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岛顶部乃「七十二幻梦」之境——一座悬空的流金浮岛。岛面上,高高屹立着一棵远古巨木,「天理之树」。
树冠宛如一把巨伞,滚红烈日贴在其上方,那流淌的金色曦光,顺着密叶的间隙,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在空气里缓慢上下浮动。
树上挂满了众神为世人祈福的红丝带,丝带底部系着小巧的水晶许愿瓶,千千万万,满目琳琅,于灿烂晨曦下,随风飘荡了数不清的年月。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红丝带和许愿瓶都被一扫而空,被打碎在树底下,七零八落。
清空后的树枝,又挂上崭新的红丝带与许愿瓶,里面装满了或许永远都得不到回响的愿望。
高天苍风汹涌,茂密的树荫滚起绿浪,夹杂着绯红。
风在动,树叶在动,飘带与许愿瓶也在动,唯独黑衣少年静止着,画面中显得尤为突出。他歪着脑袋,半卧倚在树根旁,无神的目光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浮岛下,是万仞高崖,再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汪汪莲海,任何物品落入其中,则永无觅处。
散兵将右手中指上的海角樱草戒指取下,连同砗磲真珠一起,用力扔向了远方。他盯着两件物品直直往下坠落,逐渐变成两个小点,最终被浩瀚莲海永远淹没。
“毫无意义之物,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他取出挎包里那枚心形折纸,这是大战之后雷电影交给他的。里面是奈奈留给他的一句话。
随便塞进口袋里好久,散兵现在才想起这件事,他将字条展开。
里面只有简短的一句留言。
「新生来之不易。国崩,好好活着,要加油哦。」
散兵的目光定了好几秒,回过神后,将字条撕碎,随手一扬,白色碎屑被风吹散,飞去远处不见了。
他撇开暗流涌动的眼,紧咬住下唇,挤出冷笑:“骗子。”她该不会以为这寥寥数语,就能得到原谅吧?
呵呵,可笑的人类。
散兵无力地舒了口气,继续抱着小坛子躺回树底下,目光虚无地凝望着底下明亮的天空,那里有层次分明的灿烂云彩,常有白色神鸟结伴掠过,留下一片片旷远的鸣叫声。
头顶飘扬着千万个无法实现的心愿,在苍风中叮当作响。
他安静地听着树上的每一个心愿。
世上,本就没有神明会倾听世人的祷告,为什么人们总爱在庙宇神像前不厌其烦地祈祷呢?看看,就连眼前这棵,归天理掌管的祈愿树,都无法将他千万个愿望传递出去,更别说世间,那些残破倾颓的庙宇了。
散兵就这样静静地卧在树底,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好几个寂静的日夜。
他没有哭,也不会哭,不就是被骗了而已,没什么可难过的。
他只是不停地想,她最后独自面对邪神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奈奈她…是否会有那么一瞬间,期待他再次出现,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挡在她身前呢?
还有当他吹起骨笛,新邪神出现停顿,是因为她认出了笛声,才被他找出破绽刺瞎双眼的吗?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打断自己的思绪,不愿再想了,可每当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莲丛斩的千万道白光,以及被切割成无数块的血红色。
突然一个无可抵抗的力道,将散兵怀抱着的坛子横空夺去。
“!!!”
他猝然从树下起身,抬头撞见一个风姿绝世的身影。
其人身形清瘦,一袭垂至足踝的淡金色薄裳,在风中被吹得呼啦作响。
他淡莲色的头发在额前随风微动,冷白色的脸庞清秀脱俗,却铺满了可怖的模糊暗影。
他优雅地将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随意抬起,托着刚刚从散兵怀里夺走的坛子。
“别碰我的东西!”散兵双目赤红地冲他伸出手,“还我!”
神王置若罔闻,稍抬起脸,朝霞的光雾映入他翡翠色的眸,美得像极了女子的眼睛,就算没任何表情,双目也似含着笑。
他望着树下遍地狼藉,数千年众神祈愿之物,朝夕之间竟全被打碎在地上。
“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神王的气息平静如水,叫人无法感知其中是否有怒意,又或是……杀意。
一簇簇横生的金莲丝蔓从他背后急剧飞出,直抵对方要害。
散兵表情冷硬,并无动容,以更快的速度拔出莲丛斩,唰地将神王的莲簇斩落一地。
“这把莲丛斩…是你赐予我的为你作战之物,上极天域,下穷深渊,我曾为了你,用它杀死过数不清的巨兽与魔神!如今却因罪业之报,同样是用这把刀,杀死了我唯一想保护的人!”
“这么说…你在责怪本座?”
散兵不再回答,他用尽力气,只想将对方手里的坛子夺回来。在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敢迎战天理。
与他强劲凶猛的攻势相比,神王始终无比从容,足下遍地旋转的金莲使他永远来不及追击,周身坚不可摧的莲盾使他的兵器几乎要被撞断,手中召唤出无限横生的莲簇,早已将疯狂进攻的散兵割得遍体鳞伤。
“怎么,还想继续?”神王冷笑一声,后退一步,四周汹涌起凛冽的金浪。
见此情此景,任是谁都会怯战。
彼时,晚星萝是怎么独自一人击败他的呢?散兵一直都非常想知道答案。
今日他亲眼见证了天理的不可击败之处,心中愈加好奇。
散兵一时分心,抬头忽见对方有进攻之意,他一个疾挡,不料正击中对方的手腕,坛子瞬间脱手而出,往空中摔飞出去。
眼看坛子要高高坠下,散兵立刻抽身去接,在他成功接住的一刹那,神王的莲簇迅速袭击了他的后背,穿透他的胸腔,剧痛如电流从胸口爬上喉咙,一朵美丽的金莲从他的口中绽放出来。
他颤抖着抱紧坛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神明贴近他的耳际,呼出冰冷的气息:“别动。”
当被神王的莲簇占满了胸腔,只需要稍微挣扎一下,胸口里的血管就会被全部划破暴毙而亡。
神王恬然一笑,转过身去,盯着五指间缠绕的莲簇,眼底笑意婆娑:“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其一,彻底断绝与提瓦特的关联,本座非但免你全部罪责,还会赐你神位——让你成为,天空岛真正的神明。其二,认罪伏法,但本座,会实现你在天理之树前祷告的愿望。”
散兵震惊地瞪大眼睛,在一瞬间忘却了身体正在忍受的剧烈疼痛,毫不犹豫地要将答案脱口而出。
神王眉心一紧,提前止住了他的话:“私自将天域的力量赐予奥罗巴斯,无视天域条例出兵攻打稻妻,你所犯下的累累罪行,本座已尽数知晓——你可想清楚,若要认罪伏法,将要承担何等后果!……也许是粉身碎骨,又也许是身体不灭,被钉在莲海之涯的礁石上,永无休止地忍受极刑。”
散兵艰难地偏过头,望着朝霞的光束在神王轮廓柔和的侧脸上,镀出一层金辉。
他心目中,这位无情无欲,杀伐果断的冰冷神祇,从不会为一草一木所动容,可却在这个时候徇私,只为给予他一线生机。
可惜…他不得不辜负这片好意。
散兵闭上眼,抽搐的嘴角流下隐约血渍:“对不起…大人,这次,属下要让您失望了。”
“……”他怔神注视了散兵片刻,徐徐撤去那缠绕的锋利莲簇,口中连连朗声笑道,“好,好…!那便秉公办事。”
他踉跄两下,站稳后抱紧怀中物,立马接话:“我愿认罪受罚。”
“……”神王语滞良久,又见他神情坚定,无奈发出一声低微的嗟叹,“事情结束后,本座罚你至西山高塔关押三百年,其中孤寂绝非轻易所能忍受,你可认罪?”
西山高塔,乃天空岛关押历代罪神的禁忌重地,那里常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萤火,没有烛光,隔绝一切光源,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更耐人寻味的是,高塔的历史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其中重重精密的绝世机关,乃天空岛执掌刑罚的穆切将军亲手设计打造,现世当日,即得神王当众大加赞颂。
昔日风光无限,都已化作破碎幻影,终究是他辜负了神王的信任与器重。
散兵忍痛喘息片刻,才可悲地笑笑:“只关押三百年,就是您所谓的「秉公办事」吗?”要知道他所犯下的罪行,遵照天空岛条例足以被极刑处死上百回。
“本座确实该判你死罪,又念及你昔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你昔日为本座出生入死,无半句怨言,则想改为将你禁闭千年。谁料星萝知晓此事,便不断哀求本座网开一面,于是又不得不减至三百年。”
散兵皱了皱眉,眼底翻起一层难以察觉的涟漪。
“大人若要实现我向天理之树许的愿望,势必逆天而行。您身为众神之王,天理的代表者,肯为了微不足道的一个我,做违背天理意志的事吗?”
“本座不做,但不代表不能默许,”神王敛容,弹去袖上轻尘,“出来吧。”
晚星萝和博士也登上了七十二幻梦之境。
此刻临近暮晚,附近的天空逐渐暗下来。绵延星河,愈渐明晰。
晚星萝截取了星河中的一个片段,用神力支撑起来,转移至众人面前:“这个,就是那丫头命运的星盘。”
一颗颗星子相连,形成命运的脉络。连接星子的线条,或平坦流畅,或蜿蜒曲折,或明亮璀璨,或黯淡无光……
奈奈的星盘上,一共有十七颗明亮的星子,第十八颗是暗的,之后再也就没有了——由此可见,她的生命于十八岁时终结。
“但是你们仔细看这里!”晚星萝指向星盘的另一侧,“这儿,还有一道分叉的轨迹!”
那道轨迹串联的星辰没有被点亮,不细看很难被发现。与第一条轨迹不同,它线条绵延向前,平坦顺畅,比第一条长出几倍有余,但亮度却有所不及。
散兵的气息变得急促,一瞬间记起了什么。
是海角樱草…!
「海角樱草一年有两次花期,一次在百花凋零的暮春,一次在硕果丰茂的初秋。秋日那次开的花,花期比第一次更长,只是没有第一次那么灿烂。」
「如果人也有两次生命就好了。」
他情绪激动地扑去星盘上,试图挪动正亮着的命运轨迹。可尝试数次后,他发现每拉动一下,就会牵扯到另外一条与之缠绕的怪异星轨。
那道星轨与奈奈命运的轨道紧紧缠在一起,导致他无法把她的命轨转移至第二条轨道上。
“这是什么…?”
“是你的命轨。”
“……”
没有人说话,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散兵低沉急促的喘息声,他满头大汗,脸白得像张纸。
原来如此啊——
散兵低下头,哈哈笑起来,许久许久,最终变成了低哑哭声。
“也是啊,如果没有与我相遇的话,她的一生…就会截然不同。”
一直默不作声的博士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敲击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想替她改命吗?”
“……”
“我可以帮你,不过,”博士勾起唇角,目光落到了神王身上,“我也有我想得到的东西。”
“你要什么?”
“天空岛藏书阁里,最昂贵的知识。”
“……”散兵面色一僵,“不可能!”
藏书阁是天空岛的机密要地,里面的书籍就连他都没资格私自查阅!多托雷,他一个外人竟敢觊觎……
“好,本座允了,”神王平静地看向多托雷,双眼忽然弯成月牙,笑,“藏书阁算什么?你就算读完里面的藏书,也绝无动摇天空岛半分的可能。”
晚星萝和散兵都被吓了一跳,二脸发懵。
博士面色发白,显然是感受到了神王的威压,但要求是他自己提的,对方都允了,他也没理由反悔,只好向散兵道出:“此事不难,只要回到过去的时间线上,将改变她一生的那件事给抹除即可。”
他取出树枝,这是狭间大战结束后,他在混乱中无意发现的。一枚枚怪异的水晶球,承载着如真似幻的人间景象,像果实般生长在树枝上。
——传说中生长在狭间底部,能够操纵时空的树根!不久前,散兵和奈奈也偶然撞见过,当时还下了个世上并无平行空间,时间是一线性向前驶去的结论。
博士却说:“时间的一线性便意味着,改写过去,即是改写当下。”
晚星萝面露担忧:“可是一旦改变了曾经的某件事,不仅是奈奈的命运发生改变,与之相关的许多人都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显然违背天道。”
神王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答道:“请草神布耶尔修改世界树,抹除散兵的存在,让已发生的事情依旧以另一原因发生,只是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同时,我们以时空树根为媒介,开辟回到过去的窗口,由散兵一人独自前往,阻止某事的发生,扭转那丫头的命运走向,我们只允许与她相关之人的命运被改变,其余诸事不改,将本次改写命轨的影响降至最低。”
晚星萝看向散兵:“世界树无法影响天空岛,如果用它将你抹除,世界上能记住你的就只有我们了。你…会甘心吗?”
“为什么不?”散兵僵笑了笑,摊手,“反正在提瓦特又没有在乎我的人,我存在与否,都是一样的啊。”
说完这番话的瞬间,散兵想到了雷电影,但念头转瞬即逝。
她会在乎吗?应该不吧。
晚星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表情,只垂眸一笑:“想好回到哪一年了吗?”
“这里。”散兵看着幽蓝如海的星盘,指着奈奈命轨上的第六颗星辰,与她的牵绊,是从她六岁生辰开始的。
神王不动声色,提醒他:“你应知凡事皆有代价,若强行将她的命轨更改,那么,此人一生都将不再与你有任何关联。”
如果说一个人失忆,只是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么他回到过去改写奈奈的命运,就是让两人此世发生过的一切一切,从未发生。
是的,被改写命运后的奈奈不认识他,并非是因为忘记,而是确确实实从未认识过他。
——所有故事,都从未发生。
这样的结果比死亡还要可怕,谁又能接受得了呢?短短一载光阴,他和奈奈之间有过无数美好回忆,怎么可能轻易就抹去?
人偶原本早已无情无欲。
可是这一年,他发自内心笑过,哭过,期待过,也失望过。这一年,他见过海祇岛绝美的海滩落日与花田,也见过天守阁御前的雷鸣为他降下庇护。这一年,他体会过如临深渊的恐惧,也深尝过前所未有的幸福。
现在,却要亲手将这一切彻底抹掉,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他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散兵清楚地记得,他曾经问过奈奈:「如果可以选的话,奈奈是愿与我相识,一生坎坷,还是选择与我陌路,与家人朋友幸福地安度一生?」
奈奈的回答,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耳际:「如果父亲可以好好活着,我一生无论多么坎坷,我都不后悔与你相遇…可倘若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会使我失去父亲大人,那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你。」
散兵自嘲地笑笑,心如千刀万剐。
“奈奈早就选好了,不是吗?…我只是遵照她说的去做而已。”
博士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时空切割器,将树枝安置在固定位置,按下启动器:“这台仪器只起辅助作用,开辟返回过去的入口,还要劳烦神王代为操纵。”
这种空前绝后的事,除了此世最高掌权者,断然无人能做。
神王:“稍后散兵进入其中,我与「博士」在此控制时间,星萝,你即刻动身,前往须弥寻找布耶尔修改世界树,明白了?”
晚星萝愣了:“为什么与他人交涉的事就要喊我去?(我明明跟草神布耶尔都没见过几次,一点都不熟!)”
神王表情正经:“据本座所知,你与岩神摩拉克斯乃感情深厚的至交,相信有他的引荐,请草神布耶尔帮忙并非难事。”
晚星萝瞪着他,咬牙切齿:“……你这老家伙!”
“本座哪赶得上岩神的岁数啊?”神王低头,笑,“星萝可要动作快些,否则让散兵先一步改写了过去,引发的后果可非你我所能承担。”
晚星萝撇眉,无奈摊手:“……彳亍。”
散兵转身,准备进入深邃的幽蓝色通道,博士在后面叫住了他。
“目前我们只开辟一个入口,它存在一天时间,接点是栖川奈奈六岁生辰的当日。你若超时未归,整个时空通道将立刻坍塌,入口关闭,你会强制被带回到这里,树枝只允许消耗一次,没有第二次打开过去的机会。”
“好,记住了。我会如期回来的。”
散兵离开后,晚星萝突然对二人喊道:“……再开一个入口吧!”
“什么?!”
“既然一个入口只能存在一天,那么我们除了在奈奈六岁生辰开一个,另外在她十八岁时再开一个…”晚星萝拽住神王的袖摆,踮起脚尖倾身向前,小声道,“让散兵最后再陪奈奈一天,好不好?”
“……??”神王面色铁青,垂眼又抵上她贴近的脸,脸色又变得一阵红一阵白,“本座最后破例一次,你可不准再得寸进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