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朝死了。
死在她嫁给贺凌云的第七年,为后的第四年。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原本是个热闹欢愉的日子,她从宫墙上跳下去,追来的宫人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看着她如纸鸢飘落,绝了命。
这消息在天还没亮时就传了出去,满京惊愕,不无唏嘘。
皇后与皇上年少情深,专宠多年,若非染了癔病,必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可偏偏染了病,无药可医,连这秋日都没能撑过去。
宋朝朝嫁入郁王府时不过十六岁,正是女儿家的好年纪,将门之女,风姿绰约。
若非她执意要嫁,这满京城的公子还能由她挑上许多年。
这桩婚事是她求来的,当时家中人人反对。
母亲觉得她年纪尚小,怕是做不好当家主母。
父亲则认为郁王性子孤僻,母妃早亡,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日后难当大任,更怕她卷入储君之争,日子不安稳。
连万事都顺着她的两个哥哥,也极力反对。他们担心她在郁王府受委屈。
可那时宋朝朝一心要嫁,谁也拦不住,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娇养着,从不曾受过责罚。
为这桩婚事,她被父亲罚跪一个时辰,石阶冰冷,暗夜风寒,她一副膝盖跪的酸胀疼痛。
可最后她也没低头,红着眼眶咬牙撑住了。
三日后贺凌云亲登将军府,求娶宋朝朝。
他说:“我对朝朝爱慕已久,若能聘娶为妻,必当视若珍宝,护她周全,绝不辜负。”
贺凌云话说的诚恳,提及宋朝朝时言辞温柔,眉目明朗,浑然不似往日的孤僻沉默。
他将姿态放到最低,连入赘这样的话都说出口,宋安业听的啼笑皆非,又问起他的前程何为。
贺凌云深知不得圣宠,多年谨小慎微,可心中却有天下百川。
他同宋安业说起民生百态,深明百姓所求所愿,不强求皇位至尊,哪怕做个造福百姓的亲王也极好。
宋业安思量许久,茶凉了几次。
他从贺凌云未来能否护住宋朝朝到郁王府里的厨子是否合她口味,事无巨细考虑了个周全。
一个时辰后,终于点了头。
宋朝朝顾不得双腿有伤,躲在画屏后偷听。眼眶发热,喜极而泣。
她拽着二哥哥的袖子,又哭又笑道:“二哥哥,父亲同意了!”
二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温柔又不舍道:“听到了。”
婚事终于定下,在三月初七,是个黄道吉日。
宜嫁娶。
这日子是祖母挑的,她说初七是个好日子,会带给她福气,佑她平安顺遂。
成婚前一晚,祖母拉着她说了许多话,末了悲喜不明的低叹一声。
“七七,你总算如愿了,可一定要好好的。”
宋朝朝乖巧地伏在她膝上,让他们不必挂念,她一定照顾好自己。
其实她不明白家里人为何总是担忧。
贺凌云虽然现在不受宠,可他有主见有谋略,与那些只知贪图享乐的蠢皇子截然不同。
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想嫁给他。
他是她遇见的,除父兄外最好的男子。
成亲那天,贺凌云破天荒喝醉了,红着眼眶同她说了许多话。
红烛映着他带笑的眉目,剔去往日的冷清,剩下无边的温柔与缱绻。
他说:“朝朝啊,终于娶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宋朝朝哭的稀里哗啦,好好的妆面全花了。
那镶满珠玉的冠子她还舍不得摘,额上压出一圈印子。
她的丫鬟烟儿说她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烟儿素来口无遮拦,宋朝朝也不生气。
嫁给了意中人,这是多大的欢喜事。
三年后贺凌云继位,成为这天下的主。
其实论恩宠和尊贵,这皇位万万轮不到他。
可他锋芒毕露后渐渐入了先皇的眼,又有宋府助力,如虎添翼,几桩重要差事都办的很漂亮。
那些皇子们或平庸或病弱,在艰险万分的储位之争中,贺凌云终是杀出一条血路。
后来居上,平步青云。
继位后,从前那些轻慢待他的人都要臣服于他,恭敬喊一声陛下。
而他对宋朝朝,一如当初,不曾因身份和年岁的改变而改变。
他依然握紧她的手,温柔的唤她朝朝。
那时后宫有几位妃子,却毫无存在感。
宋朝朝得了后位和专宠,这原本是很难两全其美的东西。
人人都羡慕她。
京中不少话本写他们的故事。
两情相悦多不易,帝王家的深情,更是难能可贵。
半年后。
那位仙姿玉貌的表妹进了宫。
她会跳舞,腰肢柔软。
名叫温意柔。
可贺凌云似乎也不是很中意,只给个嫔位,封号也没赐。
连住的寝宫都甚是偏远。
中秋晚宴上温意柔月白轻纱一舞,技惊四座。
长发如瀑,我见犹怜。
双眸凝着说不尽的情意。
贺凌云却只赏了些寻常的珠玉玩意,连她名字都险些忘了。
若非宋朝朝提醒,他还以为温意柔叫温意思。
众人心照不宣,这位表妹真是不得圣心。
宋朝朝也如此以为。
直到,她意外在御书房看到一副画卷。
宋朝朝原是来送莲子汤的,贺凌云这日下朝却晚了,她在御书房等他。
听公公说皇上最近爱作画,便随手从从画缸上取了一副。
后来很多次她都自欺欺人的想过,为什么这日偏偏他下朝会晚。
为什么她偏偏抽中的是那一幅。
画中人翩然起舞,白色纱裙如月华染就,眉眼细柔。楚楚可怜之态。
正是温意柔。
画有题字。
思思,朕所念之人也。
她这才得知,思思是温意柔的闺名。
原来,中秋晚宴上,他并没有记错名字。
宋朝朝恍然记起,贺凌云画工了得,曾作一副仙鹤图给先皇贺寿。
先皇龙颜大悦,破天荒夸了他。
可他从未给她作过画。
也不曾唤她的闺名。
那晚,宋朝朝彻夜未眠。
贺凌云躺在她身边,自然而温柔的拥着她,宋朝朝却第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她亲眼所见的,却是荒谬至极的。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这次进宫的共有四名姑娘,其中一位被封为如妃,一位是贵人,两位是嫔。
只有那位如妃被临幸两次,其余都是一次。
温意柔毫不起眼。
第二日晨起,宋朝朝终于按捺不住。
她给他穿朝服,认真替他理衣襟,低声道:“皇上,你替温嫔作的画,臣妾昨日看见了。”
他神色闪过惊讶与慌张,斟酌后却道:“朝朝,你别为难思思,好吗?”
她满目错愕,心中大乱。
贺凌云说温意柔同他一样不受宠,自小过得凄苦,受人冷眼。
所以他对她总有怜惜,担心她在宫中为人嫉恨,因此事事做的隐蔽。
中秋晚宴上他对她实在冷淡,她日日伤心茶饭不思甚至昏倒在廊下。
前几日去看她,她也不求别的,只说想要他为她作幅画。
他甚至说,“朝朝,你是众星捧月着长大的,不知道她从前有多苦,日后,你能不能多多关照她?”
宋朝朝神色恍惚,“那我呢?”
他紧握着她的手,语气像当年求亲时一样诚恳认真,却句句诛心。
“你是朕的皇后,是她们不能相提并论的,朕只会有你这一个皇后,你明白吗?”
宋朝朝不明白。
她觉得眼睛酸胀的厉害,低头时眼泪就落下来了。
自己只是他的皇后,不是意中人,更无关风月。
这……多荒唐啊。
十三起她瞒着所有人爱他,可在光景重叠的年岁里,他偷偷惦念着另一个姑娘,也瞒过众生。
后来他身居高位,将她迎入宫中,依然隐忍小心,怕她为人嫉恨。
宋朝朝生平第一次起了怨念。
她陪他度过继位前最难熬的岁月,手足相残,明枪暗箭,她的父兄全力助他上位,一心辅佐他。
可他从始至终都在撒谎,他对她并非有多动心。
也或许,根本一点都没有。
她大哭一场,悲恸之下竟昏了过去。
醒来后太医同她说,她有了身孕,已满两个月。宋朝朝又悲又喜。
她从前求之不得,一朝有孕,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贺凌云来看她,嘱咐她要好好顾念身体,他言辞温柔宠溺,仿佛他对温意柔的隐秘爱意不曾被撞破。
仿佛,他们之间也不曾有嫌隙。
她那时才从年少梦中醒过来,眼里含着泪,低声问他:“贺凌云,为什么要骗我?”
贺凌云低头吻她的眼角,温声道:“朝朝,朕没有骗你,对你的好都是真心实意的,你是朕的皇后,朕会一辈子尊你护你,明白了吗?”
宋朝朝的眼泪却流的更汹涌了,她闭上眼睛,痛苦的摇摇头。
他骗她在年少时做了美梦,却又生生掐灭。
他才是不明白的那一个。
她知道贺凌云身为皇上,无可避免的会纳妃。
他会把对她的好与爱分出去一些,会分给很多人,或者分给一个人很多,作为皇后她应该有这份气度接受。
可她无法接受的是,他心里早早有了人,还要骗她说愿得一人心。
他不忍见温意柔受苦,所以功成名就后才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他事事为温意柔想的这样周全,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陪他走过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那日,她神色哀伤地问他,字字艰难,“贺凌云,若我不姓宋,你还会娶我吗?”
贺凌云坐在床边,一时怔愣。
宋朝朝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而觉得他真的离自己很远了。
那年挑起她的盖头乐的眼眶发红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终成眷属的欢喜。
他高兴的是宋府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只怪她识人不清,错把别有用心当用情至深,可黄粱一梦醒,早已是身不由己。
身陷这深宫高墙里,她如何还能出的去。
宋朝朝再没提及温意柔,全心全意顾念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学着缝了许多款式新颖的小肚兜儿,手指被扎的疼,却乐在其中。
每晚她都给孩子念书,偶尔也弹琴,都是一些舒缓平和的调子。
她在这从容的日子里也愈发淡然。
可她的身体却一直没好全,后来又孕吐的厉害,精神总是不济,有时弹着琴都会恍神,拨出几个不成调的音。
贺凌云见宋朝朝身体久恙,为着替她分忧,便赐如妃协理六宫之权。
他说如妃贤淑良善,可以帮她分担后宫琐事,还能陪她解解闷。
他甚至大言不惭,若诞下皇子,便封为太子。
这话宋朝朝不知真假,她垂眉谢了恩,从悲戚的眸中挤出一点笑意送他。
她怨他、恼他、不信他,却不会同他闹到撕破脸。
她背后有宋氏一族,上百人的性命与她息息相关,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她再怨,也会将这皇后当下去。
好好的当下去。
成婚前一晚祖母对她说,七七,你要好好的。
她一定会好好的,不叫家中人担心。
可她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那朱砂,日复一日下在她的安神汤中,是如妃亲自熬的。
宫中人都说是如妃被皇上宠的盲了眼,竟然妄想后位。
她被以毒害皇子的罪名打入冷宫,牵连娘家,贬去山高水远的遥城。
宋朝朝不信是如妃要害她,她虽在妃位,却贤淑良善,入宫一年从不与人为敌,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烟儿同她说如妃为娘家求情,不停地磕头跪拜,一张脸生生毁了。
宋朝朝都来不及查证真相,那个娴静端庄的姑娘就这样没了。
她总还记得如妃教她刺绣,耐心帮她将那些小肚兜儿上的图案缝的更逼真,在她孕吐后发热时,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一整夜。
自己都那般憔悴困乏,却还执意要陪着她。
辛者库里病重的宫女求她救命,她毫不犹豫地请太医医治,甚至将人留在自己宫中照拂。
明明是那样心善的人,怎么会害人性命?
宋朝朝又病了一场,失去孩子,伤怀中去了大半条命。
她怀的胎儿已经成型,就这样没了,他们母子的缘分,只有短短六个月。
短到她都没能有机会看他一眼。
她夜夜噩梦,一日比一日病重,神色恹恹,消瘦的更为厉害。
贺凌云隔三差五来看她,陪着她说话,宋朝朝只静静听着,偶尔才回应几句。
更多时候,她都看着窗外出神。
那时宫中传出不少流言,说宋朝朝抑郁成疾,怕是不成了。
贺凌云鲜少地发了大脾气,将嚼舌根的宫人尽数杖毙。
他郑重地同她说:“朝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朕一定会找到好法子救你。”
宋朝朝觉得,贺凌云应该还不想她死,在尚未完全安稳的朝堂中,她大约还有那么点作用。
几日后母亲入宫探望她,哭的一双眼睛都肿了。
母亲轻轻抚她的长发,没有责怪,只有心疼和怜惜。
一如出嫁前一晚。
宋朝朝强撑出几分生机,忍着眼泪道,“母亲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怎能死在这样真相不白的荒谬中,叫亲者痛,仇者快。
或许是上天怜惜她,她大哥哥寻得个救命的药方子,很适宜调理身体。
她渐渐不再做噩梦,只是天光微亮时,依然忍不住想起从前的光景。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好光景。
三个月后,温意柔被诊出有孕。
其实她自己早便知道,或是贺凌云担心刺激到宋朝朝,或是怕重蹈宋朝朝覆辙,为人迫害。
总之,瞒到五个月才公之于众。
入宫一年,她终于被封为妃,也得了封号。
珍妃。
宋朝朝听闻,良久后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亏得他日日隐忍,终于大胆了一次。
行册封礼那日,温意柔穿着华服骄傲的像只花孔雀,行礼时声音又娇又媚,比神色端庄的宋朝朝乖张不少。
可贺凌云伸手,却是扶着宋朝朝起了身。
宋朝朝看着温意柔眼底的错愕,心想贺凌云到底也没敢多大胆。
帝后情深的戏码,他不得不演。
后来天气好一些时,宋朝朝偶尔出去散步,御花园有架秋千,她倒是很喜欢,每每去了总要坐上许久。
从前家中,也有这样一座秋千,是大哥哥给她搭的。
十三岁时,她从高高的秋千上摔下去,腿伤了月余,心有余悸,从此便很怕高。
大哥哥要拆了那秋千,她拦着不肯,二哥哥便命人在秋千旁铺了软垫,生怕她再摔。
她那时郑重地发誓道:“二哥哥,我摔过了一次,不会再摔了。”
后来她荡秋千都不敢荡太高,慢悠悠地,果然也没有再摔。
二位哥哥夸她是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父亲却打趣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个胆小鬼。
十足的胆小鬼。
这话叫母亲听见了,气的没给他备晚膳,叉着腰训斥他,“枉你读了大半辈子书,连个好词都蹦不出来,七七明明是言出必行,你懂不懂?”
父亲连忙求饶,祖母听的生乐,也来掺一脚,罚父亲题了“言出必行”这四个字,又叫大哥哥将它挂在厅中。
后来,也一直没再摘下来。
宋朝朝想起旧事,心中思念难以抑制。
不知道祖母身体可安好?
父亲和母亲是否还一言不合就拌嘴?
哥哥们也都有了孩儿,不知道乖不乖?
她握紧了秋千的绳索,低声道:“父亲,你写的那副字,女儿终究要辜负了。”
这秋千,她怕还是要再摔一次。
几日后温意柔果然来了御花园,扬起下颌,神色骄傲。
她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细数自己与贺凌云的郎情妾意,惺惺相惜。
烟儿听的火冒三丈,宋朝朝却不生气,抬眸看温意柔,微微笑道:“既然你们感情如此深厚,这后位,他为何没许给你?”
她眼中有着怜悯,嘴角笑意是嘲讽。
温意柔被激的红了眼,扑过来要打她,宋朝朝竟也不反抗,由着自己从秋千上摔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那一刻,她疼的脸色发白。
心里对高的恐惧,远胜于皮肉之苦。
贺凌云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烟儿哭哭啼啼的将经过讲的很详细,贺凌云知道秋千这桩旧事,这是他与宋朝朝年少初遇的契机。
所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信了。
他气的狠了,罚温意柔禁足三个月,手抄女训一千遍,任凭温意柔哭的梨花带雨喊冤也未理会。
宋朝朝在装睡中听的清楚,只道好笑。
温意柔实在愚蠢,贺凌云只是禁她足而已,若是这事传到朝中,她怕是被贬两级都不为过。
说到底,贺凌云还是要护着她。
宋朝朝“醒后”,温意柔立刻登门道歉,宋朝朝知道她很不情愿,但是贺凌云却很在意这事,似乎很担心宋朝朝记恨温意柔。
也或者是怕后宫不睦,影响前朝安稳。
宋朝朝温和一笑,大度道:“臣妾身为皇后,怎会计较这些。”
贺凌云松了口气,笑容欣慰,赏赐她许多难求的珍宝,言辞也哄着她高兴,极尽宠溺。
温意柔在一侧听着,又气又恨,却不敢发作。
为了息事宁人,贺凌云对温意柔冷淡许多,日日陪着宋朝朝,半分宠爱也没给旁人。
他有时忙里偷闲给宋朝朝描眉,也陪着宋朝朝看书,甚至还给她作了许多画。
宋朝朝全盘收下,也亲手给她做了点心,贺凌云很高兴,大赞她厨艺胜过御书房万千。
外人看起来是两人冰释前嫌,恩爱甚于从前,宋朝朝却明白,他们不过是心照不宣的演戏罢了。
各有所需。
她只想保住宋家,而他却是要巩固皇权。
然后在看似祥和的后宫中,偷偷将宠爱给他真正想给的人。
四个月后温意柔诞下皇子,尊为贵妃。
她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贺凌云的煞费苦心,又或者是想为皇儿养精蓄锐,总之安分许多,不再敢找宋朝朝的麻烦。
前朝后宫,都格外的风平浪静。
宋朝朝很满意这样的相安无事,只是偶尔夜半梦醒时,她会有刹那的茫然。
她从前错付的那些情意,到底该怎么算呢?
大抵是算不清了。
两年后选妃,宫里多了三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最貌美的那位十六岁,舞姿灵动,像只蝴蝶,丝毫不逊当年的温意柔。
却有远胜过她的明媚灿烂。
她成为新宠,一连三日被召幸。
比起对温意柔隐晦的怜爱,皇上对她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她很快升到嫔位,不久就有了身孕。
宋朝朝不大关心那些明争暗斗,反正贺凌云不会让她们争到她这皎云宫来。
烟儿倒是打探的清楚,偶尔说给她听听。
某日晨起梳头时,烟儿给宋朝朝描绘了那小姑娘的厉害。
她说那姑娘很不喜欢温意柔,处处呛她,在皇上面前又装的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偏偏贺凌云就信她,温意柔每每气的脸都要绿了,又不敢发作。
宋朝朝哂笑,以毒攻毒,原来大有用处。
烟儿说的兴起,嘴快添了一句,“娘娘,奴婢看那姑娘的眉眼有几份像从前的你,总是笑盈盈的……”
她说出口才觉得不妥,神色惶恐。
宋朝朝却没有生气,只是看着铜镜中眉眼冷清的自己,怎么样都够不着“笑盈盈”三个字了。
那小姑娘名叫苏苑,尚书之女,年纪虽小,却有十分手段。
宫中得过宠的妃嫔不少,都是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从未有人像她这样花开百日红。
太医诊出苏苑腹中有双生子,贺凌云大喜,破例越级晋封她为妃。
皇儿尚未落地,便将温意柔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恩宠分去一大半。
两张人明争暗斗,水火不容。
不过苏苑倒是常来皎云殿。
她说宋朝朝像她长姐,待人和善,总让她觉得心安。
宋朝朝也喜欢她的恣意笑容,将她当妹妹看待,两人时常一同刺绣和喝茶闲谈。
贺凌云见着宋朝朝在学绣香囊,便也讨要了个,日日挂在腰间。
人人都知道这香囊出自皇后娘娘之手,上头绣的玄云缭乱,针脚不齐,实在不算个合格的香囊。
偏偏贺凌云喜欢的很,爱不释手。
苏苑几次见贺凌云捏那香囊打量,仿佛怎么样也看不够,也忍不住要笑。
某日一起刺绣时,她想起这桩事,感慨起从在茶楼听说的关于帝后情深的故事。
台下座无虚席,人人艳羡他们如此恩爱。
宋朝朝听罢淡笑不语。
若叫那些说书的人知道内情,断断说不出情深两个字,倒是可以讲一出《白头吟》。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贺凌云的戏演的很尽心尽力,人前人后都装的温柔体贴,瞒过众人,可她却百般不适。
若非不是怕家中人担心,她倒是真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没过多久温意柔的儿子失足掉进荷花池,发现的太晚,没能救回来。
她见到尸体后当场昏厥,醒来后变得喜怒无常,日日对着那荷花池叫唤。
也常以此引贺凌云来看她。
起初贺凌云怜她痛失爱子,常去看她。
可她患得患失的厉害,总想把宠爱攥在手里,也没参透物极必反的道理。
她缠的越紧,贺凌云越生不耐,终于有一日冷冷推开了她。
宋朝朝在局外瞧着,觉得贺凌云大约是不在意温意柔了。
他曾细心爱护的人,终究因他的不爱变得面目可憎。
温意柔骤然失宠,从云端跌落。
她恨苏苑入骨,夜里辗转,门外清晰可闻不绝的咒骂与啼哭。
而她宣之于口的痛苦与愤怒,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成了杀人的利刃。
她害死了苏苑的一双胎儿。
两人于御书房前相遇,一个是求见,一个是召见。
温意柔被苏苑嘲讽的目光气红了眼,忽而想起来宋朝朝也曾这样看不起她。
她最恨她们的嘲讽,偏偏她们都要这样。
于是,盛怒之下她抬起了手。
众人始料未及,等醒过神慌慌张张去扶苏苑时,却为时已晚。
苏苑重重摔在地上,血色从她身下蔓延。
触目惊心的红。
太医在殿内跪了半宿,费劲心神,终究没能保住那对胎儿。
苏苑昏迷中也是痛苦万分,冷汗涟涟,惊醒后会失措喊道:“凌云,救我!”
贺凌云寸步不离的守着,几次恍神的瞬间,总以为是宋朝朝在喊他,心瞬间揪起来。
可是,宋朝朝已经许久不喊他的名字了。
她恭敬地喊他皇上,连行礼都规矩到不抬眼看他,从前笑盈盈的模样,再不得见了。
贺凌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宋朝朝竟与自己生疏到了这地步。
明明,他们从前那般亲昵美好。
他心里忽地涌起许多难言的情绪。
苏苑醒来后不愿见人,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怔怔看着窗外。
偶尔有燕子飞过时,她才会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又转瞬即逝。
宋朝朝常去看苏苑,给她熬一些益补的汤药,苏苑很高兴,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也只有在她身边,苏苑才愿意说话。
宋朝朝说想给她缝件冬衣,问她喜欢什么样式和花纹,她如今绣工还不错,做件冬衣并不难。
苏苑靠着她的肩膀,期盼道:“我喜欢燕子,皇后娘娘,给我在袖口缝只春燕吧。”
从前她的长姐给她缝制新衣,袖口总有只燕子。
长姐说希望她如春燕般自由,一生无拘无束,但风起时也别忘了回檐归家。
说到这里,她眼眶发红,低声道:“皇后娘娘,你真像我长姐,我好想她啊。”
宋朝朝听的心中触动,怅然若失。
她又何尝不想回家。
这宫中的明争暗斗真令生厌。
贺凌云接连失去孩子,又痛又怒。
而胎死腹中这一幕,更是像极从前他失去了与宋朝朝的孩子。
他凄然哂笑,大约是自己从前作孽太多,才会这样福薄。
谁也不知道,他日日为那个孩子明灯祈福。
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法释怀。
温意柔在御书房前跪了很久,发誓说她没想过害过苏苑的孩子,她根本没有用多大力气,求皇上信她。
她甚至搬出从前旧事,说自己也不曾将宋朝朝从秋千上推下,这些都是她们的加罪。
没想到贺凌云听完更为愤怒,摔了茶盏。
他冷冷道:“你还敢提从前。”
温意柔伏地大哭,却换不来半分怜悯。
贺凌云将她的宫中的人都送进慎刑司拷问。
而她的的贴身宫女彩云很受不住刑,两鞭子下去,将主子出卖的干干净净。
她说温意柔一直对苏苑怀恨在心,日夜咒骂。
除却这件,彩云还吐露了一桩旧事。
当年那些朱砂,其实是温意柔的筹谋。
温意柔素来恨极了宋朝朝,更眼红她怀有身孕,想尽办法要除去那个孩子,她知晓如妃善良心软,最好下手。
她故意寻个由头将另一个贴身宫女碧玉赶去辛者库,叫她寻个机会等在如妃回宫的路上。
而且要生着病,拼命求救。
如妃遇着发热生病的碧玉,立即停下察看,果然架不住她凄苦求情,将她带了回去。
碧玉便留在如妃身边,一直勤勤恳恳,忠心耿耿。
后来那安神汤中的朱砂,便下的神不知鬼不觉。
如妃死后,她宫中伺候的人都被发配去了辛者库,连同碧玉。
她是和彩云一同被派到温意柔身边伺候的,当年受温意柔胁迫,却害了真心待自己好的人,日夜愧疚,又受噩梦惊扰,常有神志不清的时候。
那碧玉被带上来,她一见到温意柔便激动异常,跪地磕头,请求她放过她的家人。
温意柔满目惊惶,辩无可辩。
贺凌云大怒,冷声斥她“毒妇”。
温意柔顷刻白了脸,她慌乱地爬到贺凌云面前,声泪俱下的喊他表哥。
贺凌云叫她向宋朝朝忏悔,若能求得一丝宽容,便留她全尸。
温意柔吓的发抖,却执拗地不肯向宋朝朝低头,只伏在贺凌云面前不停哭泣。
宋朝朝看着这凄楚模样,心口涌起出彻骨的痛意,这么多年来,这痛未减分毫。
她早有疑心,却苦于无证据,当初她小产后醒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迹可寻。
没想到,竟在这里真相大白。
可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
她想起曾经那些束之高阁的肚兜手帕,想起如妃温和内敛的笑容,想起她们坐在廊下笑谈的日子,那时风和日暖,岁月从容。
那样好的光景,再也没有了。
她思绪恍惚,眼底水光一片。
贺凌云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懊悔自责道:“朝朝,是朕不好,没有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宋朝朝低声道:“那如妃呢?”
“朕会追封她为贵妃,将她家人接回京城,派人照看。”
宋朝朝隔着水雾瞧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越发陌生了。
他表现的如此自责心痛,却不肯承认自己当年对如妃的错判,他怕世人谴责,怕群臣激愤,怕史书留名这不堪的一笔。
“朝朝,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贺凌云总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宋朝朝眼里看到了怨念,可等他细看,却只有素日的从容平和。
她垂眸,淡淡一笑道:“皇上拿主意便好。”
贺凌云微微皱眉,那种心口涌起的、难言的情绪此刻又滋生出来。
他忍不住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一些,以稍稍平息这种不适。
宋朝朝察觉到了痛意,却没有挣扎,她缓缓闭上眼睛,将苦痛与无奈齐齐掩下。
她早已是身处樊笼,镣铐加身。
那些挣不脱、逃不开的枷锁,便只能咬着牙深深镶嵌进骨血里去,绵延出一副新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
温意柔受了三十大板,废为庶人打入冷宫,她被打的皮开肉绽,没有得到医治,伤口开始溃烂,一双腿几乎是废了,下不了床。
她受了刺激,时常说些疯话,哭喊着要见贺凌云,要跳舞给他看。
可回应她的,是空无一人的门庭。
没多久那本就溃烂伤口开始腐坏,温意柔看了眼腐烂的双腿便晕了过去,醒来后就疯的更厉害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不再喊着要见贺凌云,而是咒骂宋朝朝,言辞恶毒至极。
宋朝朝从烟儿那知道了这事,彼时她刚为那孩子和如妃诵完经,她看着那两盏长明灯,有很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却只有一句抱歉。
是她无能,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让如妃受了牵连。
宋朝朝第二日去了一趟冷宫。
温意柔落到这般境地都还想再见贺凌云一面,但最不想见的,就是她这位皇后。
她见到宋朝朝后果然很激动,死死盯着她,眼里透着阴冷的光,怒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宋朝朝站在珠帘后,不愿踏进去一步,道:“温意柔,你害人不浅,今日下场,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温意柔嗤笑,将眼泪死死忍在眼眶里,不愿在宋朝朝面前示弱。
“我是遭了报应,我不得好死,可这宫里谁是干净的?”温意柔盯着她,笑容讥讽,“就连你这位人人称善的皇后娘娘,不也沾着血么?”
宋朝朝依旧神色淡淡。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位惨死的如妃娘娘有没有入轮回呢。”温意柔笑问着,眼底毫无悔意。
宋朝朝看着她得意的笑容,心底陡然涌起汹涌无尽的恨意,若非几分理智尚存,她真想剜她的血肉,叫她尝尝锥心刺骨的滋味。
温意柔踩住了她的痛处,尝到了快感,满意道,“宋朝朝,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
宋朝朝忽而笑了,将心口的痛感狠狠压下,她刚才怎么忘了,要叫温意柔锥心刺骨,何须剜她的血肉。
她这样争强好胜的人,最怕被人看不起,最怕被人比下去。
就如那年秋千上,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激的她失了理智。
宋朝朝遥遥看向昏暗处的人,语气里尽是怜悯。
“本宫不是你,你也永远不会是本宫。”
她说罢转身离去,从始至终,未踏入她的寝殿一步。
“宋朝朝,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凭什么!凭什么啊……”
温意柔突然歇斯底里,眼眶猩红,她恼怒的要去追她,却忘了自己已经烂了双腿,直直从床上栽下去,摔在地上,痛的她蜷起身体,冷汗直流。
可她仍在问,凭什么。
原本,她也有高贵出身,父母宠爱,却在皇权政变中受了牵连,不得已做了他府舞姬。
她最不甘心的是,她只是得到了贺凌云的怜悯,只因和他一样被人践踏迫害过。
她那么爱他,他却只是怜悯她。
如今,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她难堪的伏在地上,却忍不住仰起头,泪眼朦胧里看着宋朝朝在廊下走远的身影,华服珠翠,被日光照着,好似生着光一般。
她真嫉妒宋朝朝啊,众星捧月,人人在意。
不像她这荒唐的一生,无人可依,也从不曾得到那人的心。
当日夜里,温意柔在冷宫咬舌自尽了。
那时候月色从窗户里透进来些许,朦朦胧胧,叫她想起自己那年在中秋晚宴上恣意跳舞的模样,那夜也是月明皎皎 。
她跳的很卖力,努力扬起嘴角。
可贺凌云并不喜欢。
那晚的月色,没有一刻照在她身上。
苏苑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像是在身后支撑的手骤然抽离,整个人猛地往下坠,一落千丈。
她瘦的厉害,很憔悴,贺凌云心生不忍,时常来看她。
苏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静养,要么昏睡着,要么看着床幔出神,偶尔与贺凌云交谈几句,也是强撑着力气。
这样虚弱的苏苑,总让贺凌云想起宋朝朝生病时的模样,她不笑不闹,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同他说话也是客气疏离。
明明就近在眼前的人,他却总感觉触碰不到。
贺凌云忆及此处,心口竟生出几分苦涩。
他俯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苏苑的脸,低声道:“别担心,朕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苏苑与他四目相对,怔了怔。
很奇怪,明明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却感觉的到,他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连这话,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皇上,你有些日子没去看皇后娘娘了。”苏苑低声道,“你应该多陪陪她。”
贺凌云垂下目光,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竟露出几分无措与懊恼。
“朝朝她……似乎不大愿意见我。”
自从意识到自己与宋朝朝越来越生疏后,他这些时日总是反复回想从前的事情。
他忍不住想,这些年,他与宋朝朝为何会走到了今日呢?
终于如愿将这皇位坐稳了,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苏苑看着眼前心事重重的人,心里大约有了答案。
她柔声道:“皇上,臣妾没进宫时,便在茶楼听说过你与皇后娘娘年少情深的故事,那时候……还羡慕的很,你与皇后娘娘在一起这么多年,难免有误会,解开就好。”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有些费力气,她缓了缓,见贺凌云神色怔愣,显然是听进去了,又道:“皇上这么喜欢娘娘,难道真想和她一直误会下去吗?”
“我……喜欢朝朝?”
因为太过错愕,他连自称都忘了。
在很年少时他便知道自己要往最高处爬,他过够了受冻挨饿的日子,看够了冷眼和嘲讽。
他深知自己不受父皇喜欢,兄长们也都看不起他。
若他做不了皇上,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或者,生不如死。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
他为了宋府的助力娶了宋朝朝,为了稳固朝堂纳了一个又一个,他勤勤恳恳处理政务,泽润万民,以求得民心。
他只想坐稳这帝位。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真正喜欢上谁。
“皇上若是不喜欢娘娘,怎么会为娘娘不愿见你而苦恼,臣妾听说,娘娘曾经给你做了个香囊,皇上日日佩戴着,可若是不喜欢娘娘,只怕多看那香囊一眼也不愿意……”
苏苑说了很多,用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将他的心剖开,以求他能看清自己的爱意。
后面的话贺凌云渐渐听不真切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我真的喜欢她吗?
苏苑忽地握住他的手,认真问道:“皇上,那臣妾问你,若是皇后娘娘想要离开,你会……”
“朕不允许!”他厉声截断了苏苑的话,对上苏苑浅笑的眸子,忽而惊醒,久久怔愣。
良久后,他喃喃道:“一直以来在朕身边的都是她,她怎么能离开呢?”
从前不甚清楚的情意,竟在此刻渐渐明晰起来,他布局多年,筹谋半生,伏身局外去看时,却发现自己早做了局中人。
他早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时刻动了心。
第二日,宋朝朝如常来看苏苑,为着避开贺凌云,她特意选了他上朝的时辰。
苏苑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她穿着宋朝朝给她缝的冬衣,爱不释手地抚着袖口上的春燕。
“娘娘,我很喜欢这燕子,和我长姐绣的很像。”
宋朝朝在床边坐下,笑意柔和:“我绣工并不好,你喜欢,我就很高兴。”
苏苑苍白脸上难得有光彩,“很喜欢。”
宋朝朝想到她从前笑意明媚的样子,心里怜惜,温声道:“等你好起来,想要几只燕子我都给你缝。”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宋朝朝估摸着贺凌云快下朝过来了,便准备回去。
她才起身,苏苑却忽地出声,声音颤抖着,眼眶骤然红了。
“姐姐……”
宋朝朝怔了怔,这是苏苑第一次喊她为姐姐,声音却这样悲伤。
她很是心疼,苏苑大概是太想她姐姐了。
宋朝朝俯下身,轻声哄道:“姐姐在这呢。”
苏苑眼里含着泪,盯着宋朝朝看了许久,最后哽咽道:“姐姐,我真难过,你这样好的人,却被困在这里……”
宋朝朝心口一颤,泛起尖锐的痛,低声道:“你……怎么说起这个。”
苏苑却只摇摇头,闭着眼睛泪如雨落。
良久后,她终于平复了心绪,苏苑从枕下取出一方匣子,递给宋朝朝。
“皇后娘娘,这是我给你。”
宋朝朝惊讶的接过,正要打开,苏苑却拦住了她,低声道:“娘娘,回去再看吧。”
宋朝朝不解,但也顺着她的意,将匣子先交给了烟儿。
好一会后苏苑睡了过去,宋朝朝给她掖好被子,想着下午要早些过来看她。
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竟哭的这样伤心。
她起身,放轻脚步走出了寝殿。
回宫后,宋朝朝打开那匣子,里面搁着一封信。写着皇后娘娘亲启。
她拆开来看,竟有整整三页宣纸。
苏苑说,她原本不会进宫。
她有位喜欢多年的郎君,两厢情愿,早早便交换了信物,许了终生。
可世事无常,郎君有位姐姐,入宫为妃闯下大祸,全家被诛连,贬至遥城。
那地方千万里远,郎君在路上染了病,还没到遥城便不成了。
那位姐姐,是如妃。
而她虽贵为尚书之女,却不受宠,郎君和他姐姐比任何人都爱护他们。
只差一点,她便能嫁给他了。
偏偏,会差一点。
若非家中人逼她进宫,若非为着报仇,她必然是要追随郎君而去了。
原本她只是恨温意柔,只想要她的命,所以同她斗的死去活来,连腹中的孩子,也被她当作了利器。
其实,她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吃了不该吃的药。
那日温意柔跪在贺凌云面前痛哭时,她知道自己终于要赢了,可见到碧玉出来指认,她忽而惊觉不对。
温意柔心思狠毒,她指使碧玉做了这样歹毒的事,事成之后,她要么杀人灭口,要么想方设法把人弄回自己身边。
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心头大患在辛者库,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除非,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能让她束手无策的,只有一人。
只有贺凌云。
不是彩云和碧玉受不住刑罚指认温意柔,而是贺凌云要她们在那天指认她。
苏苑当时有了猜测,后来她旁敲侧击问贺凌云关于那两个宫女。
他这段时日为自己与宋朝朝的事情困扰,心不在焉,反倒让她套出不少话。
碧玉与彩云是他亲自安排去伺候温意柔的,她们根本不是温意柔的心腹,而是贺凌云的耳目。
她们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他留着碧玉,就是握住了温意柔的把柄,若是她哪日在后宫或前朝成了祸患,这把柄便能轻松要了她的命。
当年贺凌云高封如妃,赐她协理六宫之权,也并非是因为看重她。
如妃家中与大皇子交情不浅,虽从未与皇上起冲突,可还是令他生疑心,这些年又在朝中如鱼得水,颇有威望,便成了他的眼中钉。
表面友善相待,暗中却处处防范,他致力于寻个错处,将其一贬再贬。
当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其实早早成了他算计如妃一族的棋子。
也或许,不仅仅是枚棋子。
他在很久以前就布好了这盘局,冷眼旁观着她们一个个跳进去,断送了性命。
宋朝朝如遭雷击,浑身发麻,大脑里空白一片,手抖的厉害,连那信也握不住。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年的事情都是贺凌云的策划。
连她的孩子,也早在算计之中。
借着温意柔的手贬落如妃一族,也防着她,怕她早早生下皇子,有朝一日外戚干政吗?
宋朝朝眼底血红一片,胸口剧烈的起伏,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要去问个清楚。
然而才迈出一步,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心口一阵抽痛,咳出一大口血,触目惊心。
在烟儿慌张的惊呼声中,她失了重心般往后倒去。
“娘娘,药熬好了。”
宫女端着药走到床榻前,低声唤道,生怕惊着了榻上的人。
“先放着吧,我晚些再喝。”
宫女退下去后,偌大的寝殿内瞬间安静无声,纱帘后,更是一片死寂。
苏苑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晦涩。
皇后娘娘,应当看到那封信了吧。
但愿这个真相,没有来得太晚。
她彻底厌倦了这宫里阴暗的日子,在这宫墙里的每一天,都让她度日如年,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恨错了人,真正借刀杀人的,哪里是温意柔。
那人高座明堂,却是这样的狠毒心肠。
她恨自己杀不了贺凌云,救不回她的郎君和姐姐,但是她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情字如刀,动了心便要遭罪。
那一日,她帮着贺凌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幡然醒悟自己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如何还能挽回得了。
爱而不得,才叫人生不如死。
她要他也生不如死。
“皇后娘娘,是我对不住你,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在这宫里,她最不想伤害的便是宋朝朝,偏偏还是辜负了她一番真情。
若有来生,她一定好好偿还。
苏苑攥紧衣袖上的燕子,缓缓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睛滑落,悄然没入墨发中。
“姐姐,行之,阿苑终于能做只燕子,飞出这城墙,来寻你们了。”
窗外起了风,吹动床前轻纱,也凉了桌上的药。
她没有忘记姐姐的话,风起时回家。
因为有人在等她。
宋朝朝醒来已经是一天后。
外头下着雨,在静谧的夜色里更显得来势凶猛。
在这茫茫夜雨中,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内心的一潭死水。
贺凌云撑着额头在闭目养神,他眼下有乌青,神色憔悴,大概许久没有好好休息。
宋朝朝静静看着他,恨从心头起。
猛烈又汹涌。
她原来所求不过是愿得一人心,那人却另有所爱,欺她骗她。
后来她只求家人顺遂,他却早早对宋府有了戒心,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终究,宋府也成为他的眼中钉了,而她,大概就是下一个如妃。
她该如何护住宋府,护住她那一家人。
宋朝朝心下凄然,满目疮痍。
贺凌云发现她醒来后长长松了口气,面露喜色,差人去叫了太医。
宋朝朝像被人抽尽了力气,很久才眨一下眼睛,整个人了无生气。
贺凌云又心慌起来,这种不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他焦急问道:“朝朝,是哪里不舒服吗?”
宋朝朝低声问他,“苏苑呢?”
贺凌云神色闪过惋惜,“昨日没了,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宋朝朝心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朝朝,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贺凌云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语气温柔的不成样子。
宋朝朝缓缓抬眸看他,明明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深情,却叫她忍不住胆寒心颤。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领教过这份深情的厉害,叫她遍体鳞伤,肝肠寸断。
她自嘲一笑,垂眸挪开目光。
贺凌云没等到回答,见她甚至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心又慌的厉害,他握紧她的手,好让自己的心不空的那样厉害。
他看着她淡漠的神色,心中钝痛。
“朝朝,你……是不想同我说话吗?”
宋朝朝的被她握的疼,却无力挣开,她怔怔看着轻纱床幔,忽地生出个念头。
她要和离。
或许只有和离,她才能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逃出去,从日复一日的逢场作戏中醒过来。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成为贺凌云拿捏宋府的把柄,不会重蹈如妃的覆辙。
从前她想着若是自己坐稳了后位,便能庇佑家中,而今才知,原来自己早成了祸患。
贺凌云有求于宋府时,她作了登天的梯。
后来他将宋府视为眼中钉,她便是拔出钉子的绝佳利器。
她无心听贺凌云诉衷肠的话,很慢却又很坚定的开了口。
她说:“贺凌云,我们和离吧。”
“或者,你休了我。”
“都行。”
贺凌云身体一滞,低笑道:“朝朝,你是不是睡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
宋朝朝缓缓摇头,“我是认真的。”
贺凌云脸色一白,盯着她看,却清楚瞧见了她眼中的厌恶与倦怠,比利刃还锋利,一刀刀扎在他心口。
他忍下痛意与惶恐,怒意却一点点涌上来,他沉下声道:“宋朝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竟然想要和离?”
“难道不是你纵容温意柔杀了我的孩子吗!”宋朝朝陡然大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过,也不曾如此绝望,眼泪不断流出来,仿佛怎么样也流不尽。
贺凌云霎时心神大乱,急急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话?是苏苑?还是碧玉?”
宋朝朝瞧着他这模样,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第一次如此慌乱是在她看见那副画时,第二次是苏苑滑胎,他守在她床边心神不宁。
如今竟也为她慌乱了一次,真是可笑啊。
宋朝朝眼泪汹涌而下,却忍不住要笑,眼前这个人,做的这些事,怎么会这么可笑呢。
贺凌云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好似在看一个笑话,又好似在告诉他,她是真的恨极了他。
她不仅恨他,还想要离开他。
甚至说让自己休了她。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猛烈翻腾起来,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却要离开。
他这么爱她,她怎么能离开他。
他不能没有她。
“朝朝,你不能离开我,绝对不能……”
“从前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你喜欢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宋朝朝面露讥讽,厌恶道:“你这样,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却置若罔闻,低声道:“恶心么?那也没关系的。”
只要不离开他,怎样都可以的。
这一场争辩无疾而终,贺凌云将宋朝朝禁足在皎云殿,连烟儿都不能靠近。
守着她的宫人们个个都很眼生,将她照顾的很好,寸步不离,唯恐她去寻死。
宋朝朝知道自己是从这宫里出不去了。
活着出不去,死了也不能。
“朝朝,朕知道,你病了,你得了癔病。”
“若是谁想来救你,朕都会让他有来无回,记住了吗?”
“你只能呆在我身边,哪也不能去。”
宋朝朝双目无神,已经流不出眼泪。
她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话,突然很想问问苏苑,那些不该吃的药,苦不苦。
日子陡然变得漫长起来。
宋朝朝每日花很多时间睡觉,有时在茫茫暮色中睁开眼,浑然不知是梦是醒。
她时常做梦,总是梦到些从前旧事。
大多是家中人,祖母、父母亲、两位哥哥,那些儿时玩伴,出现在朦胧的旧时光景中,是难言的美好。
还有苏苑,她也梦到过。
不知道她是否寻到了她的郎君和姐姐。
贺凌云每日都会来皎月宫,有时甚至连折子也在这批阅,实在忙的脱不开身时,也要派人送些精致点心或小玩意来。
他使劲浑身解数讨宋朝朝开心,事无巨细的关心照顾,温柔到了极点。
然而她总是淡淡的,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
“朝朝,你怎么总是不高兴?朕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想。”
宋朝朝神色恍了恍,慢慢抬起头,和离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却未仆先知般的冷了脸。
她垂下眸,低声道:“秋千。”
她这后半生大概就这样了,但在这漫长无望的日子里,她还想有点念想。
那秋千第二日便搭好了,就在皎月宫廊下,和宋府的如出一辙。
宋朝朝坐上去,眼泪便落下来。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可到底是回不去了,连家都回不去了。
三个月后,中秋佳节,宋母如往年般进宫探望。
宋朝朝没想到自己还能从这皎云殿出去,还能得见家人。
贺凌云给她描眉,动作轻柔,“朝朝,你应该明白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宋朝朝很轻地点点头,“我病的很厉害。”
见到母亲时宋朝朝险些绷不住,母亲憔悴许多,眼下一片乌青,这些日子肯定没睡好。
宋母心疼地摸宋朝朝的脸,哽咽道:“七七,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朝朝茫然地看着她,“你是谁?”
宋母浑身一颤,惊愕失色。
贺凌云把她拉到身边,耐心向宋母解释了宋朝朝因为苏苑的死受到了惊吓,夜夜噩梦惊扰,然后患上了“无药可医”的癔病。
宋母的眼泪簌簌而下,心疼地看着宋朝朝,道:“七七,你放心,你大哥哥有法子救你,你定然会好的。”
贺凌云佯装惊喜,“是吗?”
“七七落胎那次病的厉害,多亏她大哥得了个好方子,也是国公府的周霁帮了大忙,两人从云贵那样偏远的地方寻医求药,历尽了艰辛。”
宋朝朝暗叫不好,一颗心高高悬起。
宋母走后,贺凌云果然冷下了脸,他轻轻抚着宋朝朝的脸,微笑道:“朝朝,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若是谁想来救你,朕都会让他有来无回。”
宋朝朝惊惶的跪下,哀求他,“我大哥哥他们是无辜的,求你放过他们,求你了。”
贺凌云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神色阴冷,“朝朝,周霁与你有什么样的交情,竟愿意为你冒死求药?”
宋朝朝艰难的摇头,“我不认识他。”
她只依稀记得周霁在某一年的生辰宴上邀了她,可她因为秋千摔伤了腿,没有出席。
后来她想礼尚往来邀他来宋府,却听闻他已离京多日。
她与他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
贺凌云冷笑,“你不认识她,朕却是知道的,朕早有耳闻……他可是倾慕你多年,至今未娶。”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伏在她耳边,如暗夜鬼魅般阴森可怖,“你说,朕怎么可能留他。”
“不、不可能的。”宋朝朝求他,哭的声音都颤了,“贺凌云,求你别这样,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宋朝朝想,只要贺凌云肯放过她大哥哥和那位周公子,拿她的命换都可以。
他们本就不该被牵连。
可是偏偏不能。
贺凌云俯身靠近,笑容温柔却残忍。
“朝朝,朕不可能让他们活着入京,不可能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宋朝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心中冰冷一片,气的连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朝朝,别哭,别哭。”贺凌云低下头发了狠的亲她,眼神阴郁而炽热。
辗转唇舌间,他低声祈求道:“别离开我,好不好?”
久久没有回应,他的吻变本加厉。
宋朝朝险些喘不过气,恼恨厌恶中狠狠推开了他。
她拔下簪子抵在了喉间,满目绝望。
“不要,朝朝,别冲动……”
贺凌云面露惊慌,死死盯着那支簪子,生怕她下一秒就刺了进去。
“你让门口的人都退远。”宋朝朝冷声道。
贺凌云面色不虞,却见她立即用了力气,那簪子轻而易举刺穿了她的皮肤,鲜艳的血珠立即渗出来。
“退!朕让他们都退开。”
贺凌云浑身发凉,他从宋朝朝眼里没有看到一丝留恋,只有一片寒冰,每一眼都看的他心如刀割,痛意彻骨。
他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御书房外的侍卫和宫人都轰远了。
“朝朝,朕什么都答应你,你别动,好不好?”贺凌云温声诱哄道,不动声色的走近。
宋朝朝听着他的轻声细语,竟恍惚回到了初识的时候,那时候他同她说话,也是这样温柔。
可那时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贺凌云眼见有效,心稍稍安下来。
可在距离两人一步之遥时,宋朝朝猛然扑过去,发簪狠狠刺进他心口,那簪子又尖又长,她深深扎进去,毫不留情。
她失了神智,发了狂,怒喊道:“贺凌云,你怎么不去死!”
簪子拔出,鲜血飞溅,贺凌云捂着伤口微微踉跄,脸色惨白,不知是因为心口的伤,还是她疯癫的言语。
在他失神的间隙,宋朝朝的神智微微清醒,她弃了簪子,立即大步朝殿外跑去。
长廊风起,吹的烛影晃动,环佩乱响。
她在夜色中狂奔。
她想去找母亲,她想要母亲带她回家。
如果她跑的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追上母亲了。一定是的。
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可身后的宫人乌泱泱追过来时,贺凌云的声音靠近时,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
她只剩一个念头。
逃出去。活着不能,死也要。
于是她攀上栏杆,纵身跃了下去。
贺凌云的嘶吼声和宫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忽地很遥远,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深宫高墙,那爱恨纠缠,再也困不住她了。
原来,比起怕高,她更怕回不了家。
宋朝朝闭上眼睛,终于盼来了想要的自由。
这一年,她二十三岁。
距离她嫁给贺凌云为妻,其实也不过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