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和枪支如丛林般竖起,反着寒光的金属是舒展的枝丫,女人们娇艳的面容是交接盘错的深根。
阿琳娜落进这篇丛林里,枝叶在她的皮肤上划出鲜血的符号。这篇由蜘蛛组成的丛林又越来越多新鲜的血液加入,阿琳娜杀死实验人员的无奈之举或许恰巧触发了安保系统最后的警戒模式。
一座座培养皿缓缓打开,里面冒出白色的冷气和手脚如同尸体般冰冷的陌生女孩。阿琳娜没有在意刺入她身体的刀刃究竟由几只不同的手握持,她在空中调整身形,以一种及其狼狈和不体面的方式落地。
刀刃刺入了她的后备和前胸,划破了她的脸颊,温热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淌进眼睛里,让世界蒙上了她血色。而阿琳娜连眨眼挤出血液的时间也没有,她弓腰低头,在地上猛得一翻滚,匕首割破了几人的靴子,让那些倒霉的同事向后仰去,带起人潮的一片水花。
阿琳娜没有乘胜追击,她朝身边最近的男性尸体扑过去,左手扯下他胸前的工牌——谢尔盖,四十三岁,带着芯片的小玩意被女人的鲜血糊住了那张略微疲惫和秃顶的面容。它被女人牢牢握在掌心之中,随着奔跑和跃动,几乎是被浸润在了它主人生前梦寐以求的实验材料中,随着女人的一声喘气,门口的识别设施再次扫向了它——
女人要逃跑。
逃跑当然是件更容易的事。
回过头,那是被精准改造的杀戮武器们。武器不怕疼痛,她们生来就是为了杀人,武器也不用担心折损,坏了就换,这个世界难道还缺少女人吗?
再回头,那是回忆中的故人。第一次举枪的时候她们在身边,她两腿之间的血液第一次造访,是谁给她找来了干净的衣裳?她的芭蕾舞裙飘飘扬扬,詹姆斯·巴恩斯从楼下路过,是谁用胳膊顶顶她,让她回头看向英俊的士兵?
“权限不足,”机械声说,“请用瞳孔扫描解锁,谢谢。”
第二次。
“权限不足,请用——”
第二声突兀的停止了,阿琳娜握住工牌,她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敲响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大门后似乎传来嗡嗡的运转声,但那声音几乎只持续了一秒便停止了。
“娜塔莎?叶莲娜!妈!爸!”阿琳娜大喊,没有回应,身后的脚步声逼近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詹姆斯?杰森?斯莱德?!”
厚重的大门沉默着,静悄悄地伫立在那儿,似乎在嘲笑她。
“啪嗒。”她扔掉了那张工卡,浸透了她鲜血的卡片在她脚底滚动,又被另一双靴子拦下。
阿琳娜转过身,她抬起头,隔着无数张冷漠面容的人墙,她看到了安娜。安娜捧着一颗头,男人的瞳孔中还残留着对死亡的恐惧,丝毫看不出叫嚣着要用阿琳娜做实验的傲慢。而那是阿琳娜通往希望的钥匙,她和旧日的朋友隔着无数的时光对视,这次她终于不再回避女人空洞的目光了。
再去思考娜塔莎在这儿会如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并不是英雄的战争。
她手腕用力,甩掉匕首上黏稠的鲜血,干涩的眼球也终于在这时候分泌出泪水,泪水冲刷掉眼前的红色。
有人朝她而来,带着利刃和杀意!那是一张稚嫩又陌生的脸庞——这孩子多大了?有她头一次结婚时大么?这个念头只在阿琳娜脑海里出现了一刹那,短到只够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那只握刀的手无比精准地将刀锋深深埋进了眼前女孩的胸膛。
来吧,她想,恨我吧,但是时到今日,她不会再后退了。
闪电撕裂了刀锋的丛林,这是一场怎样沉默地的厮杀。除了刀锋割裂肉)体的黏腻声音,武器脱手在地面上的清脆碰撞声,和鲜血从伤口喷溅,又汇集成小小一团滴落在地面上的水滴声外,这群年轻的女人没有人发出哪怕一声惨叫。
阿琳娜顶着疼痛朝尽头的安娜走去。每走一步,她就感到四肢陷入泥沼般困难,这是因为每一秒她的身上都有新伤口的出现。
她右后方的女孩是个学搏击的好苗子,她倒在地上试图紧紧锁住阿琳娜的双脚,作为回击,阿琳娜用加重的金属靴底碾断了她的锁骨。
左前方的女性显然是用匕首的好手,她走的是红房子教学的苏联套路,简洁,凶狠,不计后果。她身材矮小,身高要比阿琳娜接近矮上一个头,仗着灵活的身形,她躲过了阿琳娜的第一次袭击,将匕首再次插进阿琳娜的肋骨之间。只不过这次,她失去了好运气,匕首卡在了阿琳娜的骨缝之间,紧接着,她的脖颈之间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看似纤细,可下一秒连接的肌肉却突然暴起,阿琳娜拧断了她的脖子,让她的尸体高高飞起,然后重重落在了她们的姐妹身上。
阿琳娜的叛逃,娜塔莎的报复,或许阻碍了红房子在世界阴暗面做大做强的速度,但绝没有彻底断绝他们的销售途径。看看这些女孩们,一个世纪前需要她们藏在黑暗里为冷战的炮火增添筹码,一个世纪以后,世界仍然需要她们的刀刃和美貌。她们出生,被投入熔炉,被反复打磨,成为一名合格的刽子手,然后死在她们的姐妹手中!
阿琳娜发出了进入房间后的第一声爆喝!
她的腿部肌肉在一瞬间像是捕猎的蟒蛇,肌肉收缩又膨胀,身上流血的伤口在没有愈合的情况下,粉色的嫩肉被硬生生再度撑开——她离安娜只有两名女孩的距离了!
一把匕首就在这时候精准地刺进她的腹腔。
阿琳娜前进的步伐被迫停止,她疏忽了,这本不是她这样的杀手应当犯下的错误。可是接连的战斗让她疲惫,失去的鲜血让她开始颤抖,她沾满刽子手生命的手不再那样精准,割断他人喉咙的动作也开始了迟疑。
安娜就那样静静地瞧着她,过去捧住阿琳娜脸颊,替她涂上腮红的手举起枪。
“砰!”
第一枪她躲开了,只是撕裂了阿琳娜的左肩,手中刚刚夺下的枪脱手而出。
“砰!”
第二枪打在了她的锁骨那儿,白生生的骨头断面刺破她的血肉。
死亡在逼近阿琳娜,她清楚,她决不能在这儿倒下,不然谁知道这些昔日的姐妹会怎样对她?将她的肢体分撒在房间各处?还是一刀,一刀将她变成面目全非的肉泥?她咆哮起来,连肺泡中也浸润了不该拥有的血液,她手中死死握住的刀,一把捅进面前女孩的腹部中!连着她们插进彼此腹腔的刀!阿琳娜将那位面目模糊的女孩抬起,她用对方的身体顶着子弹冲锋!
安娜猝不及防,被操控的麻木面容今晚第一次有了变化。而她手中的弹匣将近,阿琳娜奔跑的速度又迅猛如同猎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久别的朋友在片刻呼啸而过,阿琳娜带着一具还尚有余温的尸体将她压倒。
就算是地狱,也不会有比现在更残酷的景象了。
最底层是安娜和她手中的头颅,阿琳娜瞧不见安娜的眼神,因为她面前是一具被子弹几乎击碎的温软身体。而在阿琳娜的上方,是无数的刀刃,层层叠叠覆盖上来,想要碾碎她的每一份血肉。
有人哭了,因为阿琳娜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皮肤上。不过那也可能不是泪水,而是某个女孩生命中的最后一口血,从被割开的喉咙中流出。在温热液体的覆盖下,阿琳娜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找到了头颅。她的指甲在发凉的皮肤上摸索,探寻着,她找到了男人的眼眶。
钥匙就在这里面。
黑暗中,她碰到了另外一只手,来自安娜,或者其他人。那只手如坚冰般坚硬,同阿琳娜紧紧相握,然后,安静的房间中,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轻轻的“砰”。
就像是葡萄破裂,成熟的石榴爆皮露出血肉,又或者是阿琳娜头一次喝奶茶在唇齿间咬破的那颗珍珠。
眼球在她们掌心之中成了一汪浓稠的水。
阿琳娜握紧了那只手,她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了。这时候有一只能握紧的手已经很好了,就算她再次成为了时代的失败者,她也可以在成为灵魂的时候有人陪伴。而当她真正成为灵魂的时候,如果血清愿意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她不知道,因为她还从来没有被逼到这种地步——她要对她们道歉。
房间在颤抖。
不,是有规律的,一次比一次强烈的震动。
在阿琳娜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听到了雷鸣般的爆裂声。那扇沉默的金属大门碎了,有人在烟雾和废墟之中跃进来。
“阿琳娜,”女人大叫,“阿琳娜!”
她投掷出了一管装满红色液体的试管,试管在半空中爆炸,那些液体均匀地洒在她们身上看起来和血液没什么分别。但压在阿琳娜身上的地狱开始松动了,女孩们的眼神不再麻木空洞,恐惧,怀疑,怨恨,悲伤,愧疚开始出现在阿琳娜的周遭,她听见了小声的抽泣,这间屋子不再静得让人害怕了。
一双手穿过人群,拨开刀刃,紧紧地抱住了阿琳娜。
那人抱着阿琳娜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抱着阿琳娜向外拖,直到阿琳娜的刀刃从带着余温的尸体腹腔里滑出来,尸体的刀刃也行她的身体里滑出来,发出了“啵”一声奇怪的动静。
“我要休息一下。”阿琳娜轻声说。
“疼不疼?”娜塔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唉呀,这太新奇了,她是钢铁一样的女人,我们的复仇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
阿琳娜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只是蜷缩在娜塔莎的怀抱中。只在这一刻,疼痛和害怕都离她远去了,她像是回到了小小的时候,在母亲的羊水中一样舒适。
她闭眼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催促她,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她似乎听见了娜塔莎指挥那些女孩去找叶莲娜和阿列克谢,房间吵闹,有人抱着尸体开始哀哭,有人低声问起旁人的下落,有人忍住疼痛给自己裹好伤口。
慢慢的,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站起身,她们还没有目的地,有的女孩刚刚加入这个“家庭”,她们的父母或许还在世。而有的女孩已经同阿琳娜一样被时代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们的父母已经老去或者长眠于地下,童年时的旧房子也爬满了霉斑,但她们互相搀扶着,抱着姐妹的身体和尸体,从这间腐朽的堡垒里走了出去。
安娜落在了最后。
女人的手上还残留着鲜血的触感,她咬牙回头,看见了她同期最传奇的黑寡妇和所有人都清楚的“废物”抱在一块。阿琳娜躺在她姐姐的怀中,身上的伤口长出新的嫩肉,她闭着眼,有那么一会。又像是她们还在西伯利亚的平原里,所有人都愚蠢而年轻。
安娜站定不动,她不能就这样走了。
“走吧,”但是娜塔莎·罗曼洛夫开口了,“我把解药的样品送出去了,离开这儿,去找史蒂夫·罗杰斯。”
“美国人。”安娜轻蔑地说。
娜塔莎笑了,她伸手拂开黏在阿琳娜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又催促了一次,“奥莎娜会在边境等着你,去吧。”
“她没死?”安娜没有动,她神情复杂,站在房间的出口处,“我没法改变你的主意了,对吧?”
“这是我的错误。”
“没人是你的错误,别表现得像是救世主,”安娜冲地板上吐了一口血沫,她低声道,“你可以把阿琳娜交给我,我带她去找叶莲娜,我会保证她安全离开,我发誓。”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只是温柔地摇了摇她怀里的女人。
“阿琳娜。”
“不。”那个被鲜血覆盖,像怪物一样狼狈的女人开口了。
“这并不可耻,”娜塔莎握着她的手,“我们没人是可耻的。”
“我知道。”阿琳娜说,她感到她的心脏在击打她的胸腔,身上的血痂在缓慢地脱落,这不是她的最好状态,她疲惫又虚弱,可她的血管如同烙铁般火热,在漫长而昏沉的过去中,她从未像今天一样清醒。
她说:“我绝不再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