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而上俯瞰天地原来是这般奇妙。人间万里江山灯火繁如星辰,天庭乌金皓月同争交相辉映。
苏凝乐衣袂拂风,伴着流霞袅袅升腾,几近羽化成仙。绝眦云烟深处水茫茫,浑然不知早已掠过苏府两个守门的家丁头顶,飘然远去。
待她察觉山峦叠嶂近在咫尺,这才急急学鸟儿收起两臂,哪知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几乎贴着地上俯冲坠落。
一路湖畔溪流浮光掠影夹着两岸人声熙攘,只有她孤影逆风,默默坐在暗处看着自己的双手惊疑不定。
可当下也顾不上其他,苏凝乐回头瞧一眼苏府,继续前进。
来到到雪峰底下,风不大,雪花轻飘飘在半空中打着转,她那双眼眸被照得亮晶晶,警惕四处转动,沿着看不见路的的皑皑白雪一直步上,驾轻就熟。
由南端四季如春到北边常年冰封的雪峰,广阔无垠,苏凝乐由心底扬起笑意,一如平日哼起歌谣来:
“南儿有个怪女娃~北儿有个野崽崽~是雪山里的王~”
背后呼呼风声忽然被截断,她转头撞上一堵温热发烫的人墙,天边的云压得低低的,像是将要塌下来。野人岿然不动,肩上花斑相间的庞然大物却被吹得鬃毛翻飞,两只白森森的獠牙在雪中闪着着瘆人的寒。
苏凝乐沿着不知生死的豹子昂头望去,面前单肩扛猛兽的人昂藏七尺,黝黑躯体展露天地,窄腰到大腿以下只围一张虎皮,黑发似箭双目如炬,歪着头高临下望着自己。
“野崽崽。”她揉了揉额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野人。
两人就这样在白花花的雪地愣站好一阵,雪光中野人黑漆漆的眼珠子亮得发烫,慢慢展开双臂。
苏凝乐却背过身缓缓走出几步,忽然面朝下一头扎进雪地里。
正值盛春,但北境终年积雪仍然是实打实的厚重,丝丝寒气贴毛孔渗透,才镇住她心里的凄凉。
野人反应迅速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冲来,平整如镜的雪地瞬间刷出两排深深大脚印,肩上猎豹被震得远远抛落,他拦腰一手将她拎起,怀抱着人儿盘膝席座,脑袋贴着苏凝乐额角,大掌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替她拨开脸上的冰渣子,嘴里呼呼像野兽打呼噜。
苏凝乐双目轻闭,珠玉面容经冻雪浸润后更显通透无暇,鼻头粉嫩像极刚出生的小猫崽。
她侧头埋入野人火烫怀中蹭了蹭道:
“野崽崽,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情形么?”
“唔!”野人舌尖舔了舔苏凝乐的手臂张嘴口一咬。
他只是叼住并无使劲,苏凝乐感觉酥麻,思绪引回五年前那一天。
“给你,给你都给你!”苏凝乐节节倒退不住地往锦袋里掏,头上总角银铃叮铃作响。馒头,青瓜,粽子,苹果洒满一地,眼看原本胀鼓鼓的袋子迅速干瘪,可依旧抵不住面前少年幽幽逼近。
她又急又慌,比起上午被爹爹发现自己唱歌引幼崽责骂的时候更甚千百倍。没想到雪峰上真的会遇上传说中野人,还以为投喂食物分散他注意力好逃之夭夭,可如今看来这小郎君好像不爱吃素。
到最后,她一手抄住兜底的一颗东西筛糠似的往外抵;
“莼菜,这是我最爱吃的。你,你,你尝尝······”
少年披头散发,两手作前肢,兽类般四脚前行锁定猎物,哪知对方忽然拔出冒着草青味的武器戳到牙床,不禁分了神。
苏凝乐慢慢挑开眼皮从眼缝中窥见野人不动了,想着终于能投其所好,暗暗松一口气,正准备逃跑。
谁知野人咧开嘴,两排亮白牙齿精光一闪。
“哎呀!小郎君别吃我!我,不吃荤腥,不长肉肉的!”苏凝乐抱着自己被紧咬的手臂欲哭无泪。她只不过是听闻雪山上来了个野人,好奇去瞧瞧。哪知真如此凶狠,还被当场逮住进退两难。
苏凝乐不服气,花拳绣腿抵死反抗,十足狼爪下打滚的毛崽,一顿忙乱下累得头晕目眩。
绝望之际,掌心被什么硬物搁到,她一瞧,乐了。
是辣椒水!她怕独自上山遇险特意准备的,怎么把它给忘了呢!抓住瓶子连渣带水一起向野人洒去。两人相距极近,野人皱皱鼻翼,吐出苏凝乐的手,张口接住瓶子。
苏凝乐当场愣住。不愧是野间怪人,非但不怕辣,反而很喜欢?
魔爪下一线生机,她爬起来慌不择路,刚转身,一只银发雪豹已蓄势待发。
苏凝乐脚下一软,瘫伏在地。苍天呀!这一只可不是讨人挠痒痒的幼崽崽啊,刚出虎口又入豹嘴,难不成她真的要命丧此地么!
雪豹低伏爪刨地凌空跳起,苏凝乐蜷缩的身子将要成了盘中餐。
“咻!”身后一声锋鸣破风刺出,野人越过她头顶,手执长矛直捣豹肚,豹子昂首大吼一声侧身避过,野人落在苏凝乐身前,两脚站立背肌微弯,双目紧盯豹子进攻。
眼看锋利尖爪就要插入血肉,野人腹肌收缩张口将嘴中鲜红的辣椒水悉数喷射。冰冷的空气中撞入辛辣劲香,堪比洪水暴击,豹子扭头躲开了眼睛处的要害,一小撮辣油还是飞溅到鼻口,盛怒下,一巴掌呼向野人。
野人早有预备,奈何猛兽力沉,闪退间还是伤了皮肉。雪豹变得更加暴躁,甩头晃脑声声怒吼震天动地,苏凝乐稍稍回过神来,看着野人血珠滴滴殷艳,又望着灼伤的豹子,预见了惨烈。
野人双手握拳重新提起长矛,锋刃借雪冷光生,趁着豹子喘息之机予以一击,生死尽赌一次!
雪豹却忽然停住攻击,夹着尾巴退出了战圈。
苏凝乐眨眨眼睛,蹑手蹑脚追了洞口,有些难过,她也真的没要想任何一方受伤,回头又望望少年。
野人双目紧闭缓缓蹲下身。苏凝乐咬咬唇,撕下衣角猫着腰挪到野人身边,轻轻替他包扎伤口。
她见他不反抗,壮起胆子往野人鼻梁上血痕细细吹气。
“呼呼。不疼不疼,娘亲说,呼下便不疼了。”
少女呼气如兰,柔软如丝扑上他粗糙脸上,紧皱眉毛渐渐放松。
“野崽崽,看替你疗伤的份上,你能不能不吃我呀?”
野少年倏然睁开眼眸,舔舔苏凝乐的手臂一口咬住。
她犹记得,从那天开始,野人看自己的眼神渐变温和。手臂上的的酥麻之感与当年如出一辙,苏凝乐嘴角似初月上弯,纵是眉目仍是闭着,得意之情亦不减。
“野崽崽,你后来选择放了我是不是喜欢那瓶辣椒?”
她枕着少年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自问自答:
“可后来我又想,你绝不是外间传闻会吃人的怪物。这天寒地冻的荒野,怎会为区区辣椒舍弃食物呢?但是我不会替你澄清的,真如此,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便敢来抓你。”
晴空尽头红日渐熄碎星刚现,野人紧紧抱着苏凝乐,双眼忽明忽暗。
“荏苒五载,唯你最近我心。”苏凝乐指尖摸索着野人满是胡渣的脸,心头像被撒了一把盐,丝丝揪痛,眼尾滑落两行珠泪,幽幽叹息:
“野崽崽,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心依偎,野人似乎感受不安,急得伸手要摇晃着怀中人儿,胸腔里发出类似“乐乐······”
声声呼唤如孤雁哀鸣传遍山野,苏凝乐听得清晰,她睁开双眸,强忍的泪如泉涌,隔着一层水雾隐约看着野人模糊的影子。
“野崽崽,你是听懂我的话了吗?爹爹他会要将我许配与他人。”
野人当即从原地起蹦摇头如拨浪鼓,四周冰霜炸开齐刷刷裂开,蜿蜒延伸。
“野崽崽,你是舍不得我么?”
野人头点似鸡啄米。
一阵红晕染上双颊,苏凝乐低着头贝齿轻咬下唇,把心一横却声如蚊蝇:
“野崽崽,要想不分开,你,你要是能上门提亲,我······”
话音未完,野人凌空一个俯冲,堵在苏凝乐面前,一手拉着她一手指着自己高声嚷嚷:
“我,你!娶!”
苏凝乐呆呆望着野人,忐忑羞耻,小心喃道:
“你是真的,愿意娶我?”
“似!”野人口齿不清却斩钉截铁。
苏凝乐欣喜若狂,一下跳起来搂紧野人脖子,两人滚落冰天雪地里。野崽崽竟然懂回应自己,他不是怪物!可转念间甜中又夹杂些苦涩,她能料想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可只要他敢上门提亲,她便敢嫁!
“野崽崽,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只要摸了毛崽,有了它们的特长。不,是歌声先引来毛崽,再触碰到它们才是。”
只不过短短一天经历由生到死,又死而复活,整件事情荒唐无稽,别说野人,连她自己到现在仍难以信服,话到嘴边亦语无伦次。
野人四肢平躺身上垫着苏凝乐,鼻息轻轻哼应着,皱着浓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苏凝乐哑然失笑,自己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呢。忍不禁摸摸他鬓边乱发,相拥望着漫天彩霞憧憬未来:
“野崽崽,我想开一家毛崽医馆。既要救小动物,也治愈人心灵困厄,还能赚些银子。以后你下了山,我们也有谋生的活路啦。”
日光终究沉沉下坠,天幕尽处交错斑斓极彩,期盼中她睡意渐浓。
——
“吱吱~啾啾啾~”细碎歌声唤醒了纱幔闺帷中的曼妙身姿。苏凝乐睁开眼,对上窗外层层树影下跳跃的鸟儿。
她俏脸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伸了伸懒腰。每次野崽崽准会悄悄将她平平安安送回苏府里,从无例外。
“小姐!小姐!”青莺一溜湫跑入庭内惊起群雀四散。苏凝乐下巴枕在手臂懒洋洋道: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小姐!不好啦,又有人上门提亲了!”
野崽崽这么快来了?苏凝乐心如鹿撞连忙翻身下床,催促着丫鬟梳妆。
“小姐,您说那淮雁王可真是奇怪,昨夜三更天亲自上府提亲,就连聘礼三书婚期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