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手持折扇,隔两丈远凝视。
夜色朦胧,两旁的黑衣守卫几乎隐到夜色里,他却似乎带着光,肤白胜雪,锦衣及拥项莹莹光华,即便暮色渺渺也难掩其色。
尤其那双把着折扇的手,修长,洁白,玉照其映。
眉眼似乎比常人深邃一些,眼窝及鼻梁极其立体。
鹅蛋脸下颚轮廓却十分缓和,有几分阴柔之美,微眯的眼眸长睫潋滟,淡淡地盯着,让人有威慑之寒。
再加上他身量极高,长身玉立,通体清逸,胜比庭中玉树。
男生女相,不胜昳丽,着实让人一眼,便足以惊艳!
王洵乐愣了稍许,下意识地想要行天揖礼。
而绣缨见她一直怔愣着,便已抢了话头道:“哦,沿着廊道往东南方向,穿过拱门便是了!”
“多谢!”
孟昭回礼之后,抬手一伸,便请公子往前走。
三人一前一后往东南边去了。
方才在门外,眼见公子盯着这名书生许久,另一名稍许年长的守卫聂云成不由得询问:“主上,这名书生可有异常?”
赵祺昱走于前,身影清癯,金珠发冠端束整齐,莹辉若现,清贵不可言。
他头也不回淡声道:“此人,倒似在哪儿见过?”
聂云成和孟昭对视了一眼,心下疑惑,抱剑回应:“属下去查查?”
“不必。”赵祺昱语气仍是淡淡,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绣缨探着脖子瞧着他们三人走远了,才嘀咕抱怨:“这破烂邸店格局真是混乱,天地玄黄也不标明清楚,每一个新进后院的人总要问一问!”
红蕖也小声感慨:“这位公子好俊啊,看衣着也不像是需要混住杂院之人呐……”
“是……五皇子——魏王赵祺昱。”
王洵乐方方回神,清冷无波的一句话,直激得两个丫鬟神情俱凝。
绣缨和红蕖对视一眼,心头思绪万分。
王洵乐没有多言,只吩咐了一句:“帮我把水提到房间吧,今夜怕是有什么异常,稍加谨慎些。”
两个丫鬟福礼称是,便各自忙开了。
丫鬟备好潘汁,王洵乐关好门窗,又看了看房顶及四周,仔细确认无误,才解开衣带,松开束胸。
她想把脸上的两颗假痣摘下来,把易容也卸了,但想想总有点担心,便没动,先坐到桶里。
绣缨坐在屏风外,一边补女工一边等候传唤,红蕖则回庖厨生火去了。
绣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起魏王赵祺昱,她不记得阿郎何曾见过此等贵人。
“十岁回京,在二皇子燕王府中家宴上曾见过一次。”
王洵乐撩了撩水花,舒服地喟叹一声,意态松散地回道。
“这么久远的事情了,阿郎还记得?”
王洵乐心想,是啊,居然也过了七八年了。
只因魏王赵祺昱生得过于俊美,其母慕容氏为鲜卑贵族,鲜卑人深目高鼻,肤白胜雪,赵祺昱得其母容貌,人群中过于醒目了。
再加上入京之前,王洵乐早已经把京中政要资料收集清楚。
*
五皇子赵祺昱,字光琰,弱冠之龄,凭其母族军功,出生才满月便封濮阳郡王,出阁时改封魏王,可见当年圣宠隆渥。
其曾外祖父乃鼎鼎有名的陇西军阀慕容赫,开国功勋五大名将之一。
残唐五代乱世之时,慕容赫为西凉军节度使,雄居关外多年,任中原小朝廷五代更迭,仍能稳居关外屹立不倒,也是一方难攻难降的雄主。
颍太()祖承袭后周政权,立颍朝之初,军功卓著,一度收服西凉,裨将劝他杀尽慕容赫部下,以绝后患,太()祖却施以仁德,不杀降虏,且善待慕容赫母亲及全族。
后颍廷平定多地节度军阀,统一中原大势所趋,慕容赫便带领残部归顺颍廷,臣服于太()祖麾下,称太()祖为天子,且随太()祖征伐四方,又曾得太()祖挡箭救命,至此心悦诚服、甘愿尽忠效犬马之力。
慕容赫所领的十万西凉军更成为颍廷收复南唐、后蜀,抗击北方契丹、党项,砥定江南,平定北方的中流砥柱。
太()祖完成大一统后,慕容赫领命驻守西北,防御党项族及契丹国,曾有人挑拨进言此乃放虎归山,当兔死狗烹之,却遭太()祖斥骂:“汝乃雀儿心肠,岂可谗言杀忠士!”反而加封了慕容赫官爵,并对进谗之人处以杖刑罢黜。
慕容赫感动涕零,至暮年终卒于任上,一兵一卒都没有叛变颍廷。
可惜,随着太()祖和慕容赫的相继离世,吊诡的事情却发生了。
自太宗朝起,慕容氏一族开始拥兵自重,屡拒敕令,尾大不掉,历经太宗、道宗两朝皆难以管制,更有甚于,于今朝的庆隆二年,突然起兵谋反。
慕容氏一族长期驻守西北,连年与党项族作战,骁勇善战,势如虎狼,此次谋反给颍廷带来沉重打击。颍廷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剿灭平定。
慕容氏全族伏诛后,所率十万兵马被分编肢解,如今只剩下一只八千余人的铁骑驻守府州,且统领不再是慕容氏,与麟州杨家军、延州种家将一同抗击党项、契丹,除了保卫边疆,起不了任何风浪了。
慕容贵妃也因这一场宫变自戕身亡。
时中壸虚位,四岁的赵祺昱被收养于文贤妃阁中,文贤妃没几年也殁了,又被教养于文太后膝下。
文府在后宫除了宝平公主,再无皇嗣,因此把希望均寄托于魏王赵祺昱身上。
陛下这些年对赵祺昱的态度也十分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忌惮文氏与慕容氏,几乎举朝皆知。
慕容氏一族经历三朝尾大不掉,终在陛下这一朝谋反获剿,文太后掌权及文氏一族的强势也让陛下有所顾忌。
而偏偏赵祺昱两个都沾上了。
陛下却在前一月,因赵祺昱疏导黄河二股河有奇功,擢升其为开封府尹。
皇子为开封府尹⑴,这可不是小事,一时间轰动朝野。
“这魏王啊,我听说,行事乖张得很,几年前御史官弹劾他行车走御道,他干脆骑着羊车到宫里给太后请安,因有文太后护着,皇上也不敢重治其罪,只说年少不更事,把言官气得半死。”
“文太后倒是很宠他,还给他赐婚,想把左揆文相公家的三女公子嫁与他为王妃,可他却不要,还在赐婚前一天高调地给一名官妓赎了身,养在府里,以至于文三娘子哭闹着跑到太后跟前退婚。一个皇子如此行事,闻所未闻。”
绣缨说的是一年前,文太后有意降旨赐婚文三娘子文嫣然和赵祺昱姻缘一事。
文三娘子文嫣然即文思隽的同母妹妹,是文太后的侄孙女,是左揆文引博的嫡三女,身份之尊贵可见一斑。
这样一桩婚事足以让赵祺昱和文府紧紧地牵连在一起,可赵祺昱却不惜以如此行径退婚,简直不给文太后和文家脸面。
文氏一族也颇有微词。
有人说赵祺昱此举旨在讨好皇上,但众所周知,慕容贵妃死后,赵祺昱与陛下的关系日渐冷淡。
陛下奖赏他,也只是因为,每每指派的差事,他皆立了功,而且是奇功,累数甚多,赏无可赏,只得赐予开封府尹以嘉重赏而已。
父子两日常都很少相见,更别说讨好和偏宠。
明眼可见陛下更疼爱最小的九皇子韩王,以及更为器重二皇子齐王。
*
“我看啊,魏王就是我行我素,可别惹上这位主子!”
绣缨撅了噘嘴,又说:“说来也奇怪,咱们入京的这半年,除了二皇子燕王……哦不,应该改称齐王了,两年前已进封的爵位,竟一个达官显贵也没见着,阿郎提前入京这么久,又住在保康门外,是为了尽快融入京中圈子,还是有意隐藏呐?”
“《周易》有言:‘君子应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不可着急!”王洵乐规劝。
两人正聊着天,不远处忽然传来异响,王洵乐豁然睁开疲倦的双眼。
绣缨沉默了一会儿,也警惕道:“阿郎,好像是玄字号房传来的……阿郎且稍安,我去看看,别是走水了!”
绣缨打开门出去了。
门外的异响更盛,甚至朝这边庭院扑来了,人群逃散声中隐约混着庖厨内红蕖的呼喊:“阿郎,有贼党,您和绣缨姐姐千万别出来啊!”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传来几声打斗的声音,而后绣缨惊呼一声,便没了声响。
“绣缨……”
王洵乐呼声飙到喉咙,生生止住了。
因为她听到贼人一边拍打房门一边朝她这边逼近的声响,赶忙跳出浴桶,扯下衣服胡乱地穿着,一边跑去锁门。
但她才绕过屏风,贼人脚步声已逼到她门口。
她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一拍就进来了,加之她衣冠不整,她断不可能暴露身份!
王洵乐当机立断,扯下屏风上的束胸带子用力一甩,把角落里的豆灯熄灭,而后重新躲回屏风后。
贼人一拍她的房门便敞如洞天,随即躲进来,看到灯火应声熄灭,脚步一滞,随即明白了什么,但也毫无畏惧地奔向屏风后。
王洵乐往手上缠着束胸带子伺机而动。
贼人大刀劈来的一瞬间她侧身躲开,束胸带子一缠便裹住了他的双手,连人带刀甩到地上。
那贼人是一个壮汉,摔地的声音震天响地,但身手敏捷,居然还能挣开王洵乐的束缚爬起来。
王洵乐也顾不上“藏器于身”了。
她赶考之前,本是练家子,而且武功不差,只是平日里为了扮演文弱书生而有意收敛着,此时便施开拳脚与他缠斗在一起。
贼人毕竟功夫比她还弱一点,后来被她勒住脖子拖往卧室。
在彼此都松不开手的一刻,王洵乐也晓得不能杀人惹是生非,于是用力提拎着他狠狠撞到一旁的床脚上,生生把他磕晕了。
她也累得满头大汗,不只是累,还有惊吓。
她爬上前探了下贼人鼻息,还活着,正考虑怎么把这人拖出房间又不让人起疑之时,门口居然又传来脚步声。
又有人闯进来了!
王洵乐此时在卧室,看不清闯进来的人是谁。
还来不及思考之时,不速之客显然更为敏锐,居然察觉到了卧室里有人,便奔过来。
那股肃杀之气王洵乐感受得到。
加之她现在的身份不能暴露,便提起贼人掉落的刀子冲杀出去。
她只想着先把人打晕了便好,然而这人功夫不差,显然远高于倒下的贼人。
王洵乐与他过了几招,居然被他拧了手腕丢失了刀器。
她又用束胸带子去缠他,却被他牵制,用力一扯带到怀里。
他双手圈住她,顺势想用束胸带子把她捆住之时,突然……!
衣衫尚不整,单薄的里衣也将遮不住,柔软之处陡然被侵/犯的感觉堪比闪电直击天灵盖,一阵头皮发麻,她霎时狂怒反击。
赵祺昱显然也愣了一下。
他以为身手这么好的人是逃窜的贼子,没想到是个小娘子?
他冒犯了人家?
但,刚刚是个小娘子么,还是只是触碰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