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你。”

    天上浓烟滚滚，街巷照着一片通红，罗成风尘仆仆，胳膊下夹着三脚架，满脑门的汗，身后跟着几个扛相机的男人。

    “罗老师好。”火辣辣的天光落在黎尘脸上，一滴汗滑过眼角，她捏紧矿泉水瓶子，手背在裤腿上用力擦了下。

    扛相机的李林还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不见半分生疏，嘿嘿笑着说：“咱们罗老师现在晋升了，你该叫罗主任。”

    “还不滚去录制！堵到现在才把车开进来，还有时间唠嗑，快去抢新闻！”罗成拉着一张脸呵斥。

    一群男人打哈哈抱着器材麻溜地滚了。

    街道拥挤摩肩接踵，跟煮饺子似的，被殃及的居民住户哀声哭嚎，看热闹的、同情的、事不关己的、比比皆是。

    罗成盯着面前垂眼看脚尖的女孩，叹息一声，声音洪亮地问：“现在在哪工作？”

    黎尘忙不迭回答：“诚媒体中心。”

    一家很小型的媒体公司，罗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回电视台？”

    语气充满质啄，却能听出话里的担忧。

    黎尘高考考砸，又因家属底案原因，被警校刷了下去，退而求其次来了莞城传媒学院，莞城电视台录用记者非常严格，黎尘一次次落选，后来机缘巧合遇到电视台急需用人，她破格留在了电视台实习，不怕吃苦的秉性让她在电视台站住了脚。

    那时她只能在编辑部写稿，没日没夜的写，脏活累活从不怨天尤人，但她的学历和资质没法像其他记者一样外出采访，后来还是罗成破例带她出去，整整带了她一年，她所有的实用知识全是来自罗成。

    “对不起。”黎尘手中的塑料瓶越攥越紧，头就差没埋到地底，“当初在部门最忙的时候，一声不响离开，辜负了老师。”

    “你这人就是太轴。”罗成没好气地拿出手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走最起码说一声，换了电话号码也不说，你知不知道我联系你多少次，你跟着我一年，我白栽培你了！回莞城找工作怎么不去电视台。”

    “老师。”黎尘慢慢抬头，眼底潮气纵横，几次开口，嗓子像是被东西堵住。

    罗成挥了挥手让她别哭，“你之前不是给我发文件，让我转发给调查组的许前辈吗？之前他一直没回复，不过你一年前发的第二封邮件，他回复了，他想约你见面，但是我联系不上你，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知道你一直想转组。”

    黎尘下巴颤动，一时愣怔，她的心宛如这漫天火红，滚烫撕裂。

    一年前她往罗老师邮箱发的第二封邮件是徐亚的证词，许前辈一定是看到了这个案件的可查信，电视台每天会收到数不尽的邮件，她没奢望过会得到反馈。

    “傻愣着干什么！”罗成气不打一处来，见她喜极而泣，又骂不出口，“我知道你想转去调查组查你爸的事，既然得到了许前辈的重视，你就好好跟他聊一聊。”

    “谢谢老师。”她深深鞠躬，起身后，把新手机号码报给了罗老师。

    罗成拍了拍她肩膀，“回电视台吧。”

    -

    晚上回到家，黎尘洗去一身灰尘，总是控制不住看手机，生怕错过许前辈的来电。

    袁长青值夜班不在家，厨房的锅里给她温了八宝粥。

    她看了一会软糯八宝粥，最后还是顺从心意，揉面粉擀了一碗云吞面，再把昨天剩下的肉搅拌成肉馅，浇上香油葱花，擀了几个馄饨皮，出锅的时候，再洒上绿幽幽的葱花。

    今晚心情比较愉快，胃口特别足，又把上个星期买的粽子热上，沾满白糖，口腔心房甜滋滋。

    客厅就开了一盏餐厅吊灯，微弱的橘黄灯照亮昏暗室内，屋里特别静，老房子隔音效果一般，楼上楼下偶尔传来说话声。

    黎尘吃上一口云吞面，温暖的口感流入胃里，唇角情不自禁往上翘，放在桌上的手机叮地一声，吓得她急匆匆捞起手机看。

    【妈：下个月妈妈订婚宴，记得准时来，忙得话就请假。】

    筷子迟缓放下，嗓子眼的面突然变得很硬，梗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黎尘盯着订婚宴三个字发呆，自从高考后，妈妈把承州的房子卖了后，就去了南方生活，当初那些频频上诉的日子消磨了妈妈所有耐心，而她也不得不离家来了莞城上大学，起初妈妈还会给她寄学费生活费，后来渐渐不再寄，她也没开口找妈妈要，同学们恣意享受大学时光时，她每天为了生活奔波，发传单、服务员、家教，只要能挣钱的临时工她都做过，所以在得知有了乳腺癌，才会不顾一切离开喘不过气的生活，去了曼海。

    这半年妈妈开始频繁联系她，母女都在莞城，偶尔还会约在一起吃饭。

    泪顺着眼角滑落，源源不断，像一场控制不住的泄洪。

    黎尘视线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快速流淌消失。

    这个世界，还有几个人记得爸爸？是不是再过几年，爸爸就真的消失了？

    黎尘低头回复信息：【好。】

    她把手机放好，埋头吃面，一口接着一口，爸爸小时候在广东长大，云吞面是爸爸的拿手美食，经常做给她和妈妈吃，妈妈每次都把鸡蛋留给她，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

    栖岛咖啡屋。

    黎尘提前半小时坐在窗边，服务员上完一杯咖啡又续了一杯，咖啡屋环境幽静，座位之间隔着屏风，私密空间很好。

    准十点一到，五十岁的许克昌风尘碌碌赶来，灰色带领衬衣皱巴巴，像是好几天没换，手上还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袋子里探出几根假发，他一边坐下，一边捋戴过假发后扁平的头发。

    “实在抱歉，还好没迟到。”

    “我也是刚到。”黎尘忙让服务员上了一杯温水，“您是从调查地赶过来的吧。”

    许克昌朝服务员说了声谢谢，猛灌了一大杯温水，身上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官僚气息，平实和煦地说：“我早上刚从江阳市回来，江阳大学有个官二代校内飙车，致两女一死一伤，肇事者家属是当地副局长，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这事是上周轰动全国的案子，因为肇事者家属身份问题，很多目击证人都改了口供。

    调查记者每天深入虎穴，伪装各行各业去寻找真相。

    黎尘歉意道：“麻烦您这么远赶回来。”

    “本来也是我要见你。”许克昌笑了笑，开门见山：“去年你让罗主任发来两份邮件，第一份邮件我觉得过于巧合，没有可挖掘性，但是你后来又发的一份证词和分析，我觉得如果背后真有这样的组织，会是一件极其恶劣的事件，很有必要查一查。”

    许克昌是国内非常著名的揭黑记者，曾任《中国经济时报》调查部主任，后在多个大学做研究院，三年前才调到莞城电视台做调查部主任，黎尘一直有关注他。

    听到许克昌对神仙空的认可，她全身血液沸腾，七年的等待，东拼西凑的数据，终于等到一个认可。

    黎尘猛地站起来，鞠躬，声音闷闷道：“谢谢许前辈，真的非常谢谢。”

    周围喝咖啡的顾客不时望来，许克昌摆手说：“你先坐下，你父亲的事，罗主任跟我提过，我约你来呢，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做调查记者是为了查你父亲的事，还是为了公众服务？”

    黎尘突然沉默地看着许克昌洞悉一切的眼，窗外繁华似锦，大厦商场林立，街上的路人时尚精致，店内咖啡飘着甜甜香味，揭幕这光鲜背后的阴暗，做个奉献者，她知道怎样回复是标准答案，可她没法张嘴欺骗眼前这双锋锐的眼睛。

    “我......。”

    许克昌轻笑：“调查记者以揭发政界、商界两大领域为己任，从2011年到2019年，八年时间，调查记者的人数几乎腰斩，这是一个非常高危的职业。”

    “我知道。”黎尘捏紧咖啡杯，诚实地直视许克昌：“我不知道会不会爱上这份职业，但我很清楚我的目标，我爸出事后，我一心想考中国人民警察大学，学习搏斗技巧，记者是我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做的每一份努力，只是想查我爸的事，我始终相信我爸是无辜的，哪怕头破血流，死在路上，我也要往冲，许前辈，我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骗您，这个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许克昌哈哈大笑，笑过后，掷地有声：“这就够了，人做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锲而不舍的目标，高薪的工作留不住调查记者，公众责任都是空话，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信什么人生信仰，我现在问你，你愿意来调查组吗？”

    “真的吗？”黎尘下坠的心猛地回归胸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克昌说：“当然是真的，但是你要服从命令，案件需要一步步查，不能冒进，能不能做到？”

    “能！”

    接下来一个月，黎尘跟着许克昌更加深入的了解这座城市，潜伏洗浴中心、各大机构、学校，用一双侦查式的眼睛揭露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离开诚媒体中心的时候，黎尘没有不告而别，请了同事吃了一顿饭，大家一听她要去电视台，没有羡慕嫉妒恨，只有社畜的哀鸿遍野。

    老板当初招黎尘进公司，就是看中她履历上电视台的工作经验，本以为是个眼高的花瓶，没想到工作刻苦敬业，报告写得犀利一针见血，公司新闻浏览量直接翻了两倍，金子会发光，老板也留不住人，只能送去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