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十二岁,慢慢向十三岁过渡的五条悟,让五条全家上下都有点烦。

    不是有点,是很烦、超级烦、无敌烦。

    调皮都算是一种委婉可爱的说法了,这家伙就是个小混蛋,天不怕地不怕四处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

    有点自大,又有点中二,还带着一股子狂妄傲世的劲头。

    和他对练的老师被这小子折磨得头皮发痒就算了,伺候他跟随他的仆从再恭顺仔细,也要遭到不耐烦的驱赶和奚落。

    “好烦,能不能别跟着我,闲着无聊自己放个屁追着跑去行吗?”

    瞧瞧,这什么话,他的礼仪老师要是听到了非得气晕过去不可,想来这些年的规矩不但白教了,还向着相反的道路一路狂飙。

    从小千依百顺着捧着含着如珠如玉养大的主,说话比白眼狼还寒人的心。

    也不知跟谁学来的这般粗俗,说话不是屎就是屁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吃喝拉撒一切正常。

    “诶,诶,好好”

    捧着茶水手巾的侍从笑眯眯的颔首应下,扭头就冷着脸在心里把这小混蛋骂了个十八遍。

    教的规矩再多也没用,他不学。态度再好再花言巧舌也没用,他不听。

    偶尔拿点逗趣的玩意儿给他耍耍,刚见了笑脸,还没来得及讨赏,这人又如六月的天一样,刷的一下就暗掉了,小玩意转眼抛之脑后。

    “少爷,用饭前要净手。”

    “少爷,下午的课可不能再翘掉啊。”

    “少爷,昨天前天您都出去了,今天可不能再跑出去了。”

    立在身旁的人垂下眼,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挂着张生无可恋的表情捧读着自己这份工作的台词。

    “滚开滚开滚开——”

    “滚开啊!都说不要跟着我了!!!”

    五条悟烦躁的捂住耳朵,随意踹开拦在身前的人,像只猫儿一样跃上墙头,枝叶抖动,一屋子的人被折腾得鸡飞狗跳的。

    最后趁人不注意,他又跟条泥鳅似的咻一下就溜出去了。

    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小鬼还真烦人啊……

    也不知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关在巨塔里的公主了,对外面的世界向往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许这就是越有什么越不珍惜什么吧,可能这就是小少年吧,就喜欢自由,就喜欢自己被挂在悬赏单上四处遭人嫉妒、追杀、通缉的感觉。

    要不是无处可去,要不是伺候神子得到的工资高,谁乐意干这么份苦差事啊,一天天排溜须马的,折磨人嘛这不是。

    麻木的社畜们领完家主的责罚,又回到岗位上,默默收拾着小少爷留下的一堆烂摊子。

    自由,自由,谁都曾渴望过啦。

    灰白的抹布浸在水盆里,偶尔一瞥,一截新鲜的嫩绿卷着边儿缠上了廊沿,打扮规矩的侍女出神的望了会,把手伸进水里搅了搅,揉碎了一池日光。

    从小她就喜欢这么做了,有时候慢下来,会觉得不单是水里,连指尖也沾染上了太阳的气息。

    已不记得自己是几岁来到五条家的,可能六岁吧,也可能五岁,总归是被父母给“送”过来的。

    毕竟她没什么咒力,连蝇头都难以解决,还是个柔弱的女孩儿。

    虽然她从未觉得自己柔弱过。

    但咒术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嘛。一旦涉及到武力相关的东西,战斗力相关的东西,女人们就被保护起来了,和钱财一样,保护着保护着自然隐居庭内。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觉得五条家真的好大啊。那么多的人姓五条,这位是五条先生,那位是五条太太,什么堂兄堂弟堂姐和妹妹,在孩子干净的眼眸里如同眼花缭乱的万花筒,不停地旋转着。

    谁是谁,严厉女人的面孔,胡须浓密的男人,打量的探究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进到了什么张着大嘴的牢笼。

    笼子里黑漆漆的,小小的她站着坐着都如履薄冰,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后来,渐渐地,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站着坐着再也不会出错了。

    “嗒”

    盆内的水被溅起一连串水花。

    每个月也有假期,只是出行的看管比较严厉。行程要汇报,地理位置也要汇报,连做了什么都要说得一清二楚。

    可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他们这些人微之甚微,头顶上的大人物却偏偏喜欢用那点针眼大的小心思来揣摩他们。

    好吧,那就揣摩咯,他们这些人没有文凭,没有擅长的领域,吃穿住行被把控,人生的命脉被抓牢,生活不过是睁开眼,把今天的事情做好罢了,很简单。

    以前也不是没想过离开。但这里琐碎却清闲,平淡且安逸,神子虽说对他们不屑一顾,但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这样就很好了——尤其对她而言。

    延绵的暗枝搭上屋檐,浮华如月色荡开。那些形形色色的猜忌和不语犹符文缠身,一颦一笑,密密柔柔的用长舌碾入腹中。

    “今年的花开得可真好啊。”

    夫人这样说,微眯起眼,眼尾的笑纹如水花荡漾。

    “是啊。”

    她低下头,把手再次泡浸水里,蜷缩了下,然后捻起吸得鼓鼓囊囊的抹布将其拧干。

    每日都擦,散着木香的地板洁如明镜,偶尔,光线落下来时,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她能在地板上瞧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好漂亮啊。

    她心里想。

    朦朦胧胧,如藏在水下的紫藤花。

    为自己这份偶尔的、短暂的,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美丽自豪,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含了珍珠的蚌壳,只有她知道,这颗珍珠有多么璀璨。

    孤芳自赏也好,顾影自怜也罢,无数个日日夜夜,唯有她,能在这场冗长沉默的雨幕里窥见这份未曾黯淡的瑰丽。

    “喂”

    有天,小少爷叫住她。

    这孩子从来不记他们这些人的名字,只会“喂”、“诶”、“你”的,但她不曾在意,只是很安静的停下手中的活,颔首望着这位大人。

    人与人之间本就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名字是自己的,自己知道就好了。

    什么事,少爷。

    她说。

    有天下午,她见五条悟坐在庭院的树上,垂眼看过来。浓郁的枝桠掩映交叠,好多花瓣落在他头上,跟粘在白雪上一样。

    那双带着灿烂和一望无际的朝气的,是少年人的眼睛。

    恍惚了下,她回过神,见对方仍看着她,带点好奇,又带点探究,花瓣伴随着他翻身的动作簇簇地往下落,像新春末的最后一场雪。

    “你们每天都这样,无不无聊啊?”

    他说,随即把一叠落叶砸在她头上。

    纷纷扬扬的光持续的往下掉,数不清的太阳藏在无数的光里,炫目到令人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迎头击中,她被砸懵了,一瞬间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觉。

    无聊吗?

    目光下意识的凝在对方身上,见五条悟托着下巴,白而尖润的指尖轻捏着叶片的尾儿,打着旋儿,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光斑。

    百无聊赖,却也饶有兴致的闲散模样。

    这是很久都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了,她在这里待了整整二十年,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她,从来没有。

    没有人说过活着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没有人说过工作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至少这是一份相对清闲的人生,简单而规律,日日而复返,夜夜以继日。

    ——这样说就好了。

    打发走对方,满足那一时兴起的好奇。

    要是能这样说就好了。

    手上的湿巾还在渗水,晶莹的水珠从指缝滚落,带来泌心的凉意。

    额头留下的撞击感仍有残余,好似二十年前的落叶迎面砸下,呼呼荡荡卷入万里高空,那双小而黑润的眼睛笑着回望过来,带着泛黄的陈旧的记忆的卷边。

    “……”

    直到很久,也可能是一会,毕竟对方的注意从来不会在他们身上停留很久,所以小少爷很快就不耐烦的跳了下来。

    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乱了,整个人愈发显得烂漫而无拘无束,比风还要自由些。

    和他们这些无趣麻木的木偶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但倘若有些人生来便将万众瞩目光芒万丈,那他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啊。

    “我——”

    声音哽在喉咙里,仿佛从很远的很深处的地底被挖出来一样,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们也许是人吧,就像他和她不一样,人和人总归也不一样,角色和定位也不尽相同。

    但这些,十二岁的孩子能懂吗,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少爷能懂吗,每天垂眸俯瞰着蚂蚁劳碌一生的人能懂吗。

    她在心底反问,觉得二十年前自己无法解答的困顿在此时浇成火苗,压抑的脆弱的童稚和好奇、在此刻冲破心锁,懵懵懂懂的探出头来。

    于是她张开口——

    “我以前,也爬过这棵树。”

    到最后,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些刻意埋藏的期许和希翼,原以为再也不会有冒出苗芽的时候了。

    很小的时候,初来乍到的时候,她第一次爬上这棵树,看见的便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和晖红的朝阳。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吧,有些记忆隔得太远,回过头一看,便会觉得犹在隔雾望花。

    他们这样的人啊。

    他们这样的人,就像夜里的萤火虫,除非点亮自己,否则周围永远漆黑一片。

    可对方还是听到了。流淌着咒术师血液的孩子,敏锐的耳和眼同时颤动。

    五条悟回过头。

    他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就这样?

    小少年不甚在意的抱起手臂,整个人沐浴在光下,笑得又坏又顽劣——与我何干?

    很快,他便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她呆愣在原地。

    仿佛不知所措的考生一般,满腔的热血和激情都在考官无动于衷的沉默里化作灰烬,凝固成灰白色的僵硬物体。

    沸腾的滚烫的情绪在那一刻平息下来,她没什么表情的收拾好水盆和布巾,和水中的女人对视了片刻,突然回过神。

    是啊,与他何干。

    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故事,就算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连她都差点遗忘并抛之脑后的记忆,还指望他人珍重吗?

    几声清脆的鸟鸣掠过树冠,在远而模糊的天际落下几道浅淡的灰影。这个世界是那样高,那样辽阔。

    挪开水盆,才发现地板上有一圈深色的水泽,她擦拭,复又抹去,并拢的膝盖跪久了,散发出早已习惯的疼痛。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面前的老树走去,然后扎起自己的裤腿和衣袖,再次爬了上去。

    时隔已久,她的动作已经很不熟练了,手脚也没那么敏捷,手心开始出汗,小腿也开始发酸,爬到一半,甚至都想要放弃了。

    幸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睁开眼,只见辉煌的千阳一碧万顷,野蛮又无拘无束的冲亮了她的瞳孔,洗涤了地平线上所有的色彩。

    大地如茫茫大海,天空似无穷无尽之空。

    她紧紧抓着粗糙的枝干,坑坑洼洼的树皮磨砺得掌心生疼,眼睛却越睁越大,恨不能容纳这世界万物。

    原先的人生所眺望到的狭窄,在此刻都聚成一道长长的光束,尽情的投向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

    她和那些耀眼又肆意的人不同,和那些满怀梦想怀揣着无聊的梦的人不同,才不会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月亮。

    她的人生一成不变,毫无波澜。她渺小,懦弱,平凡,庸俗,是海里的水,是大漠中的沙砾,是荒野里的杂草。

    ——可就算是又如何。

    沉沉霭霭的树啊,苍苍暮暮的菩提,那些安然的怨怼和祈盼,也终将随着□□的腐朽化作一缕青烟。

    飞鸟掠过的灰影犹有存留,她捂住脸,哭得泣不成声。

    “我真是个傻瓜啊。”

    她就是一个近视多年的傻瓜,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戴上了眼镜。

    天上的月亮和水盆里的月亮,一个触手可及,一个却像是遥不可及的梦。

    所以本该如此。

    故事和生活本会沿着原先的轨迹平波无澜的走下去,没有川坡和溪流,只是一条和缓的小径。

    如果她未曾见过树上的风景的话。

    她的人生就跟所有的舞台剧一样,和缓之后开始迭起高潮。

    她在梦里做了一个梦,里面的人生如白驹过隙,只单调地,拉扯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如医院冰凉的心率监护。却一眼望不到尽头。

    梦醒了。

    洁白的光晕在少年如雪的发色上跳动,蓝天融化在他的眼睛里,沉沉叠叠的屋檐与门扉呈包围式的靠拢他,像囚住了一团白云。

    真像高塔里的公主啊。

    递交了辞职信后她发现,原来尘埃才是栓不住的风。

    “望您今后一切安好,感谢您这些年来的照顾。”

    她伏下身子,真心实意的送上祝福。

    春风四起,浪漫的花季是离别和迎接新生的好时候,四季更替轮回,余下的人生经得起潇洒的挥霍。

    六眼的神子却把一颗糖弹到她脑门上,嗤笑:“爬树爬的开心吗?”

    “……还好。”

    她苦笑。原来自己那天滑稽的模样全给对方当笑话看了,真是有损成年人的形象啊。

    五条悟往后一靠,翻了个白眼大声抱怨:“如果是山晴那家伙,肯定会说‘猴子观察我爬树确实挺让人开心的’,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趣死了。”

    会说这样失礼又怪里怪气的话,想来是和他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她但笑不语,眼睛弯成两个柔和的月牙儿。

    只是后面告别时,还是没忍住叮嘱了一句:“悟少爷,如果您将来遇到了困境,不要总想着一个人承担,偶尔也要想想怎么依赖别人啊,大家一起努力,所有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

    这是句掏心掏肺的劝告,可惜笨蛋孩子不领情。

    他脚压在矮桌上,神情目空一切,语气嚣张至极:“那是对你们这些弱者而言吧,我这么强,才不需要依靠别人。”

    “好吧。”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她于是提着简单的行李,回首,再次鞠躬。

    “那还是祝您一切安好,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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