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园外,金元宝的四轮洋车不知何时已被黑衣人开走了,另一辆带拱顶轿厢的骡车停在树下。
吴管事带夏嬉嬉走到骡车前,取下车蹬子垫脚,挑起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嬉嬉扶着门柱,躬身进车厢内,落到铺着毛毯的坐板一角。
里头十分敞亮,前后左右均开了嵌玻璃的小窗,就连门帘中间也有一方玻璃窗,放下帘子能望到外面。
她好奇地环顾端量,右手触到一个绒袋,拨开袋口瞧了瞧,里面有一盏金黄锃亮的花篮形铜制手炉。
将之拎至眼前,慢慢掰开镂空盖,炉内盛着半笼香灰,正中置有一块枣核大小的黑红炭,还未燃尽。
“嬉姑娘,你冷吗?冷的话我给你把炭火续上。”吴管事候在车旁问。
“不冷!冬九九和春分都过了,哪里还冷?我就随便看看!”夏嬉嬉忙把炉盖合上,装回绒布袋里。
“现在的气候,是清晨凉飕飕,中午燥热,入夜仍有寒气。嬉姑娘年轻体健,感觉不到。我这上了年岁的老骨头,对冷热却尤为敏感,一天换三趟衣裳,自己都嫌麻烦……”
正说着,金元宝急冲冲跑来,钻进轿厢,坐到夏嬉嬉右边。
“老吴!你再来晚些,我的腰可要在里间躺断了!”他气喘吁吁地抱怨道。
“元宝少爷,眼下临近老爷生辰宴,琐事繁多,难免耽搁了片刻工夫,还请见谅。”吴管事笑着回话,收了车蹬子和撑木,侧身坐到车前盘的驾驶位上,抬手示意四个仆从随在车后。
“大伯是真爱人多热闹,岁数又不大,年年生辰办得像过寿……”金元宝自言自语地嘀咕。
“嬉姑娘,坐稳了,东宅不比西宅道路平坦,多是曲折蜿蜒的窄道,路上会有些颠簸。”吴管事提醒了夏嬉嬉两句,拉起缰绳,熟练地驱策骡子前行。
“嗯,好。”夏嬉嬉应着,低声问金元宝:“吴管事是你叫来的?”
“废话!我不喊她来,咱俩能这么顺利地脱身吗?”金元宝答。
“喔……原来你也有怕的人呐,我算是知道了。”夏嬉嬉终于赶上揶揄他一回了。
“呵!我会怕她们几个?”金元宝轻嗤一声,不屑道,“无非是不想被当个玩意儿似的给她们瞎折腾罢了,是不是啊夏嬉嬉?”
他几乎问到夏嬉嬉脸上,又阴测测地咧开嘴笑。
夏嬉嬉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装作不经意地摆弄腰带上的珍珠坠饰。
金元宝才发现她换了身行头,啧啧道:“你总算有件像样儿的衣服了。”
“好看虽好看,但没我以前衣服穿着舒服。下裙太长,肩袖太紧,万一和谁起了争执要动手,就……不太方便,影响发挥。”夏嬉嬉抚了抚裙面,试着活动了下肩旁,如实评道。
金元宝别过脸去,掩嘴暗笑,肩头一抖一抖的。
“嬉姑娘,园子里可不能打架。”吴管事夹起门帘,叮嘱夏嬉嬉。
“我刚说的是这件裙子,打个比方而已!”夏嬉嬉干笑着替自己辩驳。
言谈间,骡车穿过一片垂柳,踏过一条竹林中的鹅卵石小路,进了一扇砖雕门楼。
“嬉姑娘,我们到内院了。”吴管事说,“东宅的内院包含花字园、果字园和草字园,此三园不可随意出入,所以,我只能绕着园外的过道,跟你细讲讲了。”
“行,您说。”夏嬉嬉推开左侧玻璃小窗,探头出去向上瞟,可院墙又高又厚,什么也瞧不到,只好缩回脖子。
“那我就从……金家发迹之初讲起吧?”
吴管事思忖着,正了正坐姿,道:“金家的曾祖,金昌仁老太爷,原是清峰崖修行的一名道士。因观内一位师妹违反门规叛逃,他奉命下山追捕。然而,苦寻多年也没有结果。老太爷无颜回见师门,便隐去身份,在香漳半岛上建家立业,娶妻生子,育有三子三女。长子金玉宗大老爷擅于经商,积累了些薄财。在他爹过世后,将祖宅扩建成东、西、南、北四个大宅。其中,南宅与西宅分别住着二老爷金玉延和三老爷金玉显,北宅则是专程为金家已出嫁女子方便回娘家所建。而金大老爷自己住的东宅,规模最大,庭院最多。这些庭院以花、草、果、木取名排序。花字园有牡丹居、海棠闺、紫华轩、玉茗堂、金蕊屋、捻红院、木槿阁、夜合殿,里面住着八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姨娘;草字园的庭院分布在花字园四周,分别是芭蕉洲、菖蒲庄、桑落渚、萱草斋、乌头泽、月见亭、水芝涧、凌霄台,也有八位二十岁左右的姨娘住在里头,但模样次等;果字园的庭院位于四座大宅中间,与西宅北宅仅一墙之隔,有骊珠宫、天浆苑、碧桃寨、朱樱寮、雨梨村,仙橘林、晚萝馆、藕香舍、绿玉青门房,住着八位姨太和她们生的孩子们;木字园属于外宅,单独建在最右侧,取名为枫园、松园、竹园、柏园、柳园、杨园、榆园、桐园,住进去的是年龄超过三十岁且无生育的姨太。当然,紫姨太是个例外。”
她的音色平缓幽沉,像木墙上的老式挂钟,一帧帧机械地转着,从头到尾一个调调,没有任何波澜。
金元宝已经撑着下巴在打盹了,夏嬉嬉却听得津津有味,她眸光闪烁,不太明白地问:“这里的男子可以娶很多位妻子吗?”
“额……”吴管事一时不知如何恰当措辞,为难得笑了笑。
“我告诉你!”金元宝来了精神,翘起脑袋道。
吴管事机警地四处望了望,放下门帘,继续赶骡子。
“按照岛上的律法,男子成年后可娶一位妻子,纳多名妾室。而金大伯从未娶过正妻。”金元宝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我晓得了!这宅子里的姨娘姨太全是妾室!”夏嬉嬉恍然大悟。
“你小点声儿!别把老吴害了!”
金元宝半笑着,吩咐吴管事:“老吴,到监察署门前停下,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是,元宝少爷。”吴管事驾着骡子又行了一段,扯住缰绳,停靠在一蹲石狮子旁。
她复卷起门帘,下车安置脚蹬,抬头的工夫,金元宝已从另一边跳下地了。
“元宝少爷慢点!”吴管事惊道。
夏嬉嬉随后出来,由吴管事牵着下去,抬眼便是一座碉堡似的圆筒楼,门前一块黑匾上用金漆描着“监察署”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嬉姑娘可见过黑衣人?这里就是他们办公的场所。”吴管事领着她,边走边讲解,“监察署背靠果字园,往前就是草字园、花字园和正门大厅。他们是由西宅的三老爷调派过来的,协助管理东宅的一部分杂事。”
原来是他的地盘,怪道那么神气!夏嬉嬉心下了然,见金元宝负手立在屋檐下,不耐烦等待的样子,迎上去问:“中午吃什么?”
“总不是那些花样,随便对付两口呗!”金元宝说着,跨入大门。
屋里黑洞洞的,光线偏暗,没有繁复的雕刻装饰、盆景摆设,一切都规规整整、应简尽简。
吴管事寻到一个方桌,又搬来两把椅子,用帕子擦净薄灰。
金元宝和夏嬉嬉刚落座,一个黑衣人提着个食盒进来,依次拿出一盘蒸鱼片、一碗白菜心炖叉烧、一碟酱肘子、一道鹌鹑青笋汤、两钵米饭和两副筷子,摆放到方桌上。
夏嬉嬉眼睛都瞪直了,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想吃就吃,给我双筷子。”金元宝朝她伸手。
夏嬉嬉剥开包筷子的丝绢,选了两根梅竹双清纹饰的递给他,另外一双缠枝莲花纹路的握在手中,激动又拘谨地埋头夹菜扒饭。
金元宝端起碗,似是想起什么,问黑衣人:“榆园的姨太们走了吗?”
黑衣人摇摇头。
“哎……”金元宝长叹一声,神情闷闷地挑了两口饭。
“她们平时不大过去的,左不过是借着盈姑娘的由头聚一聚。”吴管事笑道。
“老吴,你忙去吧,这里不用你管了。”金元宝才注意到吴管事还候在屋内,打发她道。
“是。”吴管事拱手行礼,刚转身,忽被叫住:“等会儿!”
“元宝少爷,还有何吩咐?”吴管事回身问。
“备一艘小船在水芝涧旁的荷塘,我吃完饭要去划水。”金元宝说。
“好,我马上去安排。”吴管事应道,这才退了出去。
夏嬉嬉发觉金元宝吃得少,便放慢了速度,省得她一个人全吃了。
她心不在焉地偷偷观察站在身侧的黑衣人,好奇地用指尖试着掀起黑布头巾,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啪”地一下,金元宝眼疾手快地用汤勺打落她的爪子,并警告:“别乱动!小心触发机关!”
夏嬉嬉赶紧拿丝绢擦了擦手背,不乐意道:“好好的人哪来的机关?除非他是……”
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猜想,她不太确信地压低声音问:“假人?!”
“你猜对了一半。”金元宝说。
夏嬉嬉眼眸一亮,放下筷子,注意力完全被黑衣人吸引过去。
她绕着黑衣人晃了几圈,细细打量。
“你不怕吗?”金元宝问。
“为什么要怕?”夏嬉嬉不解。
“园子里的姨娘姨太们都忌惮得要死,躲避不及,你居然无所谓,还绕着他转圈圈。”金元宝淡淡笑道。
“可能是因为……”夏嬉嬉想了想说,“我小时候经常帮家里扎稻草人,一部分用来守护农田,还有一部分给七爹他们……”
她忽然沉默不语,耷拉下脑袋。
金元宝察觉到她情绪不太对劲,轻声唤道:“夏嬉嬉?”
没有反应……
“你说得好好的,怎么不出声了?”
还是没回应。
“你困了吗?”
夏嬉嬉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我叫黑衣人送你回榆园?”金元宝离开座位,走到她身后,试探地问。
夏嬉嬉“嗯”了声。
“你确定要回去?姨太们还在哟!”他追问道。
“是。”夏嬉嬉仍点头。
“好吧……”
金元宝的神色黯淡下来,只是那一瞬的失落稍纵即逝,转而又大呼小叫地差遣黑衣人:“来人!把碗筷收拾了!送嬉姑娘到榆园,本少爷自己划水回西宅!”