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沉闷的街鼓声响在寂静的夜,街巷不复白日里的喧嚣,清冷无人的官道上,只有一队身着轻甲的皇城司卫兵,踏着金铁之声走过。
正是宵禁时分。
却忽的,房檐上传来瓦片震动,由远及近越发明显,一道黑影闪掠而来,惊起几只警觉的鸟儿。
卫兵队长似有所感,握紧腰间佩剑,抬起头厉声喝道,“什么人!”
可当所有人都戒备得向上看去时,那道黑影已然不见,四下又是一片死寂。
“大概是些夜惊的鸟雀。”队长放松下身体,叹了一口气。
不能怪他精神紧张,他们皇城司乃天子卫,身担护卫皇城之责,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纰漏。前些日子正因着八皇子纵仆当街伤人之事上头发落了几个队长,他还不想他们的惨状落到他自己头上。
他思及此,心里又不由得惴惴,这些天京城里的光景又着实能称得上一句多事之秋,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另一边,那黑影身形灵巧地拐过一个弯儿,又黑又长如锦缎一样的发尾在月光下甩出一道银白的弧。
她还要再向前,却忽的被余光里一抹明亮的红勾住了目光,侧头看去,反方向楼阁掩映间那片灯红酒绿才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穆秋贺一愣,随即尴尬地调转了方向。
对不起,实在是太久没回京城,穆大小姐不认路。
若不是那柳巷花楼一到晚上就成了整个京城最亮堂的地方,穆秋贺还真得撞上南城楼才能回头了。
以防万一,她又将衣服夹层里的纸条掏了出来,对着月光辨认上面的字,细细确认着,“二更天,乐人坊,蓝桥低首乞琼浆。”
乐人坊,穆秋贺打探过,京城里并没有这么个地方,但联系上二更与乐人,便也能想到是花楼之类的去处。何况这纸条是她刚在京城落脚时就递来的,可见对方对她现下的情形了如指掌,自然不会说一些老京城人才知道的暗语,那必然只能是——最有名,有名到外乡人也不会认错的花楼,月昭招。
只不过这第三句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穆秋贺实在猜不出,但她信奉一力破万法,到底是什么名堂,过去一探便知。
她摩挲了一下纸条,纸背那独特的暗纹手感令她神色不由得又沉几分,却在她抬步要继续向前时,耳边突然传来一时细微的破空之声。
穆秋贺眼神一肃,手立刻伸向腰间佩剑,又在判断出那冷箭落点不是朝向自己时,改换方向将腰间的一块玉珮拽下来直接掷了出去,而她的身影也未有迟疑,随着那珮的方向飞掠而出。
“叮当——”
被人用巧劲掷出的玉与那冷箭在空中相撞,却因自身重量过轻,只能使箭的路线稍微偏折了几分,飞速前行的箭尾挟着玉狠狠射在原本的落点前面几寸,于此同时安静的夜里响起了一声惊叫。
“有刺客!”
也就在此时,穆秋贺提着剑紧随而来,她拇指一推,出鞘的半寸剑身闪过凛冽闪光。
“莫怕,”她站在巷口,挡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对她身后的人安慰道。
而她这才发现,幽暗巷子里原是有两个人影,似是一对主仆。其中一个高些,听呼吸声年纪不大,还是个少年,估摸着刚刚的惊叫便是出自他口,而另一个矮些的……穆秋贺细细打量一番,才发现那人竟是坐在轮椅上,身材纤细,头上还带着个幕离,层层细纱掩盖下的呼吸声虚弱而紊乱,可见也受了不少惊吓。
穆秋贺警戒片刻,发觉没有第二道冷箭再射来,便收了剑,朝那边走了几步。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她才靠近,少年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弓着脊背窜到他主子身前,虚张声势着。
穆秋贺只觉得好笑,礼貌性地又退回之前的距离,她一向在外行侠仗义助人为乐惯了,少不得要叮嘱几句,“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此话一出,她发现对面的两个人好像同时僵了两秒。
那轮椅上的人更是沉默了片刻,伸手将面前的白纱掀了起来。
幽暗环境里,月光如水,朦胧了那人的轮廓,他缓缓抬起的眉眼精致得不似在人间,那远山一样的眉紧蹙着,眸光里映着的月晶莹,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下来似的。
穆秋贺在北境呆的久了,这样细致的人实在是少见,一时间竟有些愣怔,随即又想起京城这边规矩重,揣测着该不会是有什么,见了姑娘家脸就要娶人家的说头吧。
她思及此,连忙在对方启唇要说什么前背过身去,道,“举手之劳罢了,道谢不必,以身相许就更不必了。”
于是身后的呼吸声便又急促了几分,似是激动,又似有抽泣。
由此穆秋贺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深觉自己此刻为了这姑娘的身心着想,是决不能再停留在此地了,连忙足尖一点,抢白道,“姑娘不必再说什么,有缘再会。”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穆秋贺身形一闪而逝,只留下身后主仆俩目瞪口呆地对视着。
好半晌,轮椅上的人才反应过来,狠狠锤了一下轮椅扶手,他那呼吸哪里是害怕与激动,明明就是气得不轻。
谢毓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自说自话地抢白过,竟三番两次地没能将话说出口,还……还……还被人叫了姑娘,差点被迫把自己“以身相许”出去。
他抿着唇,盯着偏离原定轨道扎在自己身侧的冷箭,朝着身边的书童抬了抬下巴,小书童连忙会意,将箭和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一同拾起来,捧到公子面前。
谢毓拣了其中一块最大的,放在掌中摩挲片刻,玉不是什么上等货,上面的花纹更是普通的蝙蝠纹,看不出什么门道,他握拳,玉破碎的边缘便划过他的掌心,有鲜血慢慢涌了出来。
暗夜里书童看不清他手心溢出的血,却依然吓了一跳,颤着声道,“公子?”
谢毓的神色阴沉得厉害,好半晌,才将那玉又掷回地上,远处逐渐有火光靠近这边,是巡城的皇城司卫兵听到响动,正朝他这里赶来。
于是谢毓又将他面前的纱放了下来,靠回椅背,朝着书童吩咐道,“你去,和他们报我的身份,若问起这件事……”
他的声音一顿,继而道,“如、实、说。”
这三个字从他的齿关被咬牙切齿地挤了出来,听得小书童浑身一颤,连忙捧着箭朝前来问情况的卫兵队长跑了过去。
谢毓冷哼一声,这才慢条斯理擦去手上血迹,他纵是寻不到那个人,也要给对方添些堵。宵禁若是被抓,就等着她捱上四十个板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