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你额头上怎么有个疤啊?”

    小姑娘的笑容娇美,声音天真无邪,偏偏还没学会将情绪完全掩藏起,觉得自己踩到了穆秋贺的痛脚,眼睛里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洋洋得意 。

    穆秋贺瞧她这模样,也不恼,在冯氏略有些尴尬的笑容里道,“想知道?”

    “……”

    穆璎原想着女孩子家脸面是大事,提到这伤心处穆秋贺不还得既羞愧又难过地跑走,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一个不咸不淡的反应,一时间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却仍不肯认输,顶着自己母亲警告的眼神,她倔强道,“你想说就说,问我做什么?”

    穆秋贺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北境夏短冬长,年景本就不丰,寻常冬日里吃糠咽菜已是常事,剥树皮食草根也不鲜见,而那一年冬,恰巧是一个极冷、极冷的冬。”

    北境的冬很冷,寒风总似刀子一般,张牙舞爪地从人身上剜下一层肉。天上若落雪,雪也不似南方这边,如烟,似尘,黏连着轻舞,刚刚触及地面就消失无踪,而是厚重的,一片一片砸下来,压下去,砸进破败的茅草屋,压塌一个家的希望。

    路上开始出现尸体,从贫穷的村庄,到城镇的暗巷,从角落,到官道,他们蜷缩着,光裸着。他们如出生一样地回归死亡,天地不仁,却以雪将他们掩埋。

    而很快,那样的尸体便消失了。

    穆秋贺的声音总是平静的,稳定的,哪怕是陈述这样一个故事。

    “为什么?”

    穆璎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逐渐聚精会神,见对方忽然停下不言,她还主动提问起来。

    穆秋贺看她一眼,提着繁复裙摆慢慢踱步到右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就着穆璎的茶杯,抿了一口。

    小姑娘瞧见这一幕脸色一红,随即又变成气急败坏,她转过身想和母亲控诉一番,却发现此刻父母的神情均是严肃而沉默。于是也只能捏着裙角生气闷气来。

    穆秋贺便又笑了,张口却是另一个跟之前毫不相干的开头。

    “北境同京城相距千里,气候、吃食、风土人情各不相同,其中就有这么个特有的东西——羊。”

    比起山高水秀的南方,北境更多的是开阔的平原,冻土大多不适合耕种,牧些牛羊马之类的牲畜却还是可以的。而其中牛和马南北都常见,唯有羊不一样。

    南方少有食羊肉者,羊肉温热,火气旺盛,与南方湿热环境下的饮食习惯相悖。羊肉也腥膻,吃完口鼻身上味道浓重,多被一些追求清雅的贵人所不喜,而穷人吃肉尚且困难,更不必说本就养殖稀少的羊了。

    但在北境,羊肉却是餐桌上的常客,羊皮羊毛,也是越冬的好物什。

    “……可你不是说……北境的冬天很难熬。”穆璎眨眨眼睛,不知何时她已经乖乖坐到了穆秋贺的下手,甚至还没注意的,替对方满了一杯茶。

    穆秋贺弯弯眉眼,“这羊也有说头,公羊肉老而柴,味道腥膻,为最下等,母羊肉质细腻,柔韧适口,至于其中最好的,还得是幼羊,幼羊连骨头都还未长熟,过了水,骨肉不需捣,入口不必嚼,最是软烂……”

    她放下杯,凑近几分面前娇俏的女孩子,声音平静而轻缓,“你可知他们如何处理拆解那羊?”

    她伸手,在穆璎紧张的神情中,将手指点在她的眉心,那也是她额头上伤疤所在的位置,“就是在羊活着的时候,将刀从这里刺进去,然后,将皮慢慢剥离。”

    那生了茧的手指划过少女娇嫩的皮肤,磨得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孩子隐隐感到了痛意,像真的有刀正从她的眉心,一点一点隔开她的皮肤,剥出里面鲜红的,将被食用的血肉。

    穆璎的后背忽然泛起了寒意,她将穆秋贺的两个故事连在一起,然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室死寂。

    半晌的满堂寂静下,却是小团子穆理在这压抑的气氛里头一个,“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还不懂故事里的那些晦涩隐喻,只是幼儿多敏感,一丝一毫的气氛变化都足以令他惶恐不安。

    这时穆璎才跟回过神来一样,用力推了一把穆秋贺的手,“你骗人,你贵为镇北将军府的外孙女,怎会、怎会经历这种事?再说如今大盛海清河晏,事事顺遂,怎么可能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穆秋贺不恼,只是收回手,摸摸自己额头的疤,雀儿早上还心疼又紧张说要寻个花钿为她遮掩一二,只不过她嫌麻烦便推拒了,到没想到引起这样多的重视。

    她朝着焦急哄儿子的冯氏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又对穆二姑娘道,“我也未曾说些什么,这伤不过是我一时不查划伤的罢了。妹妹不必担心。”

    穆璎一哽,“谁担心你了?”

    穆秋贺点点头,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上座穆学义打断,“璎儿,长幼有序,莫要同你姐姐顶撞,传出去叫人说咱家的姑娘没有规矩!你同你母亲先出去罢。”

    于是小姑娘的一腔愤懑只能压回心里,她狠狠地瞪了穆秋贺一眼,不情不愿地蹲身道,“谨听父亲、姐姐教诲。”

    瞧着她们三人离开正厅的背影,穆秋贺的眉目舒展,道,“想必父亲很宠妹妹罢。”

    穆学义的手一颤,没接她这句话,反而是问道,“姜老夫人可好?”

    穆秋贺道,“外祖母自外祖父见背,身体一直不大康健,前些日子才刚好些。”

    “既然无碍,”穆学义沉吟,继而用视线扫过自己这个十多年未见的大女儿,声音压得极低,“那你回来做什么?”

    “尽孝父母膝前乃是当朝律法所述,父亲身为大理寺正,不会不知。”

    穆秋贺平静的声音令穆学义也生出了些火气,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几乎要将其攥碎,“那你何故提及故意提及’两脚羊’之事!”

    “此事本是北境实事,何故不能提?”

    “穆、秋、贺!”穆学义一字一句吐出女儿的名字,“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少女这才向前踏出一步,纤细身影却带着极重的压迫感,她的神情如平静的古井,眼眸光却炽热无比,灼烧着少年人不可方物的执着与气魄。

    “女儿为世世代代活在北境的二十万民而来,为被人遗忘的孤城,清嘉关而来。”

    她的字字句句同样从胸腔震荡而出,一时间竟震得穆学义张口结舌,他的表情复杂,似有怒意,又似是恐慌。

    正当他要继续开口时,门外却忽然闯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

    “老爷!老爷!”

    “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迁怒的穆学义直接将手中茶盏掷了出去,茶碗破碎于小厮脚前,四分五裂,吓得那人直直跪了下去。

    “昨夜长公主府二公子,谢毓少爷,在太子府外一条小巷里遇刺了!现下宫里的小黄门正候在门口,等着老爷入宫面圣呢!”

    穆秋贺:……?

    穆秋贺:京城这么不安全吗?一个两个的都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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