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长长的河流,从此中诞生出的灵魂则化为了舟。在世的一切为此舟造出舟楫,划开生命之河,载着人缓慢地朝前,摆渡者会在人的生命终结之时无声出现于舟上,细数人的灵魂盛放的事物,而后指引方向,直达尽头那无底的黑暗。
麻生邦彦第一次坐在山间小茶馆里听到这样的话时,心中也好奇,自己的灵魂之舟会盛满什么呢?
他而今已过古稀之年,作为一名仍然在第一线探索的学者,在民俗研究这条道路上也算是走了很久、很远,如今两鬓斑白,趁着空闲坐在这听人说着那些话,衰老带来的疲惫使他近几年的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了。麻生邦彦抿着那已经掉了好几颗牙的嘴,努力把那些话思考一番,最后轻叹一声:假若真是如此,大约自己只有愧疚、遗憾和迷茫吧。
那些情绪有时就像一缕细丝,轻轻地积压在麻生邦彦心头,积年累月、沉如山岳。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决定要成为民俗学者的。
在那个还是神的孩子的年纪里,麻生邦彦遇见了一位特别的白子——白菊。彼时他的父母带着他居住在阳炎山周围,不时能看见一些身着白衣的漂亮女性经过山间的小径,在她们中间,有一位白发的女童吸引了麻生邦彦的注意。终于在很多次的观察后,他主动上前,和那名叫“白菊”的孩子成为朋友。
莽撞又天真的年纪里,他根本不晓得阳炎山自古以来传下来的仪式意味着什么,不懂承诺的厚重,只当是一场郑重到所有人都会参与的家家酒,却在白菊跃入柩笼后,生了一场重病,将曾经的一些抛诸脑后。可那些过往终究是留下来痕迹,潜意识里,麻生邦彦对有关生死边界的民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世界对于一位能够在外行走、认识整个世界的少年而言是广袤无垠的宝藏,学习、阅读、探索、创造,即便在探索世界的道路上感到孤独,他也没有为那些遗忘停留,只将年幼那些模糊的经历当做学术的启迪和孩童难以分辨的幻梦。却不知自己让那孩子永远怀着希望在柩笼中等待,永远无法得到回应。
他来到日上山。也许就是命运吧,当人无法解释现实与认知里巧合出现的事物,只好归结于命运。
命运使他来到了白菊所在的日上山,一无所知的。
年轻时醉心研究射影机的他因为日上山的委托而感到欣喜,因为委托的酬金足以支付他后续的研究;当他拾级而上开始探索日上山时,收集到日上山的信仰民俗,激发了他内心深处面对生死时产生的共鸣,这些都与白菊无关。
这好像是难解的话题,人的每一次成长会推倒曾经幼稚无知的自己,于是那些被定义为愚蠢的念头和记忆也会随之被放弃。麻生邦彦不是天生的学者,他研究民俗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不理解、排斥、嘲笑,人类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多是基于自身立场的傲慢,看多了那样的嘴脸,又与那些无形之物跨越时光的交流越加深厚,麻生邦彦则越发明白,孤独和徒劳也许会在某天浸透他的生命。生命就是活着,无论是恐惧还是安然,除开吐出最后一口呼吸时,无人能遍览一生。
曾经他也试图从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中寻求安慰,可看到那些红唇下泛着可怖的黑牙齿,麻生邦彦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对丑陋生灵的厌恶感。他的灵魂疯狂奔逃,逃进古旧的纸堆里,逃进透明的玻璃里,直至他在日上山的静室里等候时,拾得那本带有流水纹路的草子。
冥冥之中,那些藏在麻生邦彦骨骼肌理中,却尚未被察觉的惶恐和焦虑于此刻好似被烧得滚烫的石头熨了一遍,由头到脚。阴湿遗留的寒意随着草子上的文字化为丝丝缕缕的白烟,升腾不见,灵魂恨不得也如此跟随,看清写着文字的执笔人。
“流水纹?啊,这种纹路,只有日上山的濡鸦巫女在使用,客人在静室发现的?也许是逢世吧,今天正是她要摄影,请往这边走……”满头白发的结女侍奉过数代的“柱”,对于日上山内各色纹路熟记在心,也隐约猜到麻生邦彦心中一点男女之思。但对不可能的结合抱有过重的防备只是徒增烦恼,多年的教育下,“柱”绝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职责,于是年长者面带微笑,引着麻生邦彦朝里行去。
命运啊命运,祂嘲笑着世上一切生灵。
麻生邦彦在遇见逢世的那一刻,心已知晓答案。
“喜欢你。”
拿着洗出的照片靠近逢世时,心脏跳动声轰然,麻生邦彦只敢低着眼看逢世衣袖上万字回纹与白色的彼岸花。
为什么学民俗的你当时对那彼岸花没有丝毫疑问呢?多年后,麻生邦彦细细回想他与逢世相遇的所有细节,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鼓起勇气将逢世带走呢?为什么会忘记曾经与白菊的约定呢?
可回应他的唯有空谷迷茫的岚气,从自己长达十数年质问的声音里抬起头时,麻生邦彦发现自己在研究民俗学这条道路上走了很久。走到骨肉都渗出即将朽坏的酸臭味,摸摸头发,两鬓秋霜。
那个声音一直在响,每到这种时刻,麻生邦彦便仿佛是年幼读书时回答不上老师问题的孩子,立在原地只会无意识地发抖,为了逃离恐惧,只得竭尽全力去寻找一个答案——麻生邦彦想要了解逢世,想要知道逢世侍奉的日上山信仰。也许是天神感受到普通人以颤抖的身躯追赶知识,行了方便之门,麻生邦彦在短暂的生命里找到足够多的、与献祭人柱相关的珍贵文献,冰室邸、皆神村、久世邸乃至胧月岛……那些文献在麻生邦彦面前展露,逐字读来,累累血痕。
“我是一个罪孽的人,背负着秘密什么也不做,就是更大的犯罪。”麻生邦彦心中,每一日都会重复这句话。是以他日复一日,想为逢世、为白菊、为所有的人,寻求一个解脱。
“麻生,不是我说啊,你的心就算再年轻,现在都已经是会骨质疏松的老爷爷了,田野调查对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了。”与他师从同位老师的师兄双目浑浊,生满老人斑的双手已经控制不住抖动,“知识是学不完的,民俗学探索的又是人与未知,如果你不愿意停下来,摔下山崖,再也找不到了该怎么办?”
“可能会遗憾,但不后悔,我要尽力做到我能做的。”麻生邦彦如此回答道。
“我想、尽力做到……然而、然而……”
倒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下,麻生邦彦想动动手指,却已无这项能力了。
各处的骨头都因坠伤有了裂纹,他年迈的皮肤正在失去生命赐予的血色,泛出灰紫的死相。尖利的骨刺扎破了肺脏,骨盆与大腿的骨折挣断了动脉,麻生邦彦的生命即将终结,身体便要努力自救,可他已经老了。
“咳!”年迈的老人自喉头呛出一口血,脑袋费力地摆到一边,以防窒息,可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窸窸窣窣——
有什么东西拂过草叶。
也许人之将死,感官正在消退,那声音由远及近,麻生邦彦眼前只有几个跳跃的光斑。
“汝之躯壳已然破碎。”
那个声音如此说着:“汝与那些灾厄之门缘结过深,厄难中亦有眼睛望向汝身,这才将死亡推近,此刻,汝就要死了,乃有形之物的终末。”
数个光斑缓步靠近,凝实的白色把麻生邦彦团团围住。
“巨大的灾厄就要来了,是所有生命都无法抵抗的,死必将吞没生,在无中即将生出花来,吾等需由汝见证,汝为系舟者——且渡来这天地的命运吧。”
话至最后一句时,麻生邦彦眼前一片漆黑,他的瞳孔开始涣散,惟余冥冥之中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不知是什么器官发出的声音:
“麻生邦彦哟,成为我们吧,直至那轮太阳重现。”
「……啊,想起来了,我就是这样死去的。」
模糊的颀长人影如此说道。
身着白衣白袴的神官双手抱臂,听到这里,他轻叹一声:“这样啊……”
“你走了很久,才到这里。你也许不认得了吧?这是阳炎山,你一生的因缘起始之地。”
那一日,在神官悲悯的眼神中,随着发光的河流不断行走的影子生出了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