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骨梳落地,耳鸣不绝。
叶读枝勉强维/稳身形,“你说什么?”
千词又复述了一遍,见她来不及披外裳便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问相爷呢。
“相爷应该在,应该在书房罢。”千词说。
入了秋,深夜寒凉,叶读枝仅仅裹了件睡纱,嘴唇冻得发白。
她不敢歇脚,她想起和姜唤星同回叶府的那日,父亲告诉她自己在和景漱商谈济州一事。
叶敢只是礼部尚书,行贿案根本不需他插手,可为何景漱还要去找他。
更阴暗的答案藏在心里呼之欲出,她带着千词风尘仆仆地来到书房窗外,却见里头亮着灯,勾画出两道人影。
她一怔。
“这。”千词只认得景漱的随身下属,他正站在廊下把风,那屋里的是谁,不禁嘀咕,“这么晚没通传有官员拜见啊......”
叶读枝走近了些,立在萧瑟的秋风和婆娑的叶影下,肩身伶弱。她凝视着那两道影子,半晌涩声:“是女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骤然风起,于耳畔呜咽,叶读枝恍惚地退后半步。
窗面的影子重叠,像是那名女子俯身,千词听不清书房有什么动静,窸窸窣窣的像谈话声,“夫人,您别多想,或许、或许是公事呢。”
可话一出口,荒唐得自己都不信,哪有什么女子会漏夜前来,二人独处只为政事呢。
“没关系,这种事情我本就,”叶读枝哽了声,“迟早的罢了,我没有资格去怨去伤心。”
她想过,很早之前便想过,与别的女子共侍夫主。她是尊贵的尚书千金,是嫡女,却要沦陷进无休止的宅斗,争风吃醋,她厌恶未来的自己。
明明是鄞京城的嫡女,闭着眼睛随便嫁给谁都是主母,都是正妻,可自己为何要恬不知耻地去奢望两情相悦,爱必有得。
景漱打个巴掌再赏个甜枣的相处麻痹了她,一次次的犹豫怀疑,是否还有一丝希望,年少的爱慕不会无疾而终。
他拖她出深渊,很快又会无情地踹她下去,反反复复。
叶读枝感到一点点的疲惫,近在咫尺的书房此刻毫无半分勇气和力量踏入。
即便安慰自己这是注定的但依旧恐惧,恐惧会看见不堪入目的一切。
她还是敲响了门。
那一刻时间被拖拽得无限长,风吹扬起她的鬓发,屋里的谈论声戛然而止。
“妾...求见相爷。”
是名女子来开的门,叶读枝并不认识她,芍药簪花狐狸眼,身段婀娜。她冲叶读枝笑笑,后者却低下头。
女子微微矮身:“见过......”她像是在思考该如何称谓,扭头望了景漱一眼,才道:“见过小娘子。”
叶读枝没作声,手指紧紧地攥着纱裙一角,就这么站在门框边。女子阖了门,问:“外头天凉,小娘子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边说边走回景漱身侧。
她还是没回答,景漱先开口,不悦地揉着眉心,“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里作甚。”
“妾有话,要问相爷。”她声线平静。
景漱让那名女子先回去,她走前悄悄多打量了叶读枝几眼,暗自惊叹。
书房灯火如豆,庭燎映出纤细的影,景漱清整完案面上的卷宗,随手抽出张写过大字的澄心纸,“何事?”
她深吸气,见他在澄心纸上批改涂画,模样专注,“妾的父亲,礼部尚书叶敢大人前往济州后音讯全无,此事是否为真?”
男人顿笔。
“谁告诉你的。”
“所有人都知道,就妾不知晓。”她硬生生憋红了眼,“景漱,是不是你设的计。”
烛火倏地猛烈摇晃,他搁下笔,掀眼。
“那日在叶府你到底跟我父亲说了什么。我知道你要肃清朝野,掣肘蔺叶以及所有与你为敌的世家,但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伤害他们,不会要他们的命。”
“你能为一朝宰相,权吞六部,我不求你有多正派,也不想去弄懂你们为颠覆皇权所苦心积虑设下的弯弯绕绕如何害人。我父亲是清官,他再过几年就要致仕,颐养晚年,你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吗。你厌恶我、恨我,就折磨我一个人好了。”
叶读枝的脑袋里不想其他,唯独闪过一句话,是抢婚二日蔺观澜告诉她的。
—他只爱权力,小时候有多哄你疼你现在利用起你来也绝不会手软。—
枝枝,眼前人非彼时人。
她的身体在抖,看着景漱,看着他面无表情,毫无波澜地听完,后慢腾腾地将手里的澄心纸揉成废纸团。
他望着叶读枝,忽然大笑。
“好,好得很。”景漱拊掌,走到女孩身边,狠狠攫住她的下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受力滑落,她小声呜咽,“说得太对了,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清官,都是好人,就我,是奸相,是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的眸里凝着怒,凝着恨,却还有淡淡的哀痛和酸楚,“是,都是本相做的,本相故意诱他去济州,然后杀了他。”
“叶读枝你想的没错,就是我要杀叶敢!”
他猛地松开手,叶读枝跪匐在他脚边,眼泪滴落在地板,绽开深色的花。她咳嗽,咳得快断气,跪在他脚边哭。
猜忌,不信任,无形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经历那晚,叶读枝第二次出逃,被景漱抓回,幽禁在衔月阁。她写了封信辗转递出去,递给蔺观澜,终于三日后盼得回信,信上蔺观澜让她不用担心,自己已请命前去济州。
八月十五前,密探楼生来报。
“主上。”他取出密函交给景漱,“济州之事已打点妥当,受贿数额、账本皆明列密函之上,御史那边问您可要缉回诏狱?再逼询一番。”
“叶敢是在他那儿吧。”
楼生答是:“济州刺史自知穷途末路,十日前挟持了叶尚书,不过人安然无恙,有御史盯着。”
“济州受贿案,叶敢倒是关心。”景漱啜茶,“旁敲侧击地打听消息,又不惜越矩随行,应是得到他想要的了罢。”
楼生深谙其中缘由,“主上,您不如借此机会杀了叶敢,对外便宣称他受奸人挟持,意外死在济州,既然他同您不对付,何不趁机除了心头大患。”
“济州刺史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怎么会轻易让他死,蹩脚的把戏。”他哂笑,“算了,留他一命。”似乎想到谁,景漱眸色稍冷,“早些救他出来,全须全尾地送回鄞京。”
“遵命。”
楼生前脚刚走,那名芍药簪花狐狸眼的女娘便到,女娘名唤漆音,“参见主上。”
她今日鼻音厚重,频频吸涕,满脸写着不顺心三字,景漱道:“你生病了?”
老天开眼!死上司总算良心发现会关心人了?漆音做作地把鬓发夹至耳后,腰扭成麻花,“嗯呐~”
“病好前暂时不用来相府述职了。”他无情地说,“省得不小心传给某人。”
........
漆音咬牙切齿地扯出笑容,“是,主上,我呀一定不会祸害到您的小娘子~”
他略带警告地眯眼。
行了说正事。“属下探听到,明日中秋宴陛下有意为姜倾挑选太子妃,您安插的人悉已入宫。”她撇撇嘴,“主上,咱们何必扶持太子倾,谁来当储君不您在陛下跟前吹吹风的事儿嘛。”
“将来荣登大宝的人定为太子,至于是谁我并不在意。”景漱道,“听话些便好,身为人臣辅佐太子巩固朝纲理所应当。”
漂亮话倒是说得动听,她才不信景漱这般心高气傲,没有篡位谋夺天下的意思。漆音假笑:“主上大义。”
—
八月十五中秋宴饮。
姜唤星未时来的相府,却没见到叶读枝,听下人讲,衔月阁那块不准任何人出入。她急问枝枝姐姐怎么了。
“相爷下的命令。”下人战兢兢答,“夫人好长时间没外出了。”
“景漱这厮太过分了!他定是又欺负枝枝。”姜唤星捏紧拳头,一回身见景漱负手立于游廊,朝她行礼,小姑娘一下子消了大半气焰,尴尬地眼神乱飘。
走近了,他问公主是来找枝枝么。
过分温柔总令人胆颤,姜唤星盯着男人上弯的桃花眼,“对...对啊。”
“臣去带她来。”他恭敬地颔首。
这几日,景漱都未曾踏足衔月阁,甫一进门,只觉室内昏沉暗香浮动。他拨开帘幕,叶读枝背对着坐在窗边,正绣着荷包。
桌板上放着几个团扇和小厨房送来的月饼,她没碰,许是听见声响,女孩慢吞吞地扭头。
“枝枝。”他目光落在女孩的腰带,心情不禁愉悦几分,“长宁公主来了,来接你进宫。”
她只字不发。
景漱踱步到她面前,弯腰平视:“不说话?不想出去了?”
“我爹呢。”
“都说了,我杀了。”他有意同她置气,轻轻抚摸女孩的脸颊。
叶读枝抬头盯着他,“没有,他还活着。”
景漱笑:“你消息挺灵通。”
脸颊传来丝丝的凉意,叶读枝稍稍歪头,一口咬住他的虎口。
他不避也不喊疼,任由她咬,眼中笑意加深。
“怎么办。”他说。
“得让公主多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