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前朝的贵族对宋地的风水留恋不舍,赵先祖封其为督亲军,赏赐大量的金银宝器,到咸平年间,亲军膝下有一女,名叫李淼人,极善弓,百尺之内,百发百中。
李淼人从边陲出发,沿江河直上,游列诸国,传授箭术。
多年后,李淼人在行山,身后跟着一豆蔻少女,那是她的弟子。
弟子身穿南海白袍,气冷冽,神严峻,她终日凝望远山的一棵歪脖松,日夜不歇的打坐,运气,而她的兵器,只是一柄残破的弓箭而已。
一日,行山打猎的猎户路过此地,见那小道姑盘腿坐在石上纹丝不动,心觉好奇,便在树下静观她练功。
半晌,林中隐有骚动,未等这猎户反应,只见那少女“噌”一下起身,纵身跃到悬崖边的一块大石上,腰身微微后仰,右臂铆足了劲儿拉弦向后倒去,整个身子犹如一根弹簧。
顷刻间,三支木箭如飞天羚羊般射出,刺破山谷云霞,箭身直穿歪脖松,霎那间劈下一道木痕,远见松树下隐约有一只黄鹿倒地,四脚朝天狂蹬,不一会,那一抹挣扎的鹿影没了动静,死了。
少女拍了拍掌上灰尘,放声大笑了起来,她跳下大石,转头对目瞪口呆的猎户说:“这山上黄鹿最多,吃草木而肥,我馋这野味好些天了!”
那猎户一笑,拍手称:“小师傅好武功!”
猎户跟着她来到对面的山谷里,那一只倒在丛里的黄鹿足足有半人大,二人临水生火,在日暮下的溪林边炙烤鹿肉,野味远近飘香,引来了不少的山狗。
少女撕下一块脊肉喂山狗,热腾腾的肉被野狗分食,顷刻间骨肉无存,狗们还想要,就被少女赶走了。
少女道:“野狗常年食不果腹,遇到肉就贪心,人却不能惯着。”
“是这样的。”猎户点头,道:“话说,你跟着道祖学艺,岂能食荤腥,不怕破戒嚒?”
少女狡黠一笑,说:“我师傅她昨日入谷闭关了,难得让我有个自在的功夫,就破这一次戒。”
猎户后仰一笑,讽道:“小师傅,你道心不坚啊。”
半晌间,烤鹿肉已被吃了大半,少女低头割肉,叹息没有好酒作陪,将肉含在口中,鹿肉肥而不腻,是野物中的上品,方才那帮山狗徘徊在不远处的河沟窃视这里,待二人离去后,它们定会将鹿骨啃食殆尽。
猎户又道:“我见小师傅你,如今技艺纯熟,何不出山闯一番霸业?难不成要一辈子留在这深山老林里侍奉道祖嚒?”
少女斟酌此言,心中也想,我已习得这通身的本事,若是只在丛林中猎杀兽物而威,未免太过可惜了,可道祖常言,良机未到,左等右等,却始终等不来这时机。
“良机啊……”少女惆怅望天,苦言:“良机何时到?”
“良机,不正在眼前嚒?”猎户敞怀一笑,道:“听你说道祖昨日入谷闭关,你与其留守深山苦行,何不如下山历练一番?”
又说:“我每年路过此地,见你的本领一年比一年高超,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方才见识了你的箭术,我敢说,在当世的武林中,少有能比过你的高人。”
少女一喜,连说:“你当真这样认为?”又道:“可我不知下山去哪?”
猎户点了点头,诚切地说:“我正好有个好计策。”
少女立刻侧耳倾听其言。
这猎户道:“当今世下,州郡之中,唯京兆府的藏宝阁最为珍稀,其中或有南朝的书画,北朝的乐缶,乃至唐前的圣品,皆藏于宝阁之中,故,京兆府高手如云,藏宝阁更是如铜墙铁壁。”
少女闻言不解,便问:“阁下的意思是?”
“你可知,江湖之中有一悬赏榜。”猎户从胸衫里掏出一张草纸,他将这草纸摊开,在火上烤来,显现出几个字:献杨妃梳者,得百金赏银,地金陵惠济寺,空空寺人收。
猎户道:“这杨妃梳便是当年的杨贵妃临终前所用的梳篦,传闻此物失于马嵬坡,今藏于长安县,收入京兆府门下。先后有人刺探过,却都没有得手。”
“地金陵惠济寺……”少女接过草纸,宛然一笑,对猎户说:“我姐姐家在金陵。”
听她又喃:“等我取了这梳篦送她。”
少女提起弓箭,转身离去时,道:“我对金银无欲,不过这贵妃梳倒是件拿得出手的礼,我该去金陵一趟,多谢你了。”
猎户愣怔其间,良久才对那背影笑了一笑,拱手道:“我却见英雄了得。”
此后,少女提着弓箭下山去了。
途经山门前的三清道祖像,她跪在像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静慧,拜别道祖。”
静慧是她的法号,后来也成了她的大名,至于云姬,是亲近之人才唤得的乳名。她本姓昭,家里排行第二,故又被人称作昭二。
这一年,乃是天圣八年,少帝桢君登基的第八年。
十四岁的云姬骑马横跨中原,从沃野千里的巴蜀到了平原宽广的汉中,在汉中逗留几日,又策马去了长安。
京兆府在这月里丢失了不少宝物,无人知晓那飞贼是何人物。
然说其是飞贼却也不妥,她只是将千方百计得来的宝物随意的丢弃在路边旮旯里。
譬如南朝的画卷会忽然出现在路边的杨柳树上;
北朝的乐缶不知何时落入了邻家小儿的手中;
至于别的奇珍异宝,亦如天降宝物一般,不时出现在棚户屋顶,水沟池子,或面摊桌上。
本府的捕快哀嚎着在民间四处搜罗被窃走的宝物,令人惊奇的是,细细盘算下来,竟一件宝物都没有丢失,皆完璧归赵。
众捕手百思不得其解,全然猜不透此贼的心思,她并未将宝物占为己有或流卖到鬼市,更像是挑衅京兆府引以为豪的“铜墙铁壁”一般。
届时,本府掌司气得拍案而起:“莫非那毛贼只是要来打京兆府的脸不成?”
堂下众人支吾不语,只闻人低声说:“可真是一件宝物都没丢。”
然则,旁的统官查算宝册时,忽地呐道:“不!丢一件!杨贵妃的梳篦!”
登时,那掌司拍案叫起,怒喊:必擒凶犯!誓死护我府声威名!
由时,京兆府被窃一案在江湖中广为流传,无人知晓这大盗的来头。
在讹言惑众的传闻中,这贼或是卸甲亲兵,或是冷面大侠,或是高强老怪,在一浪又一浪的揣摩中,这“江洋大盗”则倒挂在竹端酣然入睡。
说起这般的用意,不过是那“贼”的得意自大罢了。
人人皆说女子柔弱,江南者更甚,如今她一介江南娇女,却能有缘结识天下第一等箭客,随师习得一身本领,自然要威风几许,没有在官中留下她昭二的大名,已是收敛之举了。
她少不更事,初出茅庐便恨不得让天下人皆晓,今凭本领破了官府的“铜墙铁壁”,她此时早已飘飘欲仙,只觉天下不过掌中风云而已。
京兆府的猎手一路追踪她到了金陵城,一到城下,她便弃了马匹,混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了。
猎头子沿气味追踪到了秦淮河,此地临渡口江河,百十艘船游向大江,猎手们望江叹息:这贼大约是乘船逃走了!
天干物燥,猎手追寻百里,已然口干舌燥,一行黑衣人在津口狂饮凉茶。
其中一猎手在茶间陡然见杨柳树荫之下,藏有一门第,此门第巍峨秀丽,似如当地贵胄,猎手放下碗,指了指那门地,开口问岸边店家:“那是什么人的府邸?”
店家称:那是张府尹家。
想来,这云姬其人快捕手一步到了金陵,便弃马入城,从街上打探到了张府尹家的下落,经由人指路那高门显贵的宅院,一路从街上奔至秦淮河。
眼瞅着京兆府的捕手入了城,情急之下她弓身转入了高门宅院旁的矮墙巷子,她打量着四下,大宅外墙高耸,往里走个几十步,却又个低墙后院,这后门下还载着一棵大榕树,云姬灵机一动,借这树的力爬了上去,再跃到树旁的那青瓦矮墙上,从墙檐上直翻进此门后院,谁料,她一个脚踩青苔打滑,瓦片震碎一地,身子重重的地跌进了院子里,顷刻间“啊!”的一声惨叫,惊动了四下的丫鬟。
见云姬捂着腰,龇牙咧嘴的起身,她掸了掸白袍上的青苔,背上好好的一把弓箭砸成两半,成了块废木。
环顾四周,见只有一座低矮的主屋,院舍简陋,不比前头的高门宅府,想来是掉进了丫鬟院子里。
为首的大丫鬟见园中有贼人,大喊着“有贼”,门后的几个丫鬟闻声,赶忙操起木叉要将这人刺出去。
她便笑说:“各位阿姊莫怕,自家人,我是你们奶奶家的小妹。”
“你?”那丫鬟头子反骂道:“可没听说过我们家奶奶有什么舍妹,若是自家人,大可从正门进来,何必翻后院的墙?想你就是坑蒙拐骗的贼!”说罢,那丫鬟头子立马扯嗓高声喊到:有贼,快打出去,打出去!
话音未落,几根粗如海碗的棍棒便如雨点般砸向云姬,她在这下人院中抱头鼠窜,连连哀嚎。
她见前头有一小门,门后是一道深巷走廊,那廊的尽头是一樽青鸾屏风,心想来前头便是主人院子,她连往那头窜去,自言道:“我何必与她们周旋,待我去找了大姐姐来,她们自会向我赔礼道歉。”
见时,云姬如鬼影一般窜进了那深巷之中,后头的丫鬟们瞬时方寸大乱,一边追逐着云姬,一边哀嚎着:“不好了,不好了!可别让她去了奶奶屋里作乱,奶奶非得打死我们不可!”
云姬有这身逃得过“铜墙铁壁”的功夫,哪里是几个丫鬟能追得上的,几下便把她们甩在了门后。她穿过走廊之后,便将那道小门拴上,自个儿在门后歇了口气,任凭追来的丫鬟在门后如何哀求,她也不为所动。
她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闲适的逛着这锦天绣地的主人宅院,入门便见一道青鸾舞影的屏风,穿行而过,便见一方清池,池子里养着三四条红鲤,池子边沿还趴着一只陈年老龟,引水的石像是一只金蟾吐钱的模样,云姬笑了,心说:“几年不见,大姐姐的品味倒是世俗了不少。”
她蹲了下来,在池子边净个手的功夫,便听见左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女音,那话传来是:“你是男是女?”
云姬一愣,她看了一看池子里的倒影,想自己虽是束着发,却也没到雌雄莫辨的境地吧?
云姬回头只瞧那是个身着朱红衫裙的妇人,生的纤细,有盈盈一握的腰身,脚下踩着双花丛引蜂的绣花鞋,头上簪着一朵粉花,唇红如血,眼角向上仰起,尖瘦的下巴配上长又细的鼻梁,两眸微眯,盯人的模样像是一只野狐狸。
这厢见云姬不说话,便甩袖一笑,道:“逗乐尔,公母人还分辨不出嚒?小郎君快进来罢,我家那衰人难得离家,好些日子没让我快活快活了。”
自是察觉出了古怪,却不知这府中葫芦里卖什么药,云姬踌躇片刻,想先会会这女子,便随她进了屋。
这屋中的陈设也与外头一致,皆是由金银宝器堆砌而成,大俗无雅。
她背对着云姬插炉点香,细腰在轻薄的纱裙中若隐若现,调笑说:“你是老斗新调教的人?从前没见过你。不过你这模样倒是合我的心意,来,先喝一杯热酒。”
她转身便递给云姬一杯酒,这酒烧热非常,只是放在鼻尖闻上一闻,便隐隐有股上头的冲劲儿。
云姬立马别过脸,可此时脸上已陡然浮现出红晕,她连连后退几步,猛地推开了酒盏。
瞧这白袍郎君只是闻一闻便那般了,这女子吃笑道:“这酒是烈的,本是给我家那衰人吃的。”
她是私心里极爱这冷面小郎君的容貌,笑道:“你不爱喝也就罢了,直接来吧。”
说罢,她便抬指勾住云姬的袍服,边将她引入榻上,边回头笑说:“这回扮的是道士?老斗调教得你们愈发有花样了。”
此时,云姬已感不妙,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更震愕之情,只见这女子素手撩起衫裙,跨坐在了她身上,那双细长的手在云姬的□□在来回抚摸,极尽荒唐的画卷之中,云姬已然憋得脸色铁青,她怒不可遏地一掌将这女子从身上震开。
霎那间,那女子从榻上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待她反应过来后,才尖声呼:“你敢打我?你可知我……”
云姬身上沾染了极重的胭脂水粉味儿,这气味缠得她两眼发昏,她察觉出是这香炉有问题,立刻抬脚一蹬,将这香炉踹翻在地,她捂着口鼻,肃声逼问:“说!你是何人?”
“女……女的?”堂下这人惊然愤愕,“你不是老斗送来的人?那你是谁?你怎么从后院进来的?”
这屋中的浓香实在难闻,云姬一把揪住这女人的衣衫,将她拖到了院子里,实在嫌恶手上的味道,忙趴在池子里又净了净手,才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想问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我大姐姐家里,行这般诡异之事!”
“大姐姐?”那人一惊,连往后退了几步,捂嘴轻问:“你是……太太家的人?”
云姬冷眼盯着她,道:“正是。”
惊闻此人的来历,这女人心下大叫不好,若是她招小娼之事被捅到主人家跟前,可有天大的麻烦了。
反想起面前这人对“那档事儿”一概不通的模样,想来是个没见识的雏儿,她眼睛一骨碌的转着,试探着问:“恕妾身眼拙,实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太太家有位这般好模样的小姑姐。”
“额,只是还不知小姑从哪里来?因何这幅打扮?”那女子故作生疑之态,绕着她走了一圈,犹疑地说:“我却从未听太太说过家中有这么一位道人小姑呢。”
见这人疑心自己,云姬自然要报家门,说自己早年随师傅上山修行,家中人不知此事,今时方才下山。
“原来如此!”那女子闻之窃喜,听她说今时刚刚下山,便是连太太也不知道这妮子来寻了她,这会儿,她若是回去了,又或是死了,也没人知晓。
登时,一个恶念涌上心头。
“我既说了,你也快快报上名来!”云姬不耐烦的打量着这妇人,一时间断不出她是何身份。
这女人面上堆起笑道:“我是这府中管家的。想来小姑是来,是要去见太太的,可……她近日都不在府中。”
云姬蹙起眉,问:“不在府中,那在何处?”
这女人顿生哀婉的说:“唉,是说,主人娘子身子不大好,年前流了个孩子,便一直在西山庄子里养身子呢。”
“西山庄子?”云姬一听大姐姐身体抱恙,心上着急,一时顾不得辨析真假,连忙说:“离这儿可远?”
这女子又说:“西山僻静,是有些远的,何况大奶奶不喜人去叨扰,向来是不许人视探的,只是小姑要去,明日,明日我派人传话去西山庄子,待大奶奶回了信,再安排小姑去西山可好?”
听她这推磨的功夫,一来一去少则一日,云姬念姐心切,恨不得立刻就飞去西山,便对她说:“我今下便要去。”
这女子却说:“小姑使不得,这夜里去山的路多有山贼作乱,还是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才好啊。”
“谁知你安的什么心。”云姬冷嗤一声,正要往门外去时,忽而想起自己的马匹弃在了城门下,外头又怕是有京兆府的追兵,便转头对她说:“还不快去给我备辆马车来!”
“是!”
此举正中她意。
她开了门,引着云姬到了后院,在幽暗的门后,一众丫鬟神情紧张的站在原地,一个也不敢说话,只等那女子说:“这位贵客要去西山见主人娘子,快快去请一辆马车来。”
丫鬟们本就在后院吓得胆战心惊,一听她说要送人上西山,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各个惊慌失措的答“是”,便跌跌撞撞去请马房的人来了。
路上时,丫鬟们惶恐不已,要说在张府,还没有人敢在入夜后闯进柳姨娘的房中,这柳姨娘自从霸占了主人娘子的院子后,便动不动要打要杀,奈何她兄长是金陵本地的地头蛇,张府在津口的航船买卖都捏在柳氏兄妹手中,家中无人敢反柳姨娘。
那西山更是地头蛇与山贼勾结的虎狼窝,虽不知这贸然闯来的小道姑是何人也,不过柳姨娘既说要送她上西山,无疑是此人惹上了柳姨娘,要被斩草除根了。
等车来了之后,柳姨娘特地对马夫嘱咐道:“这西山路险,若是遇着山贼,可要护住娘子周全,可晓得?”
粗使的马夫应上了柳姨娘的神色,道:“晓得!奶奶放心,必将她送上西山。”
云姬登上了车,催促道:“别磨蹭,快走!”
深巷一声嘶鸣,车马上路。
待马车上路后,柳姨娘回了后院,方才还堆着笑的面容此刻狰狞如魔,她冷眼瞪着院子里低头不语的丫鬟们,音色压得极低,说:“今夜之事,是你们护院不利,放了贼人入府,按家规是得打上四十大棍丢出府去的。可我想,你们都是忠心护主的好人儿,这四十棍下去,不死也该残了,我今儿留你们一条命在,若他日谁敢在昭氏那贱人面前吐半个字出去,我哥哥在金陵的手段,你们都是有耳闻的。”
一众丫鬟听闻此话,瞬间毛骨悚然,连是颤巍巍的应声不敢。
话说,这云姬一路风尘仆仆,今在颠簸的马车中顿生困倦,一歪头便打了盹儿,待她再睁眼时,耳边传来一阵“呼呼”的山风声,她掀开布帘一看,竟已到了半山腰上,四处都是深绿茂密的树木,前方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路旁有一座野庙,那马夫回过头对她说:“娘子,我须去解个手。”
不等云姬应允,那马夫便跳了下去,径直走到那野庙后头,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在这入了夜的荒郊野岭,若是平常人早就被吓破了胆,然云姬却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道祖常出门云游,有时三五月不归,她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面对着一座孤山,夜里还有山猫挠门,她也怕过,哭声在山谷之中游荡。
后来,为了壮胆,她便夜里提着灯笼在山林里走动,累了便躺在树下睡一宿,醒后看见黄鹿在吃她身上的树叶。也曾与野兽狭路相逢过,那时她吓得在林子里狂奔,就这样轻功便练成了。兽口逃生之后,来日她练上了弓箭,便气势汹汹地回来复仇,日复一日,直到山中的野兽都避让她,天上的飞禽,河里的游鱼皆见她而逃,她的弓箭也就这样练成了。
正沉溺于山野过去的云姬忽然被一阵极快的脚步声惊醒,她迅速趴在窗边,听这厚重的喘息声辨位,似有二十几人从山林后包围过来,细听还有刀刃割叶的碎裂声,大抵是持有兵器的。
届时,云姬猫着腰从车前望出去,这一条深不见底的山道哪里像是有人烟庄子的地界,心中暗叫不好,怕是着了那奸人的道了!方才一心想着大姐姐,竟就轻信了她的鬼话,真是蠢钝无比!
此时怕是遇到了山贼劫道,不......云姬的脑海里闪过来时那奸人对马夫说的话,这时才幡然醒悟,哪有什么山贼劫道,分明是她勾结山贼,要让自己命丧于此!
她的心猛然一颤,家中有此毒妇,想来大姐姐那柔弱的性子也是对付不了的,也不知她这些年过着怎样的日子……
“哐!”
一炳长刀刺进了车中,震得云姬陡然一颤。
占山为王的贼皆是些亡命之徒,根本如吃人鬼怪没有两样。
云姬此番下山,还没同高人交过手,在林子里练了身鬼影般的轻功逃过了京兆府的追踪,却不曾想过会与一帮视人命如草芥的山贼对弈。
“里头的人!出来!”
那外头的山贼叫嚣着,窗前人影憧憧,此时马车边上已经围满了彪形大汉。
敌众我寡,硬战悬险,她只得下了马车,再观望行事。
谁料云姬一下马,便见这小小山林中涌来四五十个山贼,他们皆是八尺大汉,各个凶神恶煞,举着火把错落在林间,暗火下,纷纷露出半张诡寒的面容,犹如山中成精的百年野怪。
可怜云姬方才还心高气傲的不知天地为何,今一见这吃人的阵仗,登然吓得双腿绵软,还以为这是进了阴司地狱。
那为首的匪徒将火把凑近云姬,在这明灭的火下,暮然显现出一张清俊的容颜,见这小道人梳着浑元髻,露出光洁的额首,脸瘦如掌,眉如高山,目如冷月,唇圆润而肥,因惊恐而频频颤动的眼皮在火光下尤为滑稽,给这冷清的颊中平添一分憨态。
他舔了舔嘴唇,凑前笑道:“白脸小儿。”
随后他扭过头问站在一旁的马夫:“柳香打算如何处置?”
那马夫立刻点头哈腰的讪笑道:“柳姨娘的意思是不留活口,其余的任您处置。”
“绑起来,带回去。”这头子大手一挥,几个人便冲上前将云姬五花大绑了起来,云姬挣扎无果,只得由人绑了去。
初入此山林,本以为是个绝境之处,谁料这野庙之后竟有一道暗门,门里有一隧道,可通行百余人,复行百步,到了一个窑洞般的天地,那洞前挂着一牌匾,匾上凿刻着“虬髯风尘”几个大字。
见那牌匾,被绑在木柱上的云姬冷笑一声,那头子回头,疑道:“你笑啥?”
云姬说:“尔等山贼草寇,也配挂上虬髯客的牌匾?”
那头子一听,笑了,纵身跳上木桩上,抽出腰间的短刃玩弄于手掌间,说:“死到临头还敢讥讽我等?你今日要死在山贼草寇的刀下,可有何遗言嚒?”
那刀在眼前晃出了风,云姬忿然别过脸,那鬓边冒出的汗珠却暴露出了她的胆怯。
她悲切的想到:本就是偷溜下山,那道祖不知我去向,那父母不知我下落,今若因个无耻小人害我丢了性命,让我葬身这魔窟中,可是白来世上走一遭了!
正哀叹间,一只搜身的手摸进了她的胸衫里,惊得她哇哇大叫。
手下回头说:“大当家,女的。”
“嚯。”那大当家吃惊,凑上前扒开她的半卷衣衫一瞧,果真是女子,他嗤笑一声:“不男不女的脸儿,叫我也骗过去了。”
云姬横眉冷对,手下仍在摸索,那手似是摸到了一处硬物,直将那物什掏了出来,才发现是个女人家的玩意儿,手下呈到了匪头子跟前,道:“大当家的,没有利器,只搜得这梳。”
这头子接过物什一瞧,只是个女人家梳头的玩意儿,“切”了一声,便随意地丢在一边的草堆里。
云姬登时眼前一亮,空空寺人!
她立刻大喊道:“等等!我有一物,可否换我性命!”
这头子抠了抠耳朵,漫不经心地说:“放心,会将你先奸后杀的。”
“......”
云姬忍住了想破口大骂的心,硬着头皮说:“各位行走江湖多年,可知道江湖中有一悬赏榜?”
那头子说:“自然,我们打家劫舍,靠的便是悬赏吃饭。”
听他知晓那悬赏,云姬心觉有望,缓下一口气,说:“大当家你可曾听闻过长安县的藏宝阁?”
这头子来了兴致,本就觉着身穿道袍的小妮子不一般,听她识得虬髯客,又懂些江湖中的旧闻,便凑上前,说:“再说。”
云姬则说:“前阵子,长安县的藏宝阁失窃,此事可又听闻过?”
那头子捏了一捏云姬的脸,笑了:“满江湖都知道的事儿,用得着你告诉我?”
云姬忍无可忍地偏了头,心里骂着这无赖流氓,话风一转,又奉承说道:“我想大当家行走江湖,不止是想做个山贼而已,寻常山贼哪里会崇敬风尘三侠呢,想必你心中是有侠义之心的。”
“那是自然。我…….”这头子正要夸夸其谈,云姬立马打断他,又说:“如今江湖中盛传的长安县大盗,还无人认领,若是此时有人揭下此赏,是否会在江湖中名声大噪?”
这头子身子微微后仰,又素手擒住了云姬的脖颈,狞笑着说:“是。可这与你的性命有何关系?”
只见她弱如幼兔的瞳眼朝那草堆看去,气息微弱的说:“大当家,你可知道那藏宝阁丢的是何宝物?”
“自然知晓,杨妃梳,没人见过。”
“你刚刚随意丢弃的那把梳篦便是杨妃梳!”
这头子半信半疑,示意手下将那物拿来,放在掌间左看右看,手下的人也纷纷凑了过来,这炳梳篦通体金黄,流光溢彩,嗅来隐有暗香,旁的手下嘀咕道:“这真是杨妃梳?怕不是诓人的吧?”
头子举起此梳,问云姬:“小妮子拿寻常梳木诓我骗不成?”
“呵!”云姬蔑视一笑,道:“知晓你不识货,可这金陵城有人识货,你且将这梳交到他手中,待他一验便知!”
这头子聚精会神地听着,又赶忙问:“这人在哪?”
云姬立马说:“大当家,东西我交出来了,你能否放我一条生路?”
“这......”
正在匪首犹豫时,一旁的手下喊道:“大当家的怎能信她?她一个鼠子般的小儿,哪有本事从京兆府窃得宝物,竟还能躲过那帮衙子的追捕?定然是个江湖骗子,她是在哄骗你呀大当家的!”
他一听,暮地沉了脸,瞬地将一把短刀抵在了云姬的脖颈处,阴狠骂道:“小妮子敢戏耍我?”
“不!这是真的!是那位大侠给我的!”听她这样喊道:“一日前,我在行山打坐,遇见了一个逃命的大侠,她那时被京兆府的赏金捕手追得脱不开身,便把这东西交给我,求我交到金陵的惠济寺,她说,此物得人认领,可获赏金百两!她愿分我一半,我这才答应下来。”
见她情真意切,似煞有其事,这头子半信半疑,讽笑道:“你还是个贪财的姑子!说,可是真有其人,报上名来!”
云姬噎了噎,后脊被木柱上的蚂蚁啃得酥疼,见那头子的脸逼了过来,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她心中闪过几百个字,最后灵机一动,取了慧字头上的“丰丰”二字,便喊道:“丰丰大侠!她叫丰丰大侠!”
“丰丰大侠?”这头子默念此名号,自言:“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号。”
云姬忙道:“她是个不染世俗的世外高人,故很少有人知晓她!”
又道:“大当家只须容我到明日,我们去惠济寺一验便知,若是假的,你杀了我!若是真的,我半份赏银全给大当家!你既能得财,能在江湖博得威望,何乐而不为?”
这头子望了望头顶虬髯风尘的牌匾,黯然道:“好,就容你到明日。”
届时,山寨中哀声四起,纷纷咒骂云姬巧舌如簧,定是个江湖骗子,可这头子却背对着云姬,平定众怒后,忽而侧身,露出半张魑魅相,说:“赏银,我全都要。妮子若敢骗我,我便把你斩碎喂野狗。”
闻声,云姬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
此夜之中,云姬并没有睡着,她在草垛上辗转反侧,忽而就听见了破败的木门后隐约有哭泣的声音。
观这关押人的柴房不过方寸之地,云姬蹑手蹑脚的爬了起来,弯着腰凑近那木门一听,当真是有一丝细小的哭声。
莫非还有人关押在此境?
云姬张望四下,看守的手下皆已酣睡,她便小心挪到了门边,朝那扇门轻声喊去:“可是有人?”
须臾,那门后传来了铁链的动静,便听:“有人!”
听着声音是个柔弱的女子,云姬想也是被这些草寇抓来的可怜人,她当即使了二成功力,将这重重的木门推开一个角,只见里头满是柴草的地上跪坐着一个女子,她的容貌在暗处看不真切,身上穿着如血水袖红裳却醒目无比。
她从角落处踉跄爬来,只在这一角微弱的光下,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云姬的一角衣袖,低声哀求道:“郎君救我!”
“我……”云姬本想解释自己并非男子,又想此事并非当务之急,只得生生咽下这气,说:“我如何救你?你又是怎么被抓来的?”
门后之人低声呜咽着说:“我本是今年秦淮楼的花魁,今日刘员外设宴城郊,指名要我去贺舞,谁知半道遇上了山贼劫道,活活将我抢了来,陪送的马夫也被他们杀了!”
“这帮恶鬼!”云姬听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想她柔弱不堪,却在这地狱家园中,独身面对百十个恶鬼,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女子的手死死的抓住云姬,她几乎要给她磕头了,“郎君,我怕得心颤……”
“莫怕,莫怕……”山上的野鸟咕咕地叫着,离天明约莫还有三个时辰,云姬靠在门边,反手握住了那冰冷颤抖的手,说:“天亮之前,我必想出法子救你出来。”
此夜之中,那女子卧倒在柴门边,那手彻夜不离的撰住门外之人,如同撰住一线生机。
翌日,随着“哗哗”的开锁声,柴房的门开了,几个大汉将云姬揪了出去,带到了那头子的跟前,他面前摆放这三大碗羊肉,他笑着对云姬说:“吃些肉,好上路。”
云姬哪还有这闲情?
彻夜未眠,满心盘算着如何脱身,口舌干苦,是一点胃口也无,则谎言不愿破戒。
这头子喜了,说:“你真是道姑不成?”
愈是如此,那头子愈是取乐似的逼迫云姬吃下了一碗肉,直将见她腹庙塞满了,才放过她。
那头子舔了舔割肉的刀刃,说:“这回可是破戒了。”
云姬生咽得想吐,眼角逼得通红,在晨光四射的洞穴里,她一抹嘴角,轻声说:“可以上路了。”
那头子在前头走着,无意说道:“你可知我这老巢有多隐蔽,金陵府的那些草包几度来剿也搜不到一点踪迹。”
云姬跟在后头,听他说这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由深思到:他若放我一条生路,保不齐我日后便向官府告密了去,既有这险头他还肯带我出去,恐怕也是个贪图江湖名利的小人,出去后我自得留心他要对我暗下杀手。
沉思片刻,云姬忽地停住了脚步,不住地回首望了一眼。
见身后之人停下脚步,那匪首了然于胸,拍了拍她的肩说:“别看了,你的东西只能换一个人的命。”话罢,一只手如铁箍般握着云姬走。
将要行至外头时,那云姬忽然开口说:“一身污病的下流坯子,谁要救她了,只怕你不杀她,她自个儿也活不了几日。”
那匪首惊然:“你怎知道……”
云姬嘲讽他道:“你这草贼,抢人也不先打探清楚,那位可是出生妓馆的娼妓,得了花柳病才被赶出了妓院,随便寻了个冤家发卖了,你倒以为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轮得到你?”
愈是这样激怒他,他便愈快失了理智,云姬暗中观察他神色已然不好,又知他是个有城府的,便又说:“就算你不碰她,你走后,你这帮手下们哪个是好心的?保不齐到时整个土匪窝子都染了花柳病,死的死,伤的伤,你这占山为王的宏图霸业,岂非要为一个□□断送了?”
果然,说起他的这玩命夺来的基业,他顿时坐不住了,扭头就往里快步走去,边走边扬威喊道:“给我宰了那娼妇!”
云姬紧随其后,见这头子踱步到了这柴房前,抽出腰刀就要向那女子刺去,吓得她连连哀嚎,只是在这方寸之地,实在是避无可避。
云姬亦是在此时才看清她的容貌,虽身处泞泥之地,却也如花中妖后一般惊绝,哪怕是有意将土灰抹上脸,也难掩倾城国色,那银盘似的面庞上坠着一对杏眼,惊恐之下渗出的泪珠更显娇艳,她此时心中陡然生出一句: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西施还魂也不过此等倾世容颜了。
正因如此,那帮惊得瞠目结舌的手下纷纷围了过来,喊道:“大当家的,杀不得啊,杀不得!”
眼见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云姬反应极快,立刻作出“早知如此”的不屑神态,惹得这头子转头怒骂:“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等明日再带你们下山去抢户好人家的来,留这下流的贱妇人做什么!”
说罢,又要举刀向她杀去,即在此刻,云姬忙不迭的说:“你要杀,就带去外头杀,你这山寨密不透风,若是染了病气脏了这风水宝地,臭了你下半生的财运,可得不偿失。”
“说得对!你这贱人,死了都脏地儿!”这头子咬牙切齿的放下了刀,转头本想叫手下将人提出去杀,又不想让弟兄们沾上花柳之气,只得气冲冲地朝她喊道:“贱人,自己滚出来!”
还未从惊恐之中回过神的女子只能麻木的听从着匪首的指令,慌乱地从地上爬起,只那一瞬,她望见了云姬眼里的坚定,鬼使神差般的,她选择跟在了云姬身后。
出了野庙,云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本想着到了外头,与这草包匪首独斗,好趁机逃走,谁料想一出此门,便见门外站着十几个虎狼大汉,各个身配大刀,云姬此时手无寸铁,近战怕是敌不过,便只得下了山后再寻机逃。
抬眼便见悬崖边上那红衣女子,脸上已无一丝血色,那双眼只敢低低地盯着贼人的长靴,人不似羔羊,待宰时是发不出一点声响的,那嘴半张着,连一丝气音也挤不出来了。
那头子颇嫌晦气,捂住口鼻,对云姬说:“杀了她咱就上路。”
又见那匪首要抬起刀,她急得破口大喊“阿弥陀佛!”
这声乱语响彻云霄。憨态引得山贼众人捧腹大笑,这头子也笑话她:“我这还没杀呢……小小妮子,胆小如鼠,那丰丰大侠怎会找上你这鼠辈?”
云姬颤抖着嗓音,鼻息急呼,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没,我没怕!”
那匪徒们还在笑话着她,这头子有意逗她,则将刀把一转,对准云姬,轻蔑地说:“那便由你来杀,如何?”
因她本就一身道袍,明眼人皆知她是出家人,看出家人破戒杀人,实乃恶趣味之首,也不怪身后的手下纷纷高呼:“让她杀!让她杀!”
云姬眼下转瞬流过一股寒意,而后立刻装作被吓得一个踉跄,她颤颤巍巍的接过刀把,还回头问,说:“往,往哪里杀?”
山贼们来了劲儿,乐得指挥,一个说砍头,一个说砍腿,又说先将双手砍下,再劈成两半,云姬听在耳里,胃里已然翻江倒海的恶心了。
顾不得许多,那刀下女子早已吓得眼神涣散,面色发白,只见云姬长呐“呀”的一声,直从前方冲来。
刹时,那一袭红衣被一刀刺下,猛地后退几步,瞬间坠下了山崖,谷中惊闻“扑通”一声,几下,便再无动静了。
崖上的人凑过来,扶起瘫倒在地的小道姑,又往下望了望,那深不见底的湖面不见涟漪,头子惋惜地说:“可惜了我那把好刀,你没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