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无声

    今年安多佛秋季学期开学迎来两件大事。

    一是曾将学院搅得四方不安的慕黎也转学归来。

    二是有小道消息传出,国内当红顶流歌手‘岑暗’将会入学安多佛国际学校,就读十二年级。

    因未在开学典礼上见到其人,此消息是真是假,有待验证。

    芝加利市正值初秋,窗外已几乎听不见蝉鸣了,暖阳透过缝隙倾洒而进,地板上铺了层明亮的光晕,长长的廊道里灌满了凉风,人来人往,越聚越多,摩肩擦踵的从入口走进,门上装饰的捕梦网上的铃铛被吹得清脆响。

    一群人分散站着,那姿态似在等人。

    等谁?

    不言而喻。

    多目相望,神色各异,均是无言,气氛尤为诡异,安静并透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过路的学生不敢多看。

    开学第一天没有课程安排,典礼结束后学生们自由活动,部分不着急离开的家长随老师去礼堂参加盛会了,没人管他们。

    静默了良久,倚着墙抽烟的男生开口,难以置信地问:“她真的转回来了?”

    “慕黎也回来,”戴着副眼镜的女生说,“我们所有人都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男生眯着眼睛深吸一口烟,又问:“卞丞越在哪?”

    秦安闵收起手机,说:“刚有人在校医室看到他和程京晚,不知出了什么事,后门有救护车进出,卞丞越开车跟随离校了。”

    “慕子奈也走了?”

    林易森又问,一旁的顾千溪瞪他:“子奈子奈,你跟她很熟吗?叫那么亲密。”

    林易森痞痞地哼笑一声,没持烟的手臂搭到顾千溪肩膀上:“你吃什么醋,有意义吗?”

    顾千溪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胸膛口的起伏越来越明显,最后忍不住,抬腿踢了一脚身旁的郑安娜:“不是说慕黎也没离校吗?她人跑哪去了,怎么还不来!”

    郑安娜摸了摸被踢疼的大腿,眼神委屈,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又没有事先跟她约好要见面,她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在等她。”

    “黎也还没有选课,这是去学教办公室的必经路,她会过来的。”

    话落,聂初衡就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笑容温润:“来了。”

    随后一时无声,纷纷侧目望向大门方向。

    慕黎也就在门外,几个本校同学正相当熟络地与她打招呼,男女都有。她左手拿着一个文件袋,笑得娇艳明媚,却渗着几丝清冷,秋风吹拂着柔顺披散在肩后的黑色长直发,与他们道别后,侧过身走上台阶。

    只一眼,慕黎也就看到了他们,神色不变,眼睛里依然带着笑,步步朝他们走近,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却像踩在他们心上,搅合得他们整个一颗心都紧张非常。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她,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从大门走进通风走廊,在自动贩卖机的方位缓缓停下。

    上一次她和他们见面是在联校春季舞会上,她除了周身气场较之以往更为浓烈神秘了些,没什么变化,盈盈着笑意的眼睛依旧干净明亮,融了几抹慵懒与妩媚。

    她似浑然不介意过往在这所学校里所受过的唾弃和羞辱,就当是出演了一场悲壮而又华丽的舞台剧。

    再次回归,依旧光鲜亮丽,周身都散发着璀璨的生命力和诱惑力。

    楼外的音乐声在响,多种旋律交织在一起,原本轻松的走廊上突然氛围变得静寂又凝重,安静浮动的空气被搅动得急速动荡,来来往往的学生以雷电般的速度无声地远离‘漩涡中心’,站在外围。

    在教室里面玩闹的同学察觉到异常,拉开窗户,探出脑袋,看戏似的悠闲自得。

    一圈圈朦胧的昏黄光晕洒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身上,投射出道道光影。

    慕黎也缓缓扫视一圈,款款而笑,明知故问道:“你们是在等我?”

    不等回答,她又接连说:“好久不见,大家过得还好吗?”

    音色语调一如既往,柔软得没有什么力度。

    要说最让人忽略不了的便是她那浑然天成的气质,言语时仅是施施然而立,便足以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气感。

    这种傲气感真的很令人反感,却又使人忍不住心向往之去模仿。

    除了看戏的同学,在场有八个人曾是慕黎也的朋友,幼时相识,关系虽还没到生死之交的地步,但也够亲近,闲暇得空时经常小聚。

    不过,大多数是因为家族利益往来而已。

    最先迎上来的是宋思微,她戴着副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

    宋思微亲昵地挽上慕黎也的胳膊,笑容无害:“好久不见,黎也。”

    慕黎也没推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转移了视线,丝毫没有表现出生疏的感觉。

    刚还怒气冲冲的顾千溪像是歇了火般,倚在林易森的身旁,抱着双臂,看向她,没好气地问:“为什么回来?”

    慕黎也慢条斯理地回:“我喜欢的人还在这所学校里,我回来自然是为了他。”

    若是卞丞越不在这里,这安多佛早已成了她慕黎也人生中的禁地。

    初入高中那年寒冬,一场意外,慕黎也成了充众矢之的。

    她在安多佛就学四年积攒下来的名望与声誉全都有所损伤,就连她精心创建起来的杂志社也因那件事被逼退位让贤。

    偏巧,在事发后的第二个星期,卞丞越跟队去封闭训练,准备重要的国际比赛。

    慕黎也在校孤立无援,独自一人站在风口浪尖上承受狂风暴雨,被流言蜚语侵蚀。

    她出身名门世家,又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从云端跌落跌到谷底,沦为笑柄,沦为谈资,自尊心被人踩了又踩。

    无人知晓她那段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

    只记得,她转学离开那天说过一句话:“这地方,原来不值得我下这么大的注。”

    也是打那天起,慕黎也和安多佛这个圈子断的干干净净。

    “外人不了解你慕黎也是什么脾性,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你?”顾千溪唇畔的笑意是无尽的讽刺,“你会为一个男人回到曾经受尽口伐笔诛的地方,你觉得我们会信?”

    提起往事,在场的人达成了某种不谋而合的默契,不作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只有宋思微似嗔似怪地说:“千溪!黎也好不容易转回来,往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不要再提了。”

    说完,宋思微侧头,轻轻拍了拍慕黎也的手臂,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慕黎也推开她的手,面部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是啊,提起那场毫无智商含量的栽赃嫁祸有什么意思,就不怕露馅被我报复回去吗?”

    “再就是,”她边往前迈步边说,“去抓住喜欢的人是我的本能,他比我曾经受过的屈辱还重要。”

    步子停在顾千溪跟前,林易森垂首,眼神晦涩而复杂地盯着她,而顾千溪,看她的眼神变成了瞪,而且有越来越愤恨的趋势。

    “你这是什么反应?怎么?对我的解释你不满意?”慕黎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真怕你的心脏接受不了。”

    “慕黎也!”顾千溪吼,眼眶血红得可怖。

    林易森低沉沙哑的声音立即接上:“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不信你。”

    慕黎也不疾不徐地走过他们,扬了扬资料袋,说:“随便。”

    反正她也不在意。

    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被林易森拽住手腕,用力往回扯,耳后的长发滑倒脸侧,垂在手肘处轻晃。

    资料袋也在地板上,慕黎也顿时恼了:“干什么,你抓疼我了!”

    包括顾千溪在内的所有人神色不由得一惊,站在原地,除了反应较快的聂初衡,和神色稍有些紧张的秦安闵上前阻止,其余的始终保持局外人的状态出声规劝。

    聂初衡将地板上的文件袋捡起来,说:“易森,你别弄伤她了。”

    林易森不理他们,直直对慕黎也说:“你不该回来。”

    他说这话时倒是严肃认真,痞子脾性收得一干二净。

    慕黎也浅笑嫣嫣,隐着张狂的话语,说:“你在这儿叫嚣什么?你又没那本事挡我的路。”

    “你确定我没有?”

    几乎是林易森话落的同时,慕黎也看到众人的背后,挺拔的身影徐步而来,难得的恍惚了一下,傲慢的态度几乎在刹那间收敛,挣扎的力道霎地松懈,转而换了一副面孔。

    前一秒高傲往前,如同神祗一般将众人甩至身后,后一秒软软糯糯,双眉微皱起,眼睛湿漉透亮,像只森林中无辜的麋鹿,仿佛要所有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一般。

    众人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卞丞越站在慕黎也刚刚站过的位置,穿着制服,没系领带,一手插裤袋,一手拎着一罐未开封的蓝莓汁,头发被迎面的风吹得微微动,阳光斜照下,落在地上的影子剪出一股无形的气场。

    场面有半秒僵化,卞丞越看着他们,淡漠冷泠的脸亦是没有一丝的波动,虽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不悦,但怎么看都冷锐逼人。

    “唱戏呢?”

    轻描淡写的语调却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慕黎也眼神特别的纯良无辜,委屈地开口唤他的名字:“卞丞越……”

    顾千溪翻了个白眼,从唇内吐出一声:“装。”

    林易森还没松手,握着慕黎也左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她的双眉皱起,目光执拗地向卞丞越求救。

    他不负她望,在人群的注视下走向她,拿罐装蓝莓汁碰了碰林易森的抓着她的手,示意他松开。

    一开始,林易森不肯,他跟卞丞越本就是敌对关系,他怎么可能会听卞丞越的话。

    最后还是聂初衡出声打圆场:“易森,黎也今天刚回来。”

    言下之意很明确:今天是慕黎也转回安多佛的第一天,有的是眼睛护着她,若是在这时候闹了不愉快的事,免不了会被传到家里边,引来一顿苛责。

    慕家最受宠的幺女,不是谁都能欺负得了,更何况此刻她的‘保护伞’在身旁。

    何为受宠?

    即便慕黎也涉嫌故意杀人罪,卞丞越和慕家人也会站在她这边,不惜赔上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名声,也要袒护慕黎也。

    两年前,选择隐居于世的慕家老爷子听闻外孙女在学校受人质疑指责时,二话不说带着慕氏的律师团杀来学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不管前因后果,在百人听证会上带走慕黎也。

    (百人听证会:家长和学生都在,众议如何处置此事)

    有家长站出来,力达义正言辞的效果:“慕老,你慕家小姐涉嫌杀人未遂,人证物证皆在,你如此这般维护她,公道何在?如今是网络时代,你就不怕此事传出后,慕家和慕氏被世人灌上包庇罪犯的名声吗?”

    老一辈最在意的便是家族名声了。

    当时,慕老爷子落在拐杖上的手紧了紧,望着自家幺孙,直接问道:“可有做过伤人之事?”

    慕黎也被卞丞越护在身旁,浑身湿透了,眼圈很红,一张脸被冻得愈发惨白,明明在慕老爷子和卞丞越赶来前受尽了无数欺辱,她偏偏还一身清高的傲气,颤着嗓音,坚定回:“从未有过。”

    慕老爷子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慕黎也的脑袋,有几分安抚之意,随后看向众人:“各位都知晓我的手段,今日之事,谁若敢泄露,谁遭殃。若某些有心之人胆敢将毒手伸向我慕家子奈,栽赃嫁祸于她,我慕某就算病入膏肓,也会在撒手人寰之前跟你们硬刚到底!”

    上了年岁的老人,最忌讳的莫过于是与死字沾边。

    像慕老这般在商界和教育界声的名显赫的人,将死字搬出来,没几人能抵得住,妥妥撵杀各晚辈。

    也便是那日,慕老的举动将外界的传言给坐实了。

    慕家子孙辈里,就属子奈最得宠。

    “林易森。”卞丞越这声是警告。

    林易森腮帮子隐约是动了下,不情不愿地松了力,慕黎也将手从他的手心下抽出,白皙的手腕清晰可见红了一圈。

    卞丞越双眉皱起那么一秒,痕迹很快就消失了。他转头,说:“走了。”

    “好。”

    慕黎也乖巧应,顺手拿过聂初衡手上的文件袋,背着卞丞越,对他们做了个得意张扬的表情,眼里散发着恶作剧的笑意。

    像是在说:“你们接受不了现实也奈何不了我,默默忍受着吧。”

    随着转身的力度,她的长发在脑后微微地扬,快步跟上卞丞越,他边走边拉开易拉罐拉环,将饮料递给她,不冷不热的讽刺道:“你就这点本事?”

    指她刚刚被当众为难。

    慕黎也温温浅浅地笑了声,接过饮料,抿了小口,说:“我没什么本事。”

    “那你还回来送死?”

    身后的人渐渐散去,密集的议论声消失在耳边,慕黎也停下步子,眼睛看卞丞越。

    似懂非懂地问:“什么意思?”

    他站在长廊尽头的风口里,向落地窗窗外望去,教学楼穹顶浮雕层层叠叠,日光落下,他的轮廓被照得清晰而立体。

    慕黎也呼吸微沉,却抑不住逐渐往上攀升的心跳,朝他迈了一小步,想要靠近他。

    卞丞越却在这时出声,背对着近距离的她,话语里那股不在意的淡漠态度,让她不自觉悄悄退缩。

    他说:“我只陪你走这一段路 ,剩下的,你要自己去走完,不然,你永远都没办法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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