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黎奴在殿中等得焦急,媋熹得了消息连忙来禀告,“陛下,太后已经回宫了。”
黎奴的心安稳下来,“回来就好,快摆驾清凉殿,朕要去看看父君。”
媋熹又道:“太后特意嘱咐,说一路疲乏,今日就先歇下了,明日再一同用膳。”
黎奴有些诧异,“父君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去了永陵,难道是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媋熹犹豫道:“那陛下可还要过去?”
黎奴道:“罢了,既然父君已经回来了,相见也不急在一时。今日怎么没见周衍?”
媋熹道:“周公子今日身子不适,在自己房里歇息。”
黎奴关切道:“身子不舒服?可找太医给他瞧了?”
“周公子说,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太医了。”
黎奴知道这是他的搪塞之词,说着便迈步走了出去,“朕去瞧瞧他,不必跟来了。”
天寒地冻,清凉殿里窗还开着,一女子立在那里看向窗外夜色,瑞祥候在一旁,听见脚步声走近,来人轻轻抬手,瑞祥便退了出去。
卫渊清将外袍捧在手上,走了过去,轻轻披在女子身上,柔声道:“外面这么冷,莫要着了寒气。”
卫渊清隔着衣袍将身前女子抱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样是不是好些?”
女子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声音中透着冷淡,“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卫渊清脸上的温情滞住,“你我之间,就只能说这些吗?”
女子回转身来,仰首看着他,清丽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你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带回这宫里,你还要我同你说些什么?”
卫渊清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他从江南回来,一路得她护送,临入城门时她停了下来,目送他入城,他放心不下,让人沿途保护她回去,可刚要入宫,便得了消息,说她去了永陵。近来萧璟他们问询出海之事,他便已经有所怀疑,如今她去永陵是要同薛迹告别么,她要离开中土,远出海外,卫渊清彻底慌了,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明楼外,白衣女子独立于苍茫天地中,神色黯然,手中摩挲着陶埙,她闭上眼眸,一滴泪轻轻滑下,滴落于尘土。
卫渊清从马车上走下,竟不敢上前,隔着十步之遥,无数个夜晚,孤灯独眠时,他曾自问,是否后悔对薛迹所做的一切,心底那丝倔强强撑着,不愿承认。可直到这一刻,他悔了,他愿用自己二十年的命数换当初那个选择。
他们就这样立在那里,女子许久才转过身来,瞧见了他,也没有什么惊讶,似乎早已察觉了他的存在,她静静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唯有衣角触碰。卫渊清将她的衣袖轻扯住,“你要去哪儿?”
女子回视着他,“你我都有自己的去处,哪里都好,总之,各自珍重。”
卫渊清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前,“你要出海去是不是?”
女子没想隐瞒他,点了点头,“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也是我做皇女之时的夙愿,我想游历大夏山河,也想看看海外的世界。”
卫渊清慌道:“你给我时间,我回去将一切安置好,黎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等她大婚之后,我随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渊清,你还不懂吗?我们的夫妻缘分已经尽了。”
卫渊清脸上一瞬间失了血色,惨白无比,“长宁,你恨我是不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致他于死地。”他抬袖指着帝陵的方向,“究竟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你冷淡了我十几年,就像拿刀子在刺我的心。”
女子正是长宁,她叹了口气,“覆水难收,我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下一瞬,卫渊清将束发的发簪取下,握在手中,将她的手拉了过去覆在上面,簪子抵在自己胸口,“这条命你拿去,我赔给他!”
“够了!”长宁将手抽出,“渊清,逝者已矣,莫要再提了。”
卫渊清垂下眼眸,“所以,你还是要走?”
长宁看了一眼天色,再耽搁下去,便要下起雪来,“照顾好自己,黎奴已经长大,一切顺其自然,莫要强加于她。”
卫渊清在她眼里看到了决绝,是他忘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如此,看上去温柔和善,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有着自己的执拗,不为人改变。
卫渊清捏紧衣袖,“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卫渊清一个动作,身旁侍卫便将长宁围住,阻了她的去路。
她被迫随他回了宫,从回来那刻起,她便是这样冷淡,卫渊清自知理亏,只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将真心贴上去,“我今日一时冲动,才将你带回来。”
“一时冲动?你如今手握大权,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何必在我这儿继续伪装呢?”
卫渊清将她的手指攥在手心里,“我的权力都是你给的,我不会拿它来伤害你。我也不是没有让步,你在江南住着不也很好,至少每年我都可以去见你。怕你厌烦,我甚至不敢停留太久。海外遥远,海上亦是危机四伏,你何必去冒险?”
长宁知道两人所想不同,再纠结于此也不会有结果。
卫渊清以为将她说动,继续拿宫里的人动摇她的决心,“薛卿他们都很想你,你若是不想见旁人,明日我单独召薛卿过来,你也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吧。”
他软硬兼施,长宁本就不是硬心肠之人,答应下来,卫渊清脸上带了笑,不再步步逼近,“时候不早了,我让人服侍你去沐浴,你便在这里歇着,我去偏殿。”
卫渊清从中走出,瑞祥等在殿门前,连忙跟上,道:“主子不在时,陛下身边选了几位司寝宫侍。”瑞祥这两日才知周衍的身份,先前吴司正说罪臣之后,他倒也没放在心上,这等出身也不算什么大事,可竟让他知晓周衍的母亲是熙和十一年那桩案子的罪臣,他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只觉得惹出祸来,趁着卫渊清回来,正想请罪。
可卫渊清现下没心思去想这些,两三句敷衍过去,“这些事以后再说,倒是明日午膳时,让御厨做些长宁和薛晗爱吃的菜,黎奴那里先不要透露,总之,要将她多留几日,萧璟那儿我自有安排。”
瑞祥听他这么说,有些吓住了,“主子该不会是要对萧……做些什么吧?”已经有了薛迹的前车之鉴,他怕卫渊清一时冲动,再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自然不是,萧璟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的活着。我只是想把羲云接回来,他玉碟上写的可是在我名下。”
另一边,黎奴来了周衍住处,房内昏暗,他似乎早早歇下了,黎奴隔着门叩了几声,无人回应,她开口唤道:“阿衍,阿衍……”
未听见回应,黎奴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拉开,周衍披了衣袍起身,“陛下怎么过来了?”
黎奴走了进去,周衍轻轻将门合上,又取出火折子将烛灯点燃,黎奴仔细打量着房中陈设,“这里太冷了些,房里也没暖炉吗?媋熹是如何办事的,竟安排你住在这么简单的房子里。”
周衍摸了摸黎奴的手,将手炉塞了过去,“这样的房间已是很好了,我之前在甘露殿当值,那里的厢房远不及这儿,至于暖炉,媋熹女史安排了,可我喜欢房里清冷些,太温暖了容易困倦。”身处安乐,也容易忘了自己是谁。
黎奴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今日一整天都没见你,不如你搬到含章殿来住吧,离我近些。”
她提起含章殿,周衍便想到隔着屏风看到的那个吻,是他做的太少了,竟以为真的握住了眼前人的心,可越是靠近,越会失了新鲜,“只要陛下想见我,我便会过去。”
黎奴本也没想强求,“那好吧,总之,不许再这样消失半日。”
周衍点了点头,又想起今日听闻,仿若无意间问起,“听人说太后回来了?陛下今日没有同太后共用晚膳吗?”
黎奴未多想,回道:“父君今日累了,等有空了,朕带你去见父君。”
周衍道:“也不知道太后喜好,我身份卑微,只是陛下司寝的宫侍,实在不必到太后跟前,免得让太后劳神。”
黎奴轻轻靠近,亲了亲他的额头,“你现在是司寝宫侍,可不代表将来还是。带你去见父君,他若喜欢你,到时候朕册封你也便宜多了。”
周衍望着黎奴的眼眸,她说起话时真诚无比,只差一点点,他便彻底沉陷进去,眼下她的确是喜欢他的,可这份喜欢或许也将发生在别人身上。周衍指尖掐进手心里,“天色不早了,我送陛下回去。”
黎奴却将他按住,“送来送去,倒没个结果了。你快睡吧,明日下了朝,朕若是瞧不见你,可是要罚你的。”
黎奴说完便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回身冲他笑了笑,笑意明媚,如春日暖阳,竟比这手炉还温暖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