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兼定看着手里那绣花丝绢手帕,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手帕的前主人已经在船上切了自己肚子,如今他父亲也是这么操作,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将那方手帕仔细叠好收起后,兼定又将一旁沾着血红的信纸也收到了信封之中。
“为什么呢......明明我们都能活下去的。”
兼定自言自语,陡然间一股事情超出控制的恼怒充斥着他的大脑,大拇指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信封。
“汪汪?”
幼犬的轻吠将兼定从逐渐失控的情绪中拉了回来,这是阿喜多养的那条小狗义。
“怎么了?义酱。”
毛茸茸的生物往往能让人类感觉到心情愉悦,从昭示猎人伟绩的巨熊凶狼到面前的这小小家犬。
将狗子抱起来撸了撸,兼定笑着说道:
“无论他们真是不想活了还是想置我于不义,于我而言,最起码现在,我,我们是赢家,对吧?义酱。”
‘唯一的问题就是我没能履行自己那天对那个孩子的诺言。’
本来要笑起来的兼定看着义酱就想起阿喜多,继而又想起那个和阿喜多相仿的小小身影,扬起的嘴角又落了回去。
“或许......或许总归不会完美,总归会不如人意的......不是我的错......对吧?不是我的错......”
就在复杂的情绪在兼定心中纠缠不清之际,暖暖、湿湿又痒痒的感觉在兼定脸庞出现。
“哈哈哈,别舔我,别舔了。”
就在兼定和狗子嬉闹之时,门外传来一声:
“啊,义酱!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头顶着齐肩短发的小脑海出现在了兼定的门口。
“阿喜多?”
兼定看着妹妹的短发,不由得好奇起来,毕竟这丫头在自己出征时头发都快到腰了。
将狗子抱起的阿喜多发现兼定正看着自己头发,想起他昨夜才回城,嬉笑着说:
“长发练剑的时候太麻烦了,而且最近天气有点热,所以就剪了呗。”
随即,对着义酱说道:
“来吧义酱,姐姐带你去剪指甲!”
说着就要抱着狗子出门,刚到门口,阿喜多又回头说道:
“啊,对了兄长,我觉得义酱的名字太短了,我想给她加长一点。”
刚刚起身拍打着身上狗毛的兼定被阿喜多这么一出搞得有些懵。
“原来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吗?”
“你想啊,因为明明都是我在照顾狗狗,但是名字却是阿喜川取的,我总感觉我亏了!”
说着气呼呼的阿喜多鼓起了面颊,像个生气的小河豚一样。
“这......也是,明明是你在照顾它,却没有让你取名字是不太公平。但是现在改名字狗狗它能理解吗?”
“放心吧!狗狗它可聪明了!学东西很快的!”
“比你都快吗?”
“比我都......嗯?”
听出话里挖苦之意,小河豚阿喜多已经趋于爆炸。
“亏我特意来争取兄长你的意见!哼!”
兼定见阿喜多转身要走也不逗她了。
“好吧,好吧,是为兄不好,但是你打算加什么字进去?”
兼定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杯子喝水,靠在墙边问着自己妹妹。
见兄长同意自己的想法,阿喜多兴奋道:“我早就想好了!自从狗狗到了咱们家以后咱们家一直都平平安安的,这是表达狗狗有益咱们家!所以我打算给她加个‘益’字!以后就叫‘义益’吧!”
“汪!”
“噗!咳咳,啥?”
义益二字直接把兼定呛得肺都要咳出来了。
历史上阿喜多就是直接嫁给了伊东义益,拿这个给狗取名是什么诡异的巧合吗?
见兼定反应激烈,阿喜多倍感怪异。
“怎么了?不好听吗?”
“不,不,只是作为狗狗来说,只有一个字叫起来也方便点吧。”
兼定擦了擦洒到身上的水,尴尬地向阿喜多建议道。
“要不你把义字去了,以后就叫她益酱吧。”
“诶?可那样的话,把阿喜川的取的名字去掉,不太好吧?”
兼定摆了摆手,忽悠道:“怎么会呢?而且义这个汉字在唐国读法和益是一样的读音。这样的话,阿喜川也不会伤心的。”
兼定的解释让平日里不怎么爱学这些的阿喜多听得云里雾里的,拧着眉毛思索了半天才说道:
“好吧,如果阿喜川要反对的话,我就......哼哼!”
阿喜多一脸坏笑让兼定起了兴趣。
“你就什么?”
“我就趁她睡觉去后厨把她的点心全都吃了!”
“嘶,好恶毒啊你,也不怕被祖母大人打屁股。”
“嘿嘿,祖母才不打我屁股呢!到时候我就说是狗狗吃的!”
说着阿喜多把狗子又抱了起来,举到兼定面前,说道:
“到时候我把点心渣往狗狗嘴上一抹,谁也不知道。”
阿喜多这话也许说者无心,但是兼定却听者有意。
历史上阿喜多确实有点黑化的倾向,比如她嫁的伊东义益本来是有侧室的,为了娶阿喜多已经把侧室休了,可阿喜多还是派人去把那个侧室给......
原先一条家换了自己这个长子,阿喜多也开始练武,在兼定看来也没有历史上说的那么腹黑,本以为这样放任阿喜多长大不说成为像战国三夫人那样的杰出女性或是成为像成田甲斐那样出色的姬武将,至少也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
可现在看来......
兼定拍了拍阿喜多的头,温和地说道:
“那样不行哦,做了错事要勇敢地承认才行,如果让狗狗给你顶罪的话,狗狗被打骂也会很可怜的呀?”
本来想教育一下阿喜多的兼定这么一下却发现阿喜多的眼泪下来了。
‘啊这,不是吧,我刚刚说话挺和善的啊!’
兼定赶忙安慰道:
“怎么了这是,是哥哥说错什么了吗?不哭,不哭。”
阿喜多擦了擦眼泪,却仍抽泣,断断续续地回话:
“不,不,我不是......兄长也没有......我,我只是想父亲和母亲了。母亲,母亲在的时候,父亲也像这样说过我。但是母亲不在了以后.....父亲就不爱说话了,没多久就......呜呜......”
小姑娘说到最后一头扎到兼定的怀里,感觉胸前夏衫逐渐被打湿,兼定无言地摸了摸阿喜多的头发,任由她发泄内心的悲痛。
一旁的狗子似乎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呜咽着贴到了小主人的身旁蹭了蹭。
虽然这副身体流着和对方一样血,可兼定这个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实在无法和阿喜多感同身受。
且不说一条房基夫妇对于他来说基本上只是一对历史人物,就是在乌托邦时代家庭观念也没有那么深厚,这么沉重的亲子感情兼定也是第一次感受。
那个在兼定看来只是历史疑案的房基自杀在亲历的子女心中打击确实是兼定没法想象的。
‘原本以为阿喜多是个乐观到“没心没肺”的孩子......’
在无言与哭泣中,阿喜多良久才缓了过来,看着兼定胸前湿掉的一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发现擦不干后,有些慌张抱起了自己的狗狗。
“我,我不打扰兄长你办公了!”
说着直接一溜烟跑出了兼定的屋内。
看着跑远的阿喜多,兼定的心中五味杂陈。
阿喜多和阿喜川说是妹妹,可实际上他们对于兼定来说更像是女儿一样。
“阿喜多开朗爱笑的外表下内心却很脆弱胆小,阿喜川呢?冷淡又冷静的小天才真得就和看着那么坚强吗?”
就在兼定自言自语之际,门外又来了一位自己的家人。
“阿喜多这是怎么了?我看她风风火火地就跑出去了,眼睛还红着。”
一条房通一脸疑惑进来,又看到兼定胸前湿了一大片。
“万千代,你衣服这是怎么了?”
正要换衣服的兼定见自己养父来了,
“养父大人来了啊,我这......额......没什么。”
兼定想到阿喜多姐妹俩幼年丧母丧父,甚是可怜,不由得脸色黯然道:
“就是阿喜多想父母了......”
房通闻听此言不由得想起当年意气风发的房基,一时间心神俱哀。
“她们姐妹都是可怜的孩子啊......”
说着房通又将怜爱的目光投向兼定。
“万千代,你也是......”
被房通这么一提醒,兼定这才想起自己妹妹的家庭可不就是自己的家庭嘛,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我习惯了。”
这话本意是指兼定原先家庭观念就不是很深,所以其实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情感,没发现房通也开始掩面拭泪。
“好孩子,苦了你了......若是本家太平昌盛怎需你这娃娃的年纪就这般懂事。唉,深悲子孙不愚鲁,却惟搏命争公卿。”
“不求如何做公卿,惟图存身留本心。”
换好了衣服的兼定,给房通倒了杯水。
“养父大人别介意啊,我这没预备茶。”
接过杯子的房通,却似品茗般尝了尝那杯白水。
“本家能有你这样的麒麟儿,便是白水也如良茗。”
“养父大人过誉了。对了,养父大人此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兼定的提醒让沉浸在伤感于欣慰中的房通反应了过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房通自责道:
“老头子年纪大了,差点把要事给忘了。”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函递给兼定,还没等兼定拆开来便解释道:
“还是那件老事,安艺国虎来求娶本家公主。”
兼定闻言挑着眉读起信来,冷笑道:
“哼,安艺国虎怎么想的?此次出征长宗我部,联军三番五次嘱咐东路军牵制为上,不可冒进。他们可好,在东线打了个全军覆没。现在还来谈这个?”
看了看开头的几句套话,兼定就没兴趣继续看了。
“咱们还是那句老话:两位公主年齿尚幼,不适合出嫁。”
从来到这个世界伊始,兼定就不待见安艺国虎提议的联姻,觉得此人年纪又比自己妹妹大,又没什么能力,又不是自由恋爱,兼定实在是不能接受。到现在和两个妹妹相处日久,今天更有长兄如父之感,更不想自家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
见兼定对安艺国虎的死缠烂打甚是不耐烦,房通连忙提醒道:
“万千代你先别急,你看下面,这里,安艺国虎已经退而求次,不再追求本家的亲生女子。”
房通这么一指,兼定也发现了安艺国虎的详细请求已经改变。
“养父大人的意思是?”
一条房通笑道:
“不错,如今土佐全境已经是本家的囊中之物,本家的公主自然也不可能嫁给只是国人又元气大伤的安艺家。但是亲生女儿稀缺,可女儿是从不稀缺的。”
房通所言不假,战国时代为了方便联姻,认养女再做联姻是非常常规的操作,例如德川家康的原配筑山殿就是今川义元的养女,后来足利义昭的赤松家侧室更是刚到京都就被织田信长认成养女。
而兼定现在还是个孩子的岁数,自然不可能认养女,房基已经去世,自然也不可能认养女。
“那养父大人认养女然后再嫁给安艺国虎?”
“嗯,京都本家那不缺和安艺国虎年纪相仿的女子,正好联姻。”
“这......”
兼定皱眉思索道:
“本家女儿这么嫁的话,会有损门楣的吧?京都那能接受吗?”
兼定的担忧是有理由的,一条家可不是那种落魄的公卿家族,又土佐一条家的输血,京都一条家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而京都和土佐两个一条家虽说相互扶持,但土佐一条家始终是分家,让京都那边的女儿下嫁恐怕有点难度。
毕竟他不在乎门第,有的是人在乎。
“这事我也想了。”
房通闻言颔首道:
“本家近系的不是名花有主,就是各种原因推辞。但是远房旁系还是有朝不保夕的,嫁给地方的国人,也算是有了条出路。其实为父我已经找到一位了。”
兼定心中还是不放心,为难道:“可若是远房旁系,安艺国虎能接受吗?”
“总得试一下吧。再说为父看来,如今安艺家元气大伤,更想要的只是一个姿态而已。”
“好吧。”兼定最后终于同意道:“我明白了,不知道我这位养姊是何名?”
“名唤‘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