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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一)

    当年陆之箴任荥阳县令,绩优秩满,试除中书,改迁京官,补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特召奉旨按察淮南东路之时,翻阅盐运账目洞悉榷盐行商公私滥用,贪腐已久。

    然历任淮东路转运使⑴,亦或者其余州路监官皆聊以塞命,一直无人敢拔树寻根,概因牵扯楚王。

    楚王为文太后所出,亦是皇上的幼弟,因得太后庇护,骄奢罔僭,为非作歹,几十年来,别说弹劾,便一句是非都无人敢置喙,淮东路百姓苦不堪言。

    陆之箴不畏强权,雷霆查案,痛打贪官,下斩污吏,在外力百般阻挠之下,依然孤身弹劾楚王,列举数罪,极谏惩戒,终结束积弊十几年的淮盐贪腐案,并弹落楚王贬官降爵,举朝震惊。

    楚王外贬期间,淮东路百姓额手称庆、欢欣载道,联名赠陆之箴万民伞,遥称“铁面相公”。

    时人无不称赞陆之箴忠勇,连北朝亦彰其佳绩,把他名列循吏传。

    而那一年的陆之箴,也才十九岁,当真是超群绝伦、天之骄子!

    他的确是天之骄子,除却才能拔萃,出身亦是显赫,其祖父陆巡为当朝太师,四朝元老、肱骨重臣。

    太师陆巡生于五代,早年跟随兄长从龙拥护太()祖逐鹿中原,兄长不幸战死,太()祖怜陆巡年幼,收入霸服悉心教导,钦定为自己的第三子,也是太()祖唯一硕果仅存的子嗣赵子俨的伴读。

    太()祖践祚至尊,其子赵子俨亦进爵武功郡王,霸府诸门客皆承恩授官。

    陆巡初为皇子位左谕德,太()祖开恩科后,复举进士,以功名跻身朝堂,又得太祖宠信,准许伴驾左右,听议朝政。

    陆巡亦不负众望,年少而有甘罗之资,才思敏捷、奏对如流,终太()祖一朝,虽年仅弱冠,却已官至御史台副长官,即侍御史知杂事。

    太()祖龙驭归天,其弟太宗皇帝继位,陆巡一度疾辞,然太宗赏识其才干,下诏强留,复得重用。

    又历道宗朝,已官拜门下侍中⑵、进昭文馆大学士。

    开国至今,尚书令、中书令等正一品官衔只能死后加官,侍中一职,亦属秩高罕除之位,非德高望重、权位隆盛的大臣,在位期间,极少能以正一品侍中职衔拜相,多数只能以从一品⑶的尚书左右仆射官衔入相而已。

    而大学士与学士不同,大学士贴职更高极难获得,宰相能贴职馆阁殿堂大学士的少之又少,除非自身极有才学,且能力十分得到皇帝的认可。

    故事昭文馆、史馆、集贤院诸多贴职中,又以昭文馆大学士为尊,以此身份贴职的宰相,旧称昭文相或者首相。

    彼时的陆巡已是人臣巅峰,一直掌权至当今陛下亲政,位居相位二十余载。

    景顺八年,今上登基已久,却迟迟不得亲政,陆巡联合参知政事张栋知等人强逼文太后撤帘,后宫始交权柄归还前庭。

    次年,七十岁的陆巡以年老乞归,今上感其劳苦功高,加授太师官衔,赐爵仪国公。

    当朝太师官衔,多为死后追封,陆巡再次破例,生前即受此封赏,是为国初至今唯二获此殊荣的元老。

    而前一个生前获封太师的,乃开国功勋故相文瑰!

    可能是基于如此身份背景,以及陆之箴刚正不阿的秉性,大颍百姓对陆之箴十分认可,认为疑难案狱,但诉于铁面相公跟前,必能秉公执法、惩恶扬善、洗刷冤屈。

    陛下亦喜欢把,需重塑公信之力的大案交由陆之箴处理,甚至准许僭越御史台。

    亦如今日,连陆之箴都亲自来了,恐非寻常。

    *

    陈小二忽然对绿衣官员比划着什么,又冲着楼上的王洵乐指了指。

    绿衣官员和陆之箴随即看上来,把王洵乐看得一阵咯噔。

    而后陆之箴一抬手,制止了陈小二和蠢蠢欲动的衙役,只带了两名吏役轻装从简地走上来。

    王洵乐吓得松开了阑干,心想着她犯了什么事儿吗?

    正担忧之时,忽然听闻旁边的聂云成道:“主上,陆之箴上来了!”

    屋内的孟昭担忧地看了自家大王一眼,赵祺昱却依然老神在在喝着茶。

    陆之箴沿着楼梯上来了,官靴踩在木阶上的声音一阵一阵,不疾不徐,节点从容,却把王洵乐心中的鼓点敲得凌乱慌张。

    随着乌纱展脚帽探头,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冷俊的面容。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如刀锋,五官有棱有角如刻凿般,不似魏王面容这么柔和。

    颍朝对男子审美偏阴柔,男子可簪花、可敷粉、可穿着华丽的衣服,甚至可以同女子比肤白貌美。

    例如魏王这般男生女相,俊美中带着阴柔的容貌,极受女子青睐。

    陆之箴的肤色显然没有这么白,但底子好,也不黑,只是多了一分经霜历晒而透出的健康色泽,即便不似赵祺昱面如画中仙,但他依然当得起美男子的称号,而且更有男子气概。

    随着他走到廊上,王洵乐竟感觉他比她还高大半个头,身姿伟岸、俊逸挺拔。

    北人身量高,她入京以来常常感慨,都不得不悄悄往鞋跟里塞棉垫,生怕自己显得娇小玲珑而惹人生疑,而他的身量在北人当中也属十分突出。

    衬得那身绯红官服似打了样板般挺拔庄重,腰间束着双(釒宅)鞓红金团銙,衔银鱼袋,一双皂青靴宛如踩着云彩,席卷一股凛然之气徐徐逼来,不怒自威。

    “聂护卫,箴在百听楼门口看到了王府的马车,可是五大王⑶在此?”

    陆之箴对聂云成拱了拱手。

    聂云成恭敬地行上揖礼回道:“见过陆廷尉⑷,五大王在屋里。”

    王洵乐带着红蕖跟随聂云成向陆之箴行上揖礼之后,假装吃惊,看红蕖没反应,便拉了她一把。

    红蕖似乎反应过来,忽然很夸张地捂嘴演戏:“啊,五大王!居然是魏王大驾光临呐?”

    王洵乐扶额。

    可能是两人的小动作惹来陆之箴的关注,多看了她们两眼,问:“你是洪州举人徐寄晞?”

    王洵乐又行了一礼:“回陆廷尉,正是不才。”

    陆之箴眼锋在她身上扫了扫,那眼神淡且冷,几乎能萃出冰来,把王洵乐看得不安。

    但他没说什么,就往屋里走了。

    王洵乐心想,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犯了什么事了么?

    应该没关系吧?

    陆之箴见赵祺昱裹着毯子坐在圈椅上,脚步微停,抬手示意身后的两名衙役别进来。

    毕竟皇子的颜面便是天家的颜面,是丢不得的。

    他徐徐行礼,对于赵祺昱的窘境心下虽然诧异,但面上没太多表现。

    “大理寺卿陆之箴,见过五大王、同知开封府!”

    赵祺昱抬手:“陆廷尉,夜间到此地有何公干?”

    “五大王夜间到此,想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前几日常参⑸,有言官于垂拱殿上向父翁⑹参奏,说小王半月前游金明池诗会,赏了五名士子狼毫墨砚、文玩之物,其中有两名士子还是秋闱解元,极有望今科登第,说小王举止不当,意图笼络天子门生。”

    说着说着,赵祺昱抬起折扇笑了,长睫掩映下的双眸透出几分无奈。

    “原来,未及临轩唱名也可称为天子门生?小王以为,言官对小王的事情应当毫无兴趣了,却不想依然十分惦挂,莫非,近日审官院又将行铨叙考功?”

    本朝仪制,只有登科进士才能称为天子门生。

    御史官若拿这理由弹劾赵祺昱以充铨叙之绩委实有些过头了,属于没事找事。

    而且赵祺昱自从干出了羊车入宫、豢养官妓,被言官骂得上天了皆无动于衷,皇帝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罚一罚之后,御史就该知道这是块油盐不进、我行我素的硬骨头。

    只要不是非常过分,御史官应该懒得搭理他的破事才对。

    “小王想着,金明池诗会的士子赏得,那太学、国子学的贡生赏不得?因此来城南百听楼瞧瞧热闹,看看言官们又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只是没想到一来,歪打正着,似乎给陆廷尉抓了个贼人,陆廷尉看那地上的贼人可有用处?”

    陆之箴一惊,顺着赵祺昱的指示走去,才发现卧室里还躺着一个人。

    他蹲下来探查一番,发现那人带的刀子口径与方才在后院搜出来的被利刃销毁的罪证中,吻口形状十分契合,多少有些关联。

    可是这名嫌犯……居然已经死了!

    陆之箴皱起眉头,看向赵祺昱,似乎有所揣度,但没说什么,先低头稍作验尸。

    他发现此人额头磕伤,脖颈处手腕处有勒痕,看痕迹应该是布条所致,伤口较浅应该不致死。

    翻开眼皮,瞧其面色和唇色,果然,是中毒而亡!

    而且此毒状……应乃砒/霜所致!

    陆之箴联想到后院的火堆子,忽然明白了。

    此人死亡时间不久,身体仍有余温,应该不超过两刻钟。

    肩上有拔罐痕迹,双手老茧较厚,再加上一把刀,应该是个武夫。

    而且,这个人穿着夜行服,袖口用绳索绑起来了,打结的方式颇为奇特,这种打结方式他只在百濮身上见过,恐为荆湖南路濮蛮⑺人。

    在京城内出现这些武夫,除了流亡的盗贼,更极有可能是——荆湖南路遣调上来的厢兵。

    而他所用的刀具为上等镔铁所铸,非民间能有,更可断定为厢兵。

    那么便能证明前来销毁证据的嫌疑人与达官显贵有关了。

    验完之后,陆之箴心里有个七七八八,起身走向赵祺昱:“五大王,嫌犯已死,刚才是怎么回事?”

    聂云成递来褡裢回道:“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物证,此人好像盗取了不少东西,可惜全都烧毁了,我们追查到半路,他便已中毒身亡,不明原因。”

    陆之箴接过褡裢看了看,愈加佐证心中的想法。

    他也不再多问,只抬眸看向赵祺昱。

    “大王是否已知,翰林学士兼龙图阁直学士、权知贡举吴凤章贪墨渎职,科举舞弊,被人告发,如今三法司连夜执拿诘问一事?”

    赵祺昱拨着茶盖,气定神闲:“大理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全京城人已知。”

    门外的王洵乐又一个心惊。

    翰林学士、权知贡举吴内翰东窗事发被抓了?

    她当时科考为了混过验身,打通的便是这位官员的门路啊!

    陆之箴皱眉。

    赵祺昱根本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赵祺昱虽然身为开封府尹,可以参与此事的调查,但这件事事发突然,是陛下直接对大理寺下发的敕令,未及通知中书都堂、开封府,赵祺昱却比他还早先坐在这里?

    翰林学士吴凤章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文引博的门生,一直都被默认为是文氏一党,文氏的党羽便是魏王的党羽。

    火都烧到自家了,魏王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难免令人起疑。

    况且大理寺早已收到密函,有人向御史台匿名弹劾魏王参与科举舞弊案,因兹事体大,御史台直接上奏天听。

    “陆廷尉,听说少时,太师陆公为了锻炼你的心智,把你送到三衙禁军操练,而金明池秋冬枯水季,团练使常遣厢兵取水灌之,每人每日汲水足百桶,非凡人之力。不知陆廷尉可有参与如此操练?”

    “这般严苛法,只有皇城司才有。”

    赵祺昱不说话了。

    陆之箴转眸一想,忽然明白了什么,又皱起眉头。

    “看来五大王已经知晓了,箴不再多言,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叨扰。只是该还一个公道的,自会证其清白,倘若有贪赃枉法之徒,法理之下也难辞其咎!”

    他一字一顿,说得义正言辞。

    赵祺昱想提点他,那个死人,极有可能是皇城司的人。

    厢兵身份,再加上肩上的伤和手上的茧,三点重合,皇城司逻卒概率极大。

    如果有皇城司参与,而皇城司是只听凭皇帝调遣的,这案子便不简单了。

    不知魏王这番好心提醒是祸水东引,还是想自证清白?

    但从告密者举证,和吴凤章府中收集到的物证来看,吴凤章可没这么清白,那文家和赵祺昱真的可能清白?

    “有劳!”赵祺昱合着折扇抱了抱拳,依然神闲气定。

    “只是,即便五大王贵为皇亲,或为开封府尹上峰,也需往大理寺走一趟,毕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死了一个嫌犯。再则,这屋内需仔细搜查,恳请大王回避!”

    赵祺昱点头:“还请陆廷尉稍许宽容,准许小王换身衣裳,必定跟随前往大理寺。”

    “这名士子可是大王的旧识?”

    陆之箴指着王洵乐。

    赵祺昱拧了拧湿漉漉的衣袖,颇为咬牙切齿道:“毫不相关,任凭处置!”

    “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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