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漂亮的鞋子!
如天空般剔透的浅蓝缎面,柔软顺滑,上头用银白色丝线纹绣出一朵朵飞花和蝴蝶,底边是一圈祥云暗纹。
和普通的绣鞋不同,这双鞋子的样式显然经过西式芭蕾鞋的影响,鞋面整齐圆润,并非窄窄的船口。
两颗珍珠更是点睛之笔,衬得愈发精致秀气。
不像绣鞋,倒像橱窗里的艺术品。
“谢谢,我很喜欢。”
纪初桃轻轻摸了摸软滑的鞋面,心间似嵌进一汪活跃的温泉,不断向上喷涌着湿润热气。
热气顺着身体溜进面颊,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大小姐此刻忍不住红了眼。
晶莹泪珠在眼眶聚拢,却又始终没有落下,最后化为明媚灿烂的笑容。
小官是在表达他的关心,自己又怎么能落泪呢?
纪初桃只是开心。
即便在张家这样的地方成长、被当做棋子一样从白玛身边夺走的小官,终究没有真的变成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孩子。
他还会想,还会惦念。
即便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些情绪的来源和意义,但无形之中,空落的心脏已经长出了新鲜的血肉。
“谢谢你,小官。”
纪初桃倾身上前,张开双臂柔柔将少年的肩膀环绕住。
她的体温并不高,馨香中带着温凉,却仍让小官心中无法遏制地升起温度,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让他更清楚的意识到。
面前的纪初桃对他而言是最特别的人。
这是只会在意他的人,是百年时间也不会离开的人,是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小官抬起手慢慢覆上少女纤细的脊背,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烛光下的暗影最终还是得到反馈,融汇凝聚出可以彼此依靠的力量。
绣鞋漂亮又合脚,让纪初桃一直赤裸的双足终于重新升腾起安全感。
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是她的尺码。
多一分空落,少一分逼仄。
柔软的绸缎贴在皮肤上,丝丝滑滑又带着一点清凉,有种难言的舒适。
收礼物时纪初桃是很开心的,不过很快她的小脸就出现一抹焦虑和忧愁。
小官不会骗她,所以也并没有隐瞒绣鞋的价格。
二两银子,饶是纪初桃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物价,也能知道这完全是一笔不菲的价格。
他们买的十斤牛肉干才1200文,核算下来差不多0.4两银子。
二两几乎可以买五十斤牛肉干,足够小官和张海客吃几个月了。
这样一算,纪初桃原本就有些焦虑盘缠不够的心情顿时更加焦躁,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小官想说他还有几两碎银,节省一些足够支撑接下来的计划。
但还没开口,就见纪初桃低头皱眉看着脚上的鞋子,语气疑惑。
“小官,这鞋里面好像有东西。”
轻捻足尖,能明显察觉足底之下的绣鞋内有异物感。
刚穿上时纪初桃还没察觉,但来回踱步几次,脚下的东西似乎也跟着动了几下,出现些明显痕迹。
小官也不由蹙眉,轻声回答。
“我看看。”
纪初桃把左脚鞋子脱下,看着小官把里头的鞋垫抽出,用两根稍长的手指细细摸索一遍。
很快,他在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地方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展开一看,是一张钱庄票据。
日升昌记,于光绪十五年正月一日前凭借此票于日升昌各地分号可兑付伍拾元。
后面还盖着一个暗红印章。
看清上面内容,少女眸光倏地一下变得锃亮。
果然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原本她还担心这一路要小官节衣缩食,但有了这张无主银票,他们大可以安安稳稳到达泗州古城!
小官对此也非常诧异。
按理来说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先不说绣鞋从前的主人知不知道鞋垫里藏着银票,单论布庄掌柜不检查就直接售卖,基本上不可能。
然而这种事还真就发生了。
趁着天色还早,纪初桃和小官带着银票前往日升昌滨州分号,凭借银票取了半封银元。
半封,也就是50枚。
这时候一个寻常五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也不过就是半块银元。
50块银元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几十年,拿回去打眼不说,光携带也很是不便。
纪初桃看了一眼便提议小官只拿出其中5块留用,剩下则的分成一张五元、两张十元和一张二十元的银票重新在日升昌票号存储。
这对钱庄来讲是好事,分号掌柜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当即重新出制四张不同面额的银票给他们。
临出门时,纪初桃还听到掌柜感叹,不知是哪家少爷,小小年纪就能支配这么大一笔钱。
两人再回到客栈时,夜幕已经降临。
作为发现意外之财的功臣,纪初桃获得了三人里唯一一个吃点心的权利。
除了原本的豌豆黄以外,小官又给她买了驴打滚、桂花糕、枣泥饼和桂花糖蒸酥酪。
原本还有些空的背囊被这些东西一装,直接满满登登到封顶。
都是耐放的点心,纪初桃也没急着吃,只捧着那碗糖蒸酥酪,翘着足尖坐在木凳上悠闲地一口口慢慢喝。
最重要一个问题解决,她紧绷的情绪明显缓和下来,此刻也有心情和小官讲些接下去的安排。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再跟着镖队赶路两天就能到达烟台了。”
“从登州到上海怎么也要两天一夜,近岸的海水可能会有些浑浊,但远离大陆以后,海洋就像天空一样辽阔,你一定会喜欢的。”
少年坐在对面,手掌上放着一团泥,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泥团上来回变换。
这是张家训练手指灵活性和敏锐度的一种方法。
纪初桃面对着泥团的背面,所以她看不见上面逐渐勾勒出的轮廓,以及那张和她愈发相像、五官栩栩如生的脸。
听到她说喜欢,小官捏泥的手指一顿,抬眼看向她淡淡询问。
“喜欢是什么。”
纪初桃放下汤匙,双手托腮弯起了眼,乌发红唇,肌肤赛雪,像朵明媚娇艳的花。
她没有气恼于这种问题莫名其妙,反而笑眯眯反问。
“你想听我解释吗?”
少年轻轻点了下头。
纪初桃坐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娇甜的嗓音柔和又认真。
“如果让我解释书本上的定义,那么喜欢是一个人对待其他人和事物的一种感觉,是一种情绪和情感的积极反应,一种心理活动的愉悦状态,是人本身的主观行为。”
“喜欢会让人感觉到开心、快乐、舒适,比如有人喜欢看书,看到书中描写的文字就能想象出千年以前的历史画面,他会因此产生很多或愉悦或愤懑的感受,这种丰富的感受就是这个人成就感和快乐的来源。”
“你抬头看天空广阔无垠,觉得心情放松,那便可以说自己喜欢天空。低头看草地青翠欲滴,觉得生机勃勃,那也可以说自己喜欢青草。”
小官若有所思,也放下手中捏着的泥人,再次提出疑问。
“所以,喜欢是有条件的吗?”
因为能感受到快乐,所以才喜欢。
那如果得到的是痛苦,是不是就不喜欢了?
纪初桃弯着一双含水的桃花眼,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的视线和少年齐平,唇角勾出绵软的笑。
“喜欢是有条件的,因为开心所以喜欢,因为快乐所以喜欢,因为能体会到幸福的感觉所以喜欢。”
“喜欢是选择,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对其他人和物表达喜欢,当这些人和物产生了和最初相反的变化,我们也可以选择讨厌。”
“如果在这些条件消失以后,你发现自己还是控制不住喜欢的感觉,那这就不叫喜欢了,那是比喜欢还要高一个层次的含义。”
“我们一般称呼那种感觉为爱。”
因为喜欢,所以看到张起灵的时候,纪初桃会开心快乐。
她喜欢张起灵的长相模样,喜欢他的孤寂淡然,也喜欢他世界里的惊心动魄。
因为爱,所以即便会受伤会痛苦,即便知道张起灵有很多秘密很危险,纪初桃却还是想要留在他身边。
一颗心随着他跌宕起伏。
因他的脆弱而怜惜,因他的痛苦而难过。
纪初桃轻轻握住小官沾上湿泥的手,雪白的脸蛋再度漾出明媚的笑。
“我喜欢后来的张起灵,也很喜欢现在的小官。”
“这种喜欢不需要条件,所以不用担心你做的任何决定,也不要害怕你会影响我们以后的未来。”
“你只要记得,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无论如何,她都只会站在张起灵身边。
小官看着纪初桃,瞧着她眼中难以言喻的认真,缓慢又确定似的回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
……
一夜休整。
第二天出发前,已经和镖队混熟了的张海客又带着小官蹭了顿饭。
镖头豪哥很喜欢这个白净乖巧的孩子,还自掏腰包买了一份蜜饯给小官甜嘴。
不过小官不嗜甜,道过谢后只吃了一颗,剩下都偷偷给了身边的纪初桃。
镖车重新出发,三人也坐上熟悉的位置。
车队驶出滨州城门,沿着官道继续向东行进,穿过青州、莱州,一路顺利抵达登州烟台口岸。
两次鸦片战争后,登州原本的口岸蓬莱就被英国驻华领事提议改为烟台。
这是北方海域海上交通航线的汇集地,也是整个东方海上的重要节点,不算渔业海防船只,单单是客运和货运,每天就会有二十到四十艘。
看着并不多,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国内的科技水平低得可怜,这样的船只进出,已经是当时比较前卫的水准。
当然自比不上久负盛名的天津口和营口,但张海客之前没有选择那两边,也是担心遇上些江湖老油条。
他能瞒过外行人,但却骗不过老油子,为了避免麻烦,干脆将那两个港口排在计划之外。
反正哪里都能到松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