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不必多礼!”上官宁疾走两步,双手托住赵广汉抱起的拳头:“吾乃奉陛下之命微服至此,大人不知不罪。”
“奉陛下之命……微服?”上官宁的话让苏回惊诧不已,忍不住上前一步上下打量身着粗麻短衣的上官宁:眉目舒朗,气质出众,确实不像其他获罪受罚在此做苦工之人的苍苦相。
“不然你以为陛下会因为几句无关痛痒的顶撞就把自己多年挚友发配到这冷僻之地吗?”赵广汉笑道。
“苏将军可要亲自查验这枚陛下私印么?”上官宁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绸包裹的锦盒,取出里面的龟纽玉章。
“卑将不敢!”苏回惊得急忙跪地。众人见到御用之物,自然齐齐跪拜。
“快快请起!”上官宁将玉章藏好,去扶赵广汉和苏回等人。
“亭年,”赵广汉缓步走到李亭年跟前,说道:“恐怕这里也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大人是说什么?”李亭年“不解”道。
“行了,你就别在这儿装糊涂了,”赵广汉道:“那王滂都知道白敦儒是受人指点逃出去的,你能不知?”
“这个……下官……嘿嘿……”李亭年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一旁的白老丈以为赵广汉是要责备李亭年,急忙道:“大人切勿怪罪李大人,都是小人的错。”
“老人家,您误会了,”赵广汉说道,“本官还要感谢李大人的当机立断呢,若是让令郎落在那杜建手上,恐怕本官就失去了关键人证了。”
“大人不怪李大人?”白老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非但不怪”赵广汉笑着道:“本官还要向朝廷保举李大人呢。”
“真的吗?大人!”白老丈的喜悦之情甚过李亭年本人。
“能否成真,还需上官大人鼎力相助。”赵广汉转身看着上官宁道。
这下子所有人都盯着上官宁了。突然成为众人焦点,上官宁微微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赵广汉这是在为李亭年请功呢。
上官宁看着赵广汉许久,暗忖道:都说这赵太守为人铁面无私,没想到竟然主动为下臣请功,看来陛下确实眼光独到。
“上官大人……”赵广汉见上官宁许久不说话,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上官宁回过神来,朗声道:“杜建一案牵涉皇家,待其伏法,陛下自会论功行赏。”
“陛下英明!”众人跪拜。
“赵大人,”众人起身后,上官宁对赵广汉说道:“如今杜建一案已然明朗,白氏父子作为关键人证不可有失,依我看,不如将其即刻送往城内,以免节外生枝。”
“下官正有此意,”赵广汉道,然后对一旁的苏回道:“即刻安排王滂护送白氏父子回城,将其安排在太守衙署好生看顾。”
“喏!”苏回领命,命曹吏将白老丈送至王滂处。
“草民多谢两位大人!”白老丈再三道谢后,随曹吏退下。
赵广汉屏退随侍,只留苏回,对上官宁道:“上官大人连日操劳,下官略备粗茶望乞大人莫要嫌弃。”
“赵大人费心了,”上官宁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餐食,说道:“这些比我做工匠时吃的好太多了。”
“招呼不周,让大人受苦了。”赵广汉拱手道。
“无妨,”上官宁摆了摆手,在苏回的引见下落座,忽又想起什么,问苏回道:“听闻苏将军早年在宫中当值,不知在何人治下?”
“卑将不才,曾在中郎将霍云麾下任十夫长。”苏回答道。
“原来是霍将军故旧,失敬,失敬!”上官宁抱拳道。
“寸功未立,惭愧,惭愧!”苏回道。
“既在霍家效力,前途当不可限量,苏将军为何又在此做都尉呢?”上官宁问道。
“这个……”当年被匪徒绑架一事终究不甚光彩,苏回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赵广汉看了看面露难色的苏回,替他道:“当年苏将军外出公干,不慎落入匪徒桎梏,匪徒一路逃至颍川,恰逢下官巡视吏治,救出了苏将军。苏将军知恩图报,便向军中请了调令,在我这小小颍川郡做一随身军曹,可惜了苏将军的大才。”
“大人对卑将有救命之恩,卑将肝脑涂地无以为报!”苏回感慨道。
“竟有此奇遇,苏将军与赵大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上官宁感叹道,“早就听闻颍川军防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看来苏将军功不可没。”
“大人谬赞,尽职而已。”苏回道。
“苏将军不必过谦,此次杜建一案还要劳烦苏将军鼎力相助。”上官宁道。
“卑将定当全力以赴。”苏回拱手道。
上官宁点了点头,又对赵广汉道:“吾听闻这杜建虽然仅为小小县令,但根系颇深,恐与当地豪强沆瀣一气。”
“上官大人说的不错,”赵广汉道:“这杜建来此地任县令不足两年,但凭着与平陵侯范明友家的姻亲身份,大肆结交郡内高门大族,平日里行事便颇为嚣张,下官多次警告于他,但均被视为过耳之风。”
“难道你铁面太守亦压服不了他么?”上官宁道。
“自然不是,”苏回急忙道:“大人行事公正严明,岂会惧怕宵小。”
“杜建绝非一般宵小之徒,若动他定会牵扯京中势力,而且豪强大族同气连枝,牵一发则动全身,”上官宁担忧道,“陛下如今尚未亲政,凡事皆决于霍光,恐怕力所未及。”
“这个无需陛下和上官大人担心,下官自有破解之法。”赵广汉正色道。
“杜建私自倒卖白玉石一事虽然已有人证,但捉贼拿赃,那些白玉石的去处尚未找到,不知大人有何妙法?”上官宁问道。
“这个……”赵广汉看看苏回,又看看上官宁,突然笑了笑:“本官暂未想出。”
“啊?”上官宁愣了半天,以为赵广汉已有锦囊妙计,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个答案。
“那是因为本官一天未进膳,腹中无食自然脑中无有好主意,”赵广汉拿起桌上竹箸,递给上官宁,继续道:“不如我们边吃边想如何?”
“好吧……”上官宁无奈接过竹箸,看着赵广汉仿若无人般自顾大快朵颐,一时有些茫然:这赵太守究竟是成竹在胸还是真的心大?
“请大人用膳……”苏回尴尬地看了一眼埋头干饭的太守,急忙给上官宁夹了一箸腌肉放到上官宁面前的浅盘中。
翌日清晨,县衙内,赵广汉命李亭年代行县令一职,处理衙中事务,任命龚遂为皇陵主事继续督造陵园工事,命苏城先行押解杜建回太守府,苏回则亲率三百精兵护卫赵广汉和上官宁随后慢行。
暮色时分,赵广汉一行人来到先前暂住的驿亭。提前接到均旨的驿丞提前在门前迎候。
赵广汉并未下车,只撩开马车窗幕,对驿丞吩咐道:“白老丈的孙子何在?”
“回大人,小的将其安置在客房安歇。”驿丞回道。
“速将其带来。”赵广汉道。
“喏!”驿丞吩咐身后驿卒,又对太守道:“房舍和膳食均已备好,请大人入内安置。”
“本官有公事再身,需立即启程,命人将膳食盛好送来吧。”赵广汉道。
“大人,天色已晚,不如……”
“休得啰嗦,照办就是!”赵广汉打断驿丞的话。
“喏!”驿丞不敢多言,立刻着人去打包餐食。
不多时,白家小儿在一名驿卒的引领下疾步走了过来,在马车前拜道:“启禀大人,白家小儿带到。”
赵广汉立刻换上和蔼面容,探身出来,问白家小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家小儿方才被驿卒叮嘱要见的人是铁面太守,早已吓坏了胆,似没有听到大人问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广汉看着小儿颤抖的身子,冲一旁的苏回使了个眼色,苏回会意,下马走到小儿跟前,将其扶起。苏回眼观其面色倒比前几日初见时红润了许多,身上也裹着比原来厚实很多的布袍,看来受了驿丞不少照顾。
苏回将白家小儿带至马车窗前,赵广汉伸出手来摸了摸小儿的臂膀,的确硬实了不少,笑着道:“本官带你去见爹爹可好?”
白家小儿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光芒:“爹爹在哪儿?”终究是十几岁的孩童,不懂得掩藏情绪。
“你爷爷和爹爹先行去往太守府了,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他们。”苏回说道。
“真的吗?”小儿的心情此刻可谓是雀跃了。
“现在可以告诉本官你的名字了吗?”赵广汉道。
“我大名白崇瑞,小名石头,嘿嘿……”小儿说完咧着嘴笑了。
“石头,”赵广汉摸了摸小儿的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你出自玉石世家,叫这个名字倒也不错。”
“上车来吧。”赵广汉吩咐道。
马夫立刻从车辕处取下马凳,放在车前,然后去扶小石头。小石头突然挣脱马夫,向院内跑去。
“你去哪儿?”苏回想拦他却他被似泥鳅般躲开了。
“快去看看!”赵广汉立刻道。
两名驿卒立刻追了上去,半盏茶的工夫,小石头“呼呼”地又跑了回来,两名驿卒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跑得呼哧带喘。
“去拿什么了?”苏回看小石头怀中鼓鼓囊囊的。
小石头闪身避开苏回伸过来的手,一个抬脚,跳上了马车,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雕成的虎子,圆圆的脑袋、鼓鼓的肚子,竟是一只扑满。小石头举着扑满冲着苏回炫耀似的眨了眨眼睛,倏地钻进马车。
“你这小子……”苏回无奈地笑了笑,命马夫将马凳放回车上。
“这白家的孙子跟他父祖性子可大不一样,哈哈……”车里的上官宁将方才的情形看了个十成十。
小石头似没料到车中还有他人,看着上官宁愣了半天,虎子扑满还举在手里。
“这是你爹爹给你做的?”上官宁问小石头道。
小石头回过神来,将扑满紧紧抱在怀中,小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哟~”上官宁不可置信道:“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力?”
“这算什么,我还会雕刻玉龙呢!”小石头突然挺起胸膛。
“唬人的吧?”上官宁看着小石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家中两岁多的儿子,顿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我却不信。”
“不信你问我爷爷和爹爹!”小石头着急道。
“不如让我看看你手里这个,若是雕得好,我便信你。”上官宁道。
“看就是!”小石头赌气似的将怀中的扑满拿出来,递到上官宁面前。
上官宁伸手接过,掂了掂道:“还挺沉,你这里面存了多少银子?”
“没有银子,都是爷爷给的铜钱。”小石头老实答道。
上官宁将扑满举在耳旁,轻轻晃了晃,钱币撞击着玉石发出清脆的响声。小石头双目紧盯着扑满,双手虚张着,一脸的担忧。
这是怕我毁了他的宝贝呀,上官宁眼珠斗转:“听这声音里面就是银元宝,我要亲眼看看!”上官宁说着作势要将扑满摔在地上。
“不要!”小石头一个起身抱住了上官宁高举的手臂,迅速将扑满从上官宁手中夺了过来,坐回原位后狠狠地瞪着眼前的“坏人。”
“看你吓的这样,逗你呢!”上官宁笑着去摸小石头的脑袋,却被小石头躲开。
“还挺有脾气,你属牛的吧?”上官宁笑道。
“才不是呢,我属虎。”小石头哼道。
“怪不得做个虎子呢,虎崽子的脾气也不小。”上官宁说道。
“哼!”小石头将扑满揣入怀中,转过身不再理会。
上官宁看着生气的小石头笑了笑,正想再问问赵广汉白家的事,忽然听到赵广汉猛地一拍大腿:“我早该想到的!”
赵广汉突然的一声呼喊将车里的上官宁和小石头都吓了一跳,在车外骑马的苏回也撩起马车窗幕,探身问道:“怎么了,大人?”
“苏将军,前面可有休息之处?”赵广汉问道。
“回大人,前方三里有个树林,我们可在此处暂歇。”苏回道。
“好,加紧赶路!”赵广汉吩咐道。
“赵大人,我们才刚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上官宁有些不解道,若是疲累,方才在驿丞就可啊。
“上官大人,不想知道破解之法吗?”赵广汉故作神秘道。
“赵大人已有妙计?”上官宁疑道。
赵广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小石头怀中的虎子扑满,似有所指。
上官宁顺着赵广汉的视线望去,眸光闪动,忽的看向赵广汉高深莫测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如先前所料,杜建被投入狱中不足三日,便有世家大族前来求情。负责看守的苏城虽然得了太守旨意,将求情之人一概拒之门外,但来人越来越多,地位也越来越高。苏城仅仅是小小军曹,哪里敢硬拦,只得带人来见太守。
“这是第几波了?”求情之人走后,上官宁自内室走出。
“原以为杜建只跟范家有牵连,没想到宫中还有人为他作保。”赵广汉气道。
“大人可是怕了?”上官宁试探道。
“怕?”赵广汉忽的站起身来,“我赵子都上敬天子、下孝父母,自入仕以来不曾贪纳百姓一粥一饭,无愧于天地,何以言惧?”
“大人凛然正气,令宁佩服,”上官宁肃然起身,“杜建平素好游侠,家中亦豢养了一些死士,现有传闻,杜家门客正筹谋劫狱。”
“竟有此事!”赵广汉怒气更盛。
“大人需做好防范。”上官宁道。
“很好!看来平日赵某对他们的关注太少了,若他们敢来劫狱,赵某人定依律将他们满门抄斩!”赵广汉将桌案上的砚台一把掷在地上,砚台重重摔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四分五裂。
上官宁看着怒气冲天的赵广汉,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或许就是陛下要找的人了。
太守的震慑果然起了作用,劫狱一事没有发生,前来求情的人也渐渐少了,只是这白玉石的下落还没有完全查清,赵广汉和上官宁丝毫不敢放松。
深夜,太守后衙灯亮如昼,赵广汉在书房来回踱着步子,上官宁在一旁翻阅着这几日送上来的案卷:“颍川有头有脸的豪强大族新起的宅院已经排查大半,敢用白玉石的共有六家,可这六家总量不过十之其三,剩余七成尚无着落。吾听闻颍川郡中最为豪奢的世家大族乃原、褚两家,兼并土地、掠人钱财之事应该不少,可为何无人检举?”
“上官大人有所不知,”一旁的苏回说道:“这原氏和褚氏先祖曾随武帝征伐匈奴,凭军功封了列侯,扎根在此已有三代,而且两家世代联姻,盘根错节,颇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前几任太守均被其收买,寻常人家根本不敢与其抗衡,遑论检举揭发了。”
“竟是铁板一块?”上官宁疑道。
“的确难以渗透。”苏回道。
听着苏回的话,上官宁慢慢放下手中的简牍,起身来到门外,抬头望天,一轮弯月掩映在乌云之后,墙边原本寂静的杨柳枝突然摆动起来,方才的弯月已经完全不见,是要下雪了么?果然片刻之后,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而至,门前的空地很快被白雪覆盖,渐渐看不到地面了。
赵广汉也注意到外面的变化,对一旁的曹吏吩咐道:“下雪了,老人家不受冻,你去给白老丈送一床厚衾。”
“喏。”
曹吏领命,到上官宁跟前时躬身行了一礼,退出,在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两位大人,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苏回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说道。
赵广汉看了看案头的铜壶滴漏,已近亥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头对上官宁说道:“上官大人这几日殚精竭虑,下官甚是感激,快去歇着吧。”
上官宁站在门前双目盯着方才曹吏留下的脚印渐渐被雪花覆盖,正思得出神。
赵广汉微弯了弯嘴角,叹了口气。
“飞雪潇潇,最易生情,上官大人莫是想念家中妻儿了?”苏回悄声对赵广汉道。
“嗯~倒也不无可能,”赵广汉笑了笑,“原是受万人瞩目的世家少年,行则鲜衣怒马,卧则娇妻美眷,一朝起落,偏来到这逼仄之地,行无车马,卧无温席,如何不触景伤情呢。”
“唉,世事无常,非人力所能为也。”苏回跟着叹了口气。
“岂不闻人强胜天?”上官宁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苏回道。
“啊?什……什么?”苏回以为方才同太守的低声谈话被上官宁听到,略有些尴尬。
“两位大人请看!”上官宁兴奋地拉过苏回和赵广汉快步走到门口,指着门外的积雪说道。
“看什么?”苏回望着白花花的一片,有些摸不着头脑。
“鹅雪漫天地,千里不留行,这雪一下,地上万物皆不可见,”上官宁说道:“这原褚两家真如外界所见铁板一块么?”
“上官大人的意思是……”苏回若有所思。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白雪过后,行过的脚印便难觅其踪,既然大家慑于原褚两家之威不敢具名检举,莫不如……”
“不如匿名,让大家无后顾之忧。”赵广汉立刻道。
“不错!”上官宁点头道。
“看来本官打造的扑满要派上用场了”赵广汉笑道。
“什……什么扑满?大人是要存钱么?”苏回疑惑道。
“哈哈……”上官宁和赵广汉相视一笑:“去睡觉!”
“大人,您还没说扑满的事呢……”苏回看着二人潇洒离去的背景,急得汗都快下来了。
“苏将军先去睡觉,明日自会知晓!”上官宁冲后摇了摇手,转入了厢房。
“看来今夜睡不成觉的人是我了……唉……”苏回深深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走出后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