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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裴瞬不关心后宫里的事,皇帝宠幸妃子、绵延子嗣的事情他也不好插手,一切但凭太后安排。

    他待到后半夜皇帝病况稳定,才从寿宁宫出来,操劳了好几日,这会儿方觉出疲惫,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深宵的街道巷陌空无一人,只有间或传出的梆子声,惊起阵阵犬吠,帷裳被冷风掀起,住户的街门在轩窗前接连越过,散下灯笼的昏黄,有种难言的祥和与温情。

    可那些光亮中,没有一盏在候着他,他扯下帷裳遮住所有明亮,如同掩耳盗铃般逃避。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

    他猛地清醒过来,打起精神朝外望一眼,高处匾额上的“裴府”二字笔墨横姿,这还是他父亲在世时亲题,如今他的地位高涨,也一直没动过更换的心思。

    分明是日日都能瞧见的东西,今日却看得格外入迷,听承安叫了声“王爷”,他才俯身任由承安扶着坐到轮椅上。

    “王爷,直接回您的院子吗?”承安低声询问。

    裴瞬嗯了声,无关紧要的模样,等走过游廊又有些迟疑,不知想起什么,目光转到西南角的院落飘忽不定。

    承安极有眼力,当下领会了他的意思,“王爷去瞧瞧姜姑娘吗?”

    裴瞬没有应声,如潭的双眸不见丁点儿温度,承安正以为自己揣度错了,却听见他淡漠的语调响起:“去瞧一眼吧。”

    他向来伪饰的不动声色,承安也算摸透他的脾气,也不再多问,顺从他的意思推他到姜涟那儿。

    他不欲惊醒她,未叫守夜的侍女通传,孤身推着轮椅进门。

    月亮爬向窗棂,澄莹的光照出他的身影,落在屋内绒毯上,又被分割成无数个残影,重重叠叠地交合在一起,有种不可言喻的诡谲意味。

    姜涟将要酣睡,一股熟悉的甘松香夹杂着寒气渐渐飘近,拂面的发丝似乎划过了眼皮,她下意识动了动眼睫,睡得朦朦胧胧的,还来不及反应,蹙起的蛾眉处又落下一只冰凉的手,指面有点粗糙,不厌其烦的在她眉间反复摩挲。

    她原以为是银月,还嘟囔了声“别动”,可眉间的那只手并未停下,反而愈加放肆的滑到她的眉心处。

    她面露不耐,抬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目。

    一灯如豆的帐前,裴瞬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她,神色少见的柔和,见她醒过来,不紧不慢的收回手。

    姜涟被吓了一跳,含糊不清地唤“王爷”。

    暗淡的烛光在他面上映出阴影,侧脸的弧线愈发显得冷峻,他轻“嗯”了声,扬起下颌指了指床榻,又朝她伸出手。

    她立即会意,掀开锦被赤脚下去,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让他上半身完全倚靠在她身上,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到床榻上,然后再去抬他的腿。

    这样的过程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从前不熟悉的时候,屡次险些摔倒他,他面上每每都有愠色,后来试的次数多了,找到了窍门,便也得心应手了。

    她把他安置好,再摘掉他髻上发冠,除去他身上发潮的外衫,只留下中衣。

    经过一通折腾,早已经没了睡意,她肩挨着肩躺在他身侧,温声问道:“王爷怎么回来这样晚?”

    裴瞬微微闭上眼,手背搭在额上,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皇上病况不佳,我随太后守着,又有宫中的道士说什么破解之法,就待得久了些。”

    “皇上还没好吗?”姜涟爬起来坐在他身旁,手指覆在他的额头,拿捏着力度一下下的按揉着。

    他摇摇头,受用地放缓了呼吸,肩肘都舒展开,脸上却流露出不悦,掀起眼皮斜睨着她反问:“你很关心皇上?”

    除了这一回,还有在屏山的时候,她还特意照看过皇帝。

    姜涟故作满脸无辜,带着试探:“王爷不喜欢我问皇上的事吗?”

    她明明心如明镜,偏偏还要直说出口,盼着能凭几分坦率,彻底戳破那层怀疑的隔阂。

    “你说呢?”裴瞬挑了挑眼梢,轻拧她的面颊,他喜欢瞧她撒痴的模样,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生动。

    这样的夜晚,有些情思难以压制,他亲密的动作,表示她现在可以肆意妄为,这是他们长久相处下的默契,亲疏合宜,才不致让他对她厌烦。

    “王爷不喜欢要直说,不然我可如何知晓。”她嗔怪着低头偎在他胸前,雾鬓云鬟纷纷垂落,发尖扫过他的皮肤,似能勾魂摄魄。

    他不同她逞辩,轻而易举地揭过这个问题,伸手将她捞起来,要她老老实实地躺在软枕上,自己则偏过头靠在她肩上,满头墨发的馨香纷纷往鼻间钻,他觉得莫名的心安,近乎贪婪地呼吸,低声呢喃:“近来诸事缠身,真是分身乏术。”

    他难得出言抱怨,她静静凝视他的头顶,心底那块磨不去的柔软在此时苏醒,顺势环过他的脖颈,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

    无言的安慰令人沉溺其中。

    彼此沉默良久,他再睁开眼,撞入眼帘的是她未施粉泽的脸,眉似新月、眸含柔情,丹唇因为映着细碎的光,莫名带上些润泽之感。

    他只觉神思颠倒,好像成了没有思想的傀儡,不自觉伸手按住她的腕子,他示意她别动,微微抬起头,正贴到她的唇上,那种柔软盈润的感觉叫人沉醉,何况她还靠着他,让他幸得满鼻幽兰。

    他甚至有些恍惚,周身都变得麻木,一动不动的停留许久。

    等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经下意识的去触碰她,用手将她两截皓腕攥叠在一起,再束到她的身后,是完全控制的动作,而后扶着她的细肩,让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腰际。

    肌肤相贴,紧接着本该是风花雪月,可不得自如的双腿让他找回一丝理智,他想起守鸣的话,开始执拗于回来时街门上的盏盏灯笼,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可还记得你跟我回王府时,曾说过什么?”

    太过突兀的询问,将姜涟自飘飘然中带离,她心头突生彷徨,“记得,我同王爷说,感谢王爷救我性命,无以为报,只盼长长久久侍候王爷左右。”

    那时她跪在他跟前,身无一物,他俯下身用手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抬头同他对视,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可是她当时没有恐惧、没有顾忌,满心都是她母亲将她塞进木箱送走时说的话。她母亲说想让她活下去,所以她也仅有活下去的念头,至于自由,压根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他贴着她的长颈,梦呓似的回应:“记得就好。”

    这会儿终于敢确定,不管如何,总归是有人会一直候着他的。

    夜漏更长,迷迷蒙蒙的纱帐中,软玉温香拥得满怀,裴瞬的面上早已经染上情.欲,可提起那些过往之事,再看怀中人失神落魄的情态,一切都没了趣味。

    他松开她,抚平她身前被他揉皱的衣衫,轻声道:“睡吧。”

    她猜不透他此时的心境,丝毫不敢违背,老老实实地阖上眼,可因为往事缠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还想再说什么,转头看裴瞬,他已经拥被睡熟了。

    后半夜又开始飘雪,如絮的雪花携细风簌簌作响,隔着帐幔,隐隐瞧见院中枣树的枝桠,在窗纸上蔓延身姿。

    积雪耀眼如光,将窗外照的通明,几乎辨不清天色早晚,院内更是银装素裹,连带着檐下都结出厚厚的冰棱,如同利刃般尖利,整齐地倒挂着。

    姜涟推门出去,正瞧见侍从们踩在马凳上,举着冰镩往下凿,因为害怕不慎砸下来惊扰到主子,底下还有人隔粗布捧着冰棱。

    寒冰刺肌,他们时不时搓手哈气,最后双手都冻得失去知觉,索性直接豁出去,连粗布都撤掉了,直接用手覆在冰棱上。

    没有地位的底下人向来可怜,姜涟不免心软,吩咐道:“不必费功夫凿它,晚些时候等天晴自然就化了。”

    得了不必受苦的特免,底下人都愣了愣,从马凳下来时仍是感激不尽的模样,连连道:“谢姑娘体恤。”

    她不应声,摆摆手让他们退下,早候在门前的银月凑到她跟前指了指院门,“姑娘,书房伺候的朝英天还没亮就等在那儿,说要见姑娘。”

    她反应了下,才想起朝英是谁,大致猜到她来这儿的目的,调转视频望了一眼,温声道:“让她回去吧,告诉她上回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

    银月应是,穿过回廊去传话。

    她回屋盥洗过,坐到妆奁前梳理长发,刚编成发髻正思索该用哪只簪子,银月又跑进来,“劝了半天,她也不肯回去,一定要亲自谢过姑娘,奴婢瞧她在风口死守着,人都要冻僵了。”

    不知她竟是这样倔犟的脾性,姜涟拗不过,颇为无奈轻叹口气,“叫她进来吧。”

    朝英蹉着步子进来,嘴唇都冻得乌紫,瑟瑟索索地跪倒在地:“奴婢来给姑娘谢恩,若不是姑娘,奴婢早被打发出王府了,外头不如王府里月银富裕,底下弟弟妹妹们擎等着吃饭,少一点儿都养不活。”

    “快起来。”姜涟虚扶她一把,眼看她就要落泪,忙又去拦她:“我不过说几句话,值不当的你这样,是王爷发话叫曹管事细查。”

    “是,奴婢感谢王爷,也感谢姑娘。”朝英抬起袖子抹泪,声音哽咽:“若是有机会,奴婢愿意为王爷和姑娘当牛做马。”

    话音刚落下,内室突然传来道声音唤“承安”,姜涟忙从玫瑰圈椅上起来,叫来承安一同进去侍候。

    他向来挑剔,唯有打小伺候的承安能叫他安心,有承安在,连她都不用跑前跑后地忙活。

    “是谁在外头?”裴瞬拉起帐幔,伸直双臂任由承安给他更衣。

    姜涟适时地递上腰间革带,“是书房伺候的侍女,去屏山路上同你说过的,她洗脱了冤屈,今日特意来谢我为她说话,也谢王爷命人细查。”

    她躬身环在他的腰际,将革带自他身后绕过来于腰前缚结,玉带钩固定住另一端,上头的虎纹栩栩如生。

    裴瞬无关紧要的哦了声,经两人搀扶着坐回轮椅,他昨夜歇息的不错,今晨起来没有头昏脑涨的感觉。

    刚出内室,就瞧见地上跪着的人,他漠然地瞥了瞥,命人去备凉水,从前在军中养成的习性,再冷的天儿也敢用凉水盥洗。

    朝英被那一眼盯得胆怯,转向他磕磕绊绊地开口:“谢……谢王爷救命之恩。”

    “不必谢本王。”裴瞬低头饮在凉水里,片刻之后再抬头狠狠呼出口气,凉意涌满额间,一扫多日的困顿之意。

    姜涟递上手巾,待他将脸上水渍擦净,推他到妆奁前为他束发。

    朝英暗暗咽了口唾沫,再次壮起胆子,“奴婢感激姑娘,想跟在姑娘身边伺候,求王爷成全。”

    此话一出,姜涟愣怔不已,将朝英上下打量个遍,不免怀疑她的用意,适才一直未流露想留在身边的意思,偏偏在裴瞬跟前提出,若是他答应了,岂不是叫自己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

    偏偏此事对于裴瞬无足轻重,不过是一个侍女,他甚至连思索都没有,随口应下:“你们姑娘对你有恩,既要留下伺候她,往后更要尽心尽力。”

    朝英连声应是,喜笑着望向姜涟。

    姜涟被她打得措手不及,顿时心生抗拒,没有留给她半点儿目光,专注地摆弄裴瞬的发髻,他留在这儿的东西不多,有一支鹿首玉簪倒是衬他今日的带钩。

    裴瞬任她束发,见奁台上的发饰琳琅满目,转头再看她髻上尚未插簪,伸手拨弄着挑出个花蝶纹玉簪比在她发旁。

    铜镜里的人随之莞尔,清眸流盼、姣若霞光。

    她给他束好发,稍稍低下身子,便于他为她插上发簪,而后起身举起铜镜扶簪左右而视,称赞道:“王爷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底下人应该已经备好了吃食,我去瞧瞧,挑几样王爷爱吃的。”

    话罢,姜涟亲自往堂前去看,特意选了裴瞬惯爱吃的,刚命人准备妥当呈上去,他却已经等在门前。

    身上的玄狐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如潭的双眸愈发深不可测,薄唇紧紧抿着,莫名多了些悲悯的意味。

    适才还和风细雨般的人,这会儿攒眉蹙额的,不知在想什么,姜涟接连叫了他两声,他仿佛如梦初醒,缓缓道:“悬北关那边出了事,饭是吃不成了,得赶紧去林家一趟。”

    关乎到悬北关和林家的,便是林同裳失踪的夫君,姜涟知道其中利害,忙问:“人找到了吗?”

    裴瞬说没有,“失踪不过是幌子,其实人早就不在了,尸首也在军中。林家派人去找,魏作章惧怕任咎,这才扯出失踪来遮掩,等府中的人带着我的亲书到悬北关,多番逼问之下,这才交代了实情。”

    中郎将魏作章的作为令人心惊,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可到底该如何向林家、向林同裳交代更是难事,若是直接说他们要找的人早已身亡命殒,只怕他们经受不住,若是不说,又能瞒得到几时?

    想想那日林同裳声泪俱下,姜涟不由心头一紧,担忧道:“那林姑娘……”

    记得她在屏山时还满怀希望,盼着能通过裴瞬找到她夫君,甚至恨不能亲奔悬北关,她必然不曾想过,魂牵梦绕的人早已经死在悬北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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