曹世矜与顾兰归相对而坐。
“……十分感激归心基金对我院疑难杂症病患的援助,曹先生,如果没别的事……”
顾兰归收起公文包,释放想要结束这场短暂会面的讯号。
曹世矜看着他,问:“兰归,你真的不记得?”
顾兰归眸光微闪,笑问:“曹先生指的是什么?”
曹世矜抿着薄唇,不再说什么。
顾兰归起身,拿起公文包,朝他点一点头,状似平常地离去。
曹世矜坐在原位,穿着西装裤的两条长腿交叠着,修长的手指交叉着,随意搁在身前,手肘支在皮沙发的扶手上。
落地窗外,顾兰归经过时,顿住脚步,偏头看向他。
曹世矜拿出手机,拨打一个电话……
*
片场。
范昕拿着《乱世争霸》的剧本,仔细翻看着,尽管在得知公司替她签下炮灰一角时,她便在网上看了原著。
令她最为唏嘘的是书中反派曹王。
曹王虽然心狠、奸邪,但治理有方,所辖之地百姓安居乐业,几乎不受乱世纷争所扰,可因为没有男主光环,总是在关键时刻,被老天爷刻薄对待,输给男主江东吴王。
不远处,新任导演挂断电话,一脸苦恼,斟酌良久后才与深受众多网友喜爱,被称为“天师”的老编剧沟通。
天师编剧脸色愈来愈难看。
“改?我的剧本,谁都休想改!”
“可是……咱们这个项目换了投资人,这是大boss的意思……”
“有钱就是爷?现在这些臭资本、烂资本,懂什么叫做故事?”
“是是是……大boss的意思是,把这个IP分成两个项目,原本的《乱世争霸》,还得天老师您来,只不过,里面的反派、小角得另换一个名……天老师,您放心!资金只多不少……”
“多少?”
导演比了个数。
天师编剧瞥一眼,没好气地点了头,拿上剧本,气哼哼地离开片场。
得知合约变更,范昕本想弃演,她的角色虽然只是小炮灰,但有正脸慢镜头特写,娱乐圈里不知多少人争着机会露脸,就算她弃演,制片方也能很快寻着替补。
但精英男秘书找上她。
得知新的投资人正是先前救过自己一回的人,范昕才答应继续参演。
天师编剧拒绝亲自打造衍生IP,只签下一张授权书。新项目由刚在电影节上崭露头角的新锐编剧顾洇洇接手。
顾家。
顾洇洇穿着舒适的毛绒睡衣,抱着笔记本电脑,在沙发上噼噼啪啪地打字,文档中飞快生出内容,写下一大段后,她皱着眉头,审视一番,不满意,全删。
顾兰归值完夜班,捏着酸胀的山根回到家,要上楼去。顾洇洇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扑上前,“大哥!帮个忙……”
她说着,将顾兰归从楼梯上拉下来,拉到餐厅,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他眼前,一边转进厨房热牛奶,一边问:“顾兰归这个角色,能不能有别的结局?”
顾兰归看着屏幕里的字字句句,眼神复杂。
顾洇洇回到桌边,在他手边放下一杯热牛奶。
趴下身,期待地“嗯?”一声。
顾兰归:“删掉这个角色。”
顾洇洇:……
一个月后,顾洇洇忐忑地交出新剧本,心里想着,返工恐怕是难免的。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精英男秘书将新剧本交给站在落地窗边的曹世矜。
“新编剧删了‘顾兰归’一角……”
曹世矜怔愣片刻,翻看起剧本,让秘书先出去。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终于看到末页,抬起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
“兰归……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与此同时,飞过海外的国际航班上,顾兰归在电脑文档里打下一行字:
你曾很爱过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阿昕……
新的故事开始意味旧的兰归消逝。
*
片场的化妆间里,范昕坐在镜子前,造型师正在给她弄头发。一旁沈姓女明星抬着下巴,欣赏着自己的妆容,不客气地问:“诶!你是怎么做到的?小炮灰变一番女主……”
范昕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说,演男主的不是专业演员……是投资人本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和剧本里容貌俊美,剑眉星目的男主没有一丁点关系……诶,我说你呀,还不如在《乱世争霸》里演个小炮灰呢。”
沈姓女明星阴阳怪气地说了许多。
执行副导演进来喊人,说是男主已经到片场,准备开拍。
沈姓女明星瞥一眼范昕,眼里闪着看戏的光芒。范昕缓缓起身,从容地走出化妆间,见导演拿着一只小黑盒子翻来覆去地看,惊叹着:“呀!这AI盒子1.0就已经能够捕捉真人性格特性,进行不同时代、环境下的故事人物衍生……”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导演抬头,瞧见她,热情地招呼。
范昕缓缓走过去,目光始终在那抹背影身上。
沈姓女明星在她后面走出化妆间,抱着胳膊,本来想看传说中科技巨头大股东,中年发福的油腻男曹董到底有多么辣眼,却瞧见个西装笔挺,宽肩长腿的身影,沈姓女明星很是惊讶,缓缓放下抱着的胳膊,微皱眉头等着那抹身影转身。
背影是挺帅气的,不过,正脸多半惨不忍睹。
曹世矜缓缓转过身,露出不输当红明星的俊美面容。
沈姓女明星愣住。
“沈姐……这位曹先生……原来并不丑。”
“何止是不丑!有钱、有颜,极品呐!”
“……”
沈姓女明星沉默,嫉妒地看向范昕。
诶,那个小吃播,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范昕未曾留意周遭的目光。只与曹世矜对视着,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
“你好,我是范昕。”
“你好,敝人曹世矜。”
导演笑呵呵地拍拍手,让场记准备,即将开机。
沈姓女明星心里不是滋味,拉住一个执行副导演,问自己的戏份何时进行拍摄,执行副导演翻看手上的记录,敷衍地说:“哦,忘了告诉你,你的戏份全删了,你可以自行离开剧组,违约金会一分不少地给到你……”
沈姓女明星脸色大变,“什么!全删了?凭什么……”
听着导演喊人,执行副导演推开她,匆忙跑过去。
“《乱世藏娇》139场3镜1次——”
“……and action!”
新的故事从重逢开始。
范昕从长玉雪山的雪崩中死里逃生,同铁牛牛、柳儿红一同回到江北-原京。
街头闹市,官兵开道,曹世矜一身墨绿常服,骑在黑骏马上、意气风发,范昕站在街道中央,抬头仰望着他,摄人心魂的美丽脸庞迎着在金色的阳光,犹如仙女降世,令人心醉。
曹世矜握紧缰绳,笑着,一夹马腹,黑骏马飞驰而来,掠过范昕身旁之时,他侧身倾倒,一把揽住范昕纤细的腰身,将她捞到马上、安置于怀中。
黑骏马疾风奔驰、奔出城门……
简阳村,落日余晖遍洒山头,马儿打着响鼻,悠闲地吃着草。
范昕依偎在曹世矜温暖的怀抱中,看着远方山坳里,咸鸭蛋黄一般红的夕阳渐渐落下,玫紫、橘红的霞光染透半边天。
曹世矜偏着头,看着他心中独一无二的“美景”,“阿昕,明年春天,随我回并州,到莺莺谷赏桃花,可好?”
范昕缓缓侧过脸,与他对视片刻,渐渐露出笑容,点头。
硕大的夕阳一半没入山坳,一半做底,映衬着他与她缠绵亲吻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